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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沧桑:水知道

2015/7/11 10:29:30      来源:      人气:6637
    人体百分之七十是水。
    一个人,其实就是一滴水。人生,就是以一滴水的形式,走在世间。


雨。
    暗夜被一道霹雳撕开产门,亿万个婴儿破云而出,“劈里啪啦”坠向黑色大地。每一滴雨,都浑圆晶莹,全部的身体和心,闪烁着绝世的圣洁光亮。
    这时候,他翅膀透明,纤尘未染。
    这时候,一切都还纯洁,公平,美好。
    这时候,没有谁怀疑,这滴雨,是不是干净?他的前世是湛蓝的海水,污浊的阴沟水,还是吞噬生命的洪水?即使人们相信生死轮回,也没有人怀疑,一个美好的婴儿,他的前世是否有罪。
    所有的灰尘,全部宣布臣服,自动从半空降到土里。
    所有的生灵——野猫,夜行人的掌心,叶脉,草尖,花蕊,虫,鱼眼,牛睫毛,风,魂……都在仰视,用直觉去直觉一场雨即将带来的悲喜,只一瞬,便低下头,便已忘记,更不会想,这些和他们一样,莫名其妙从天而降的生命,此时究竟是悲是喜?
    就像,从来没有人去尝尝,婴儿的第一滴泪,是苦是甜?也不会去想,这滴泪预示着的一生是幸或不幸?
    谁都知道,是泪,就一定是涩的——不容易的一生——开始了。
    这时候,快乐是件简单的事,还不知道,从此,简单是件快乐的事。


 
泉。。
    不愿继续坠落的雨,仿佛先天的智者,想尽办法夭折,用尽最后力气,挂在叶尖上,任身体被阳光蒸发,灵魂被蜂蝶鸟的翅膀重新带回天上。
    绝大多数雨,听天由命地渗进地里,落进水里,开始了漫漫长路。
    他是一滴落在高山的雨。落在最高的山顶上,最高的那棵落叶松上,最高的那枝树梢上,最高的那枚松针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继续坠落,砸向地面。霎时,尘土飞迸,只一瞬,他,便被一种巨大的吸力,吸进了温暖、坚硬、黑暗。
    土壤温暖、坚硬而黑暗,散发着清新而又陈腐的味道,他懵懂的童年,汇入土壤下的亿万水滴大军,浩浩荡荡,日夜兼程,奔向唯一的归宿——长大。
    长大是什么?不知道。
    树根,他绕过去。
    腐泥,他钻过去。
    爬虫,他躲过去。
    他是无知无畏的孩子,孤独,新奇,隐秘,快乐,忧伤,全都是无敌的力量,终于有一天,这力量将他们从岩缝间逼了出去——他重新来到了世界——以泉的形式。
    天哪,这么明亮!
    天哪,这么自由!
    天哪,这么精彩!彩虹,游鱼,花香,蛙鸣……还有那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
    一眼泉,是一个人的青春年少,正告别懵懂无知,却依然纯净,透彻。
    一眼泉,日夜翻涌着无数梦想,却还没有汇集成一个真正的梦想。


 
湖。。。
     一开始。
    “这水真傻。傻透了。”
    这是刚刚长成为湖的泉,安静得和天空一模一样,和镜子一模一样,世界是什么,他就映照什么,没有一点点走样。移云。翠林。枯枝。芦草。羊群。水鸟的俯冲。挑水的藏族小姑娘……
    这时候,湖刚刚安身立命,没有一点想法,湖哪儿都不想去,世界给他什么,他就安心接受什么,不见异思迁,不三心二意。好在,世界总是美比丑给得多,爱比恨给得多,所以,“傻透了”的湖一点都没有吃亏,天天傻乐。反而是,天下人赞叹他的自然,他的没有想法,把他的名字传得很远很远。
    自然,有一天,天下人也会将一些陌生的想法带得很近很近。于是,无数选择一夜间纷至沓来。这时候,事情开始变得复杂,痛苦开始来临。
    “走,还是不走?”
    披着成熟与责任外衣的欲望,日夜在湖面游荡、呢喃:“你不能这样自甘平庸,你应该成为走得更远的河!河!”
    莫非,这就是我的梦想!
    湖心有一丝涟漪开始悸动,湖底的云便跟着走样了,翠林、枯枝、芦草、羊群、水鸟全都走样了,变成了鄙视的眼,挑水的藏族小姑娘连同最淳朴的歌声一起从此消失,去了城里……
    涟漪变成一波一波的浪开始翻涌,终于有一天冲开一个缺口。湖,便从那个缺口出发了。
    奇怪的是,没有踌躇满志,却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他想:辽阔,或幽暗,清澈,或污浊,苦难,或幸福,我都认了。


 
河。。。。
    河真的可以走得很远。
    如果幸运地躲过断流、干涸以及误入下水道的命运,一路上,真的可以收获很多。丰衣足食,成就感,尊重,爱,并福及家人鸡犬。
   可那是怎样艰难的前行啊。他往前每走一步,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浑浊一点。先是惊讶,再是不甘,再是矛盾,然后接受,然后习惯,然后走着走着,发现,世界上,再也没有一条清澈的河了。
    所有年轻的年老的江河,所有年轻的年老的水滴,全都大腹便便,脚步滞重,满面倦容,满身伤痛。
    原来,作为一条河,必须放弃清澈,学会同流合污。
    原来,作为一条河,必须放弃宁静,学会张牙舞爪,纷争计较。
    原来,作为一条河,必须放弃明辨是非的智慧,学会随波逐流。
    原来,作为一条河,必须放弃方向,放弃理想,任地心引力,带你翻山越岭,摸爬滚打,饮下风与雨,苦与痛,并饮下一个事实——你永远到不了你想去的地方。
    往前看,梦想与现实早已在地平线上一拍两散。
    往周围看,愈渐荒芜的河岸,匍匐前行着内心愈渐荒芜的众生。
    回是回不去了。
    这时候,想死了作为湖的日子——没有欲望,脚步,更轻盈,心更简单快乐,生命,会真正走得更远。


 
海。。。。。
    尘埃落定。
    所有历经沧桑的水都汇集在此——海——每一滴水的坟墓,轮回转世的道场。
    立春雨水,梅雨水,液雨水,露水,甘露,明水,夏冰,腊雪,冬霜,雹……这些曾经的天水,落到地上,成了地水,变成流水,井泉水,玉井水,澧泉,温汤水,热汤,盐胆水,山岩泉水……还变成高贵的香水,甜蜜的糖水,恶臭的阴沟水,苦涩的泪水,血,汗……一切,都重新成为最初那一滴水。来时没有选择,去时同样没有选择。
    一切的一切,将由日月洗礼,由风重新带回天上,变成云的婴儿,雨的前身。
    这时候,一切重新简单,公平,美好,而安详。
    你穷尽毕生得到的富贵荣耀,并没有谁会铭记,就是铭记了,这个铭记的谁最后也消逝。而假如,消逝前的全部的身体和心,纯美宁静如最初来到世间的那浑圆一滴,而非污浊与破碎,一个人的一生才能叫幸福吧?


 
水结晶。
    最后。一个日本男人,从海里舀起一瓶水,放到显微镜下,解剖、拍摄水分子,他要洞透水的灵魂。
    他在瓶子上写“快乐”。片刻后,显微镜下的水结晶居然呈现无比美丽的图案。
    他在瓶子上写“痛苦”。水结晶分崩离析,丑陋不堪。
    他对着一杯水赞美:“你真好!我爱你!”水结晶变成了美丽的六角形雪花。
    他让水听抒情明快的贝多芬《田园》交响曲和优美的莫扎特音乐,水结晶无比精致优雅,几近完美。
    他让水听《离别曲》和现代重金属音乐,水结晶被完整地分割成碎片,甚至解体。
    他对水说:“你真恶心”,水结晶立刻杂乱无章。
    最神奇的是,他对着一杯水说:“我要杀了你!”水结晶似乎出现一个人拿着利器的形象。
    原来,水是有生命的,水懂!人凝视水的时候,水也在凝视人,就像一个人在凝视另一个人。一切的一切,水生命不仅能看到,还能懂!
    也就是说,当我们想什么,身体里的水生命都能感知。我们想纯净,身体这滴水就清澈,我们想快乐美好,身体这滴水就快乐美好,我们想痛苦丑恶,身体这滴水也会痛苦丑恶。
    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群人对另一群人,就像是一滴水面对另一滴水,彼此的和谐与不和谐,其实是生死攸关的啊。
    原来如此。
 
    夜。窗外有雨,隔壁传来新生婴儿的几声哭,相对无比老而厚而浊的世界,它无比的嫩与薄与清。
    如果人生必须以一滴水的形式漂泊在尘世间,我愿他从此诗意地长大,行走,消失,如他今晚诗意地出现。

(苏沧桑,女,杭州人,毕业于浙江大学,就职于浙江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浙江省生态文化协会理事。出版散文集《银杏叶的歌唱》《所有的安如磐石》等,当代第一部写西溪长篇小说《千眼温柔》等。多篇作品入选《中国最好的美文》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被各类选刊转载及作为全国各地中高考试题。荣获"冰心散文奖"、"首届路遥青年文学奖"等全国多项文学奖、散文奖。被誉为"散文中的天籁之音",备受读者推崇,莫言叶文玲张抗抗、孟繁华等多位名家曾为之做序、评论、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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