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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阎肃先生的奇迹

2016/1/7 23:23:02      来源:      人气:2373

    世上很多朋友,彼此交往既不长也不深,但一见就高兴,说个没完没了。我与阎肃先生,就是这样的朋友。讨论阎肃先生,我要提醒大家注意一个惊人的奇迹。

  什么奇迹呢?那就是按照他的高迈年龄,他早已不应该是各个电视台的邀请对象。事实上,与他年龄相仿的老人,不管是艺术家、学者,也都不会颤颤巍 巍地在镜头中担任评委、导师了。但是,令人惊讶的是,他却频频出镜,十分活跃。而且,据我所知,各个电视台也总是把他列为热门的一线邀请对象。

  现在的电视台非常重视收视率。因此,他们的邀请,也可以看作是广大观众的喜爱。为什么各个电视台和广大观众都会超越年龄的障碍一直喜爱阎肃先 生?可能有人会误解,以为与他的地位有关,与部队有关,与关系有关。其实,只要了解当代社会审美趋势的人都知道,电视镜头前的缘分,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正因为与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因此他确实创造了一种奇迹。

  我在中央电视台的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中,曾与阎肃先生一起担任评委很多届,从旁观察,反复思考,发现他被当代电视观众喜爱是有原因的。第一个原因,他身上完全没有让人厌烦的架子。他从来不曾在公开讲评和私下聊天中,夹带一丝一毫有关自己的职位以及以前作品的信息,哪怕是暗示也没有。于是,他在观 众和朋友面前,不再是官员,不再是老艺术家,不再是学者,甚至,也不再有军队背景,而只是一个单纯、轻松的普通人。要做到这样是不容易的,请看周围其他年 长的艺术家和学者,人也很好,但生怕别人看轻,老是要不经意的抖搂一点“身份”出来。例如,开口闭口就是“五十年前我刚刚获得大奖的时候郭沫若先生握着我的手说”,“在那场战争中我率领一个采访团到了前线”,等等。阎肃先生完全有资格说这些话,但他绝对不会说。于是,他成了一个似乎没有显赫履历、官位、成 就的和蔼老人,这等于拆除了他与广大观众之间的层层围墙,道道阻隔。观众面对他,并不需要穿越什么障碍,直接碰撞他诚恳的言词和话语,倾听他毫无矜持地畅 怀大笑。相比之下,那些喜欢抖搂“身份”的人可能一时让观众敬畏,却很难让观众融入,观众也就很快把他们冷落了。

  阎肃先生对“身份”的自我卸除,不是出于一种谋略,而是出于本心。我了解他,他在内心也对种种外在的地位毫不在乎,别人问起来,他只是轻描淡写 地匆忙绕过,绝不留连。对于那些生怕观众看不起而不断暗示自己了不起的镜头人物而言,阎肃先生实在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相反的例证。有好几次,阎肃先生听到 那些在文化领域偶得高位的官员颐指气使地讲话,总会悄悄捅我一下,然后轻声在耳边说:“满口假大空,什么也不懂。”其实仔细一想,阎肃先生的资历远远超过 眼前这位官员。但他对这位官员的批评,好像不是出于前辈长者对于晚辈后生的不满,而是出于平民思维对于官僚话语的抱怨。

  阎肃先生受欢迎的第二个原因,是他真懂艺术。真懂艺术,首先不是指理论、概念、学说,而是指感觉。感觉,在思维过程中是起点,在艺术过程中却是 终点。阎肃先生拥有的艺术感觉,深刻而广泛,快速而灵敏。在我看来,在革命文艺工作者队伍中,他的艺术感觉处于第一等级,能够与之比肩的人屈指可数。他的 强项是编剧、作词和音乐。他对剧本的要求是干净而有力。他对唱词的要求是流畅而典雅。他对音乐的要求是浓烈而悠扬。正是出于这种等级,他即使应邀创作一首 配合“打假行动”的歌词,也能写成“借我一双慧眼吧”这样高品位的流行歌曲而广泛流传。在艺术上,等级和品位是生命所在,这比题材重要。只要等级和品位高 超,哪怕是处置一个平凡的社会题材,也能闪现出审美光亮。在我的观察中,阎肃先生对于一首歌词、一段音乐的点头、摇头、沉默,总是基本符合普遍而公平的艺 术标尺。他可能说得比较客气,比较简单,但他对艺术的取舍、扬抑一清二楚。因此,请他来评审各种作品,就会显得很“内行”,社会各界都服气。我有时看着刚 刚发完言的阎肃先生就想:我们文化界如果多几位他这样的内行老人,情况就会好得多。文化的政策固然重要,但是有了好的政策之后,有资历而又有权威的良好艺 术感觉就弥足珍贵了。现在,不少文化引领者有学历、有理论,却缺少这种艺术感觉。

  艺术良知使阎肃坚守住了审美本位。所以,广大观众都看到了,不管他出现在什么电视节目中,总是温和如春,切实可行,毫无作秀嫌疑。邀请他,不会有什么让人尴尬的风险。

  阎肃先生受欢迎的第三个原因,是他天真烂漫,好学不倦。他永远处于一种李白抬头看瀑布的惊喜状态。他不执著专业门户,不摆弄专家派头。他有很好 的传统文化根基,但他从来没有在镜头前背诵名篇、甩弄典故,每次出来都是一副兴致勃勃、其乐融融的学习劲头。他像一个忘了年龄的“粉丝”,面对着各种新出 现的艺术现象,天真而欣喜的表情是那么真诚。在讲评时,他没有教训口吻,更没有训斥语气,即使批评也善良温和,让年轻的艺术爱好者们乐于接受。这种镜头态 度,与他在生活中充满好奇的学习精神有关。记得我第一次与他见面,他就急步走过来告诉我,他一生中最崇拜的演员居然是我的妻子马兰。我怀疑他是在奉送客气的“见面礼”,但接着他讲了一长段对马兰表演的具体评论,我知道这并非随口褒扬。在中央电视台的多次合作中,他非常注意我的讲述,只要我提到一个他所不清 楚的历史细节,或者他不明白的国外文化生态,等到休息时总会不断询问,认真的态度就像一个学生。但从他的问题就知道,他其实对那些课题的背景并不陌生。我 们每次见面,我都叫他“老阎”,他都叫我“教授”,在整体态势上,他似乎一直保持着一个“请教者”的谦虚地位。说实话,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年龄而又 德高望重的“请教者”。我有时也会突然一愣,心想自己年轻时,他不曾经是我的崇拜偶像吗!偶像为什么永远高大?因为他心胸开阔,不断充溢。阎肃先生的谦虚 好学,使他每时每刻都对世界、对他人保持着一种新奇感。他吸收着天地间一切方位的营养,尽管很多营养来自于较低的方位、年轻的方位。这样的人是可爱的,他 几乎喜欢一切给他带来任何审美愉悦和思维愉悦的人,因此他自己也让人喜欢了,没有人不喜欢他。

  除了这几条他被观众喜爱的公开原因外,在私下他也有一些生活点滴让我一想就笑,难以忘却。例如,他对生活很不讲究,在上镜头前我常常会对他的衣 着、发型略加指点,他立即服从,但又不太在乎。他的胃口,让我非常惊叹,并由此思考一个长寿老人的另一种秘密。中央电视台为我们安排的工作餐虽不讲究,但 在我看来也不错了,因为我是一个最喜欢吃盒饭的人,认为那种米粒和菜汁相焖煮的味道十分诱人。但阎肃先生不行,他每天悄悄向我抱怨,“那不是正经东西”。 他所说的“正经东西”,并不是一种高要求,而只是中国乡间农民的想法。那就是,鱼就是完整的鱼,肉就是完整的肉,不能用鱼片、肉丝来糊弄人。偶尔,我们也 能吃到“正经的东西”,那时他便笑逐颜开,下筷入口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这时他的食量至少是我的三倍,其实我平日也算得上是一个“贪嘴”的人。吃够了 “正经东西”,他精神健旺,重新开始他那种不讲职位、只讲艺术,不摆资历、只讲当下,不玩尖刻、只送温暖的讲评。

  说到这里,我想对阎肃先生做一个印象性的归纳。首先,他是一个稳稳地站在中国土地上的当代君子;其次,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人民的天真艺术家;第三,他是一个直到晚年还深受广大观众喜爱的奇迹般老人。

  有此三点,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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