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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随笔入选作品集:陈卫新《鲁班的飞行器》

2016/11/12 22:44:24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3897

散文随笔入选作品集:陈卫新《鲁班的飞行器》

出版于2015年6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文集精选:

拉卜楞寺阳关下

背包去拉卜楞寺,缘于一本尚未读完的书,半年前的一个下午,厚然送了我一本《西藏生死书》,书用一层透明塑料皮包着,足见其爱惜。这是一本关于藏传佛教生死观的书籍,据说小范围内很流行,据说文化人都在看。我反复揣摩,却怎么也没有耐心将其读完,究其原因,可能还是自己虚火太盛,缺少平和反思之心。正好,有朋友邀我同去甘南藏区拉卜楞寺。
 

“拉卜楞寺?很好,那就出发吧。”
 

在西安换上开往夏河的汽车,天就黑了。汽车一路爬高,在黑夜里颠簸前进,没有路灯、没有行人、没有民宅,只有一点点雪花,在车的大灯前飞舞。一车人都沉默,包括腮帮子象一把弯刀的司机。我早已经不再想尚未完成的设计方案,手上捏了块咬了一半的饼干,一阵阵茫然,心里想的全是手抓羊肉,与南京的相比,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味道呢,胃液直往上顶。到达事先约好的住处,已凌晨一点了。手抓羊肉早没了。“有热水吗,洗洗睡吧。”
 

没有脱衣,倒头便酣声大起。那应该是有些侠骨情怀的,可惜我自己没听见。一夜无话。那是间完全用松木搭建的屋子,有松木的味道。晨起,有鸦在窗外飞过,(乌鸦是藏民保护的)听得到翅掠过空气的声音,那空气真的是纯净,是直接可抵达脑部的那一种。大夏河(当地最大的水系)就在住处的一侧,水流湍急而深沉,这种深沉不是水深,而是一种沉郁的色调,隐暗的,透着冷灰,连着对岸的山,连着水底大大小小的石块蜿蜒铺张而去。远远的山脚下,一个红衣喇嘛缓缓而行,他可能刚刚从山上下来。这里的山没有“横看成岭侧成峰”,没有岩石峥嵘,松涛阵阵,山上几乎看不到什么高大的植物,山体一律是光滑的。
 

拉卜楞寺是依着山前的坡地,以大经堂为中心,向四周漫延开去的,它是黄教的最高学府和最大图书馆,由嘉木祥一世活佛创建,时间大约在1709 年。现在每逢藏历的新年和节日,都会举行大型的宗教活动,据说班禅和达赖喇嘛正式主持教务之前,都需要去拉卜愣寺进修半年,查阅密宗经典。
 

拉卜楞寺最多时,有僧侣四千多人,整个夏河镇几乎很难不看到喇嘛的身影,镇就是寺,寺就是镇。这儿大部分时间白天的日照非常强烈,昼夜温差较大,一条大马路,尽头即为寺院主体。可以“打车”,一种没有计程表的车。只要不拐弯,都是一块钱。拐一次弯,加一块钱,这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收费方法。走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宗教气氛与酥油味渗入了每一个人的肌肤,连投下的阴影都仿佛透明了似的。在这里,每一座建筑都会让你感受到宗教的影响。在一个挂牌不让女人进入的密宗寺庙的后院里,高及膝盖的荒草中,我发现了一个黑暗的屋子里面关了一头黑熊,很硕壮,因为关系宗教,没好多问,那可真是一个谜。
 

对于那些对宗教兴趣不大的人来说,拉卜楞寺的名声却因为近年来的一部电影而显赫。拉卜楞寺正是电影《天下无贼》的取景地之一。有一次,遇到小说《天下无贼》的作者赵本夫,与之闲聊,他对西部真的是情有独钟。本想问他电影的事,没想后来一下子聊到“马镫”收藏上去了。不知他,到没到过拉卜楞寺。
 

离开拉卜楞寺,离开夏河,回首望去,一片逆光。大金塔在夕阳下,大经堂在夕阳下,高高的彩色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我不是信徒,但拉卜楞寺的五个日夜,真的让人怀想。人的记忆总是有选择的,在拉布楞寺,我的记忆里已经深刻下太多凝固的片刻,包括五彩斑斓的经筒,纯真含羞的孩童,红墙前步履安详的僧侣,还有对于未来“笃定”的平淡生活态度。
 

回南京后,恰巧,有位来访的客人,说起谁谁谁设计做得好(原意指挣钱多),买了个什么车。我就一直微笑着,听着听着,我便想起了夏河,我想我该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鲁班的飞行器
 

上一回,也是四月,没有太阳,风大,但短促,带着细砂,像父亲给过的耳光。我把做好的木鸞拖到沙洲后面山坡的最高处,用一根短短的木桩抵住。那里的草长得茂盛,超过了我的小腿,并一直往前伸向江水合汇的地方,无边的绿,绿得刺眼,让人心慌。我用一根麻布带子扎在眼睛上,试图缓解这种生命的光芒,开阔的天空被分隔为好些格子,每个格子的边缘都是拉毛的,我知道我随时可能飞去其中的一个格子,那里很深,几辈子那么远。村里人都以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农夫,甚至早已失去了继承土地的能力。
 

自从上次大水退后,我就没日没夜地造这个怪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只喝酒。喝酒好啊,那么轻滑,不像那些带毛的肉多么粗糙,难以下咽。我的身体变得很轻,皮肤红润渐而透明,像草地上飞来飞去的种子,一种很轻的红色的种子。我知道,好木料的根须是与树身一样长的,所以我在地上挖了一些窄小的孔洞,以便听到那些根须吮吸水份的声音,并由此判断它内心的好坏。有些树看上去很好,但心是空洞的,木质也缺少弹性。人也这样。他们会偶尔经过,并追问我,你造的是什么,我只是重复地反问他们,你要的是什么。听多了,他们便露出烦躁惊恐的神色。他们甚至告诉我父亲说,你们家的班,疯了。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以为你已经做好一切准备的时候,那个决定性的东西偏偏没来,而且因为没有那件东西的到来,之前的一切准备只会显得毫无意义。比如打一把刀,最后需要的是一桶凉水,发着冷光的水。我喜欢听见红得透明的铁带着火焰掉入水里的声音,一种压抑着的叹息。比如此刻,我需要的是风,不是短促的急风,最好是长久的有耐力的大风,我与我的木鸞在沙洲的山坡上,候了四十三天了。我的酒已经空了好多坛,那些空坛子倒伏在青草里,不时有气流旋转进去,发出嗡嗡的声音。我不想与它们对话,它们要么是一张嘴,要么是一只耳朵,它们没法完整地与我交流。天,倒还是那么安静,田里有人在犁地,我能闻到新鲜的土味,远处的江面上有更远处山的倒影,山与水,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
 

自从我把最后一片触羽的皮索扣好,心里便与这些细小的羽毛一起颤抖着,我熟悉这种颤抖。我总想从更高的地方看这块土地。村里人搭了木寮,供了山神,他们不让我进去,因为我说了,山只是一个点,没有高度,只是一个中间小周边大的点,像是乳晕。听的人又笑又恐,以为大不敬。他们甚至恨我这样说话的腔调。我用皮,麻,木条制造乘奉,触羽,凤压,悬摄,固采,轮受,足驻,并安装调试木鸞,只是想告诉他们,从另一个角度看,山的确就是那样的。木鸞组件的名字来自我以前的一张草图,那年,我大约十六岁,那年,大水刚过,地里一片荒凉,别人哭泣之时,我的眼里看到的都是肥料,我知道往后一定会是个丰收的年份。这算是一种预见吗。村里曾有个做酒的人,就有这样的能力。他通过酒醪推算来年的收成。事情的好坏都是这样,换个角度,全然不同。
 

我不住在村子里,是因为他们无法相信我会放弃耕种,去打造一只毫无用处的木鸞。我住在山坡一侧的树上,那里的枝叶疏朗,夜里会有露水滴在脸上,我贴近树皮如哑蝉一般安静。日暮的时候,可以看见归鸟在微光里缩颈而眠,虫鸣像是从竹器中筛下来的,无休止地跌落。那一刻,沙洲远处的水线会显得特别的纤细,白练一样,在黑夜里缓缓而动。人生何处不是细水长流呢。木鸞几时能飞,即便飞了,也未必能决定方向吧。那些拉毛的方格子天空依旧固执地显现着诱惑,这一点让我一刻不能停息。木鸞停在不远的地方,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像一棵树。木鸞的座椅其实是朝向后方的,这也意味着无论风吹向何方,乘御者都是面对来路的。关于木鸞,最特别的设计是在触羽的连接处,那里安放了藤木的种子,它们成长迅速,会在空中逐渐茂盛,直至让木鸞缓缓地重回地面。但这已是个被泄露的秘密,因为现在我清楚地听见那些种子破裂发芽了。
 

好吧,就此打住吧,夜色越深越不好睡觉。作为一名讲述者,我始终有点游离,把一个故事搞得这样尴尬,停在黑暗里没有结果。好在走得不远,只当是每晚在家门口散步,在草地边坐了一会儿。作为随笔集结尾的一篇小文,写得这般唠叨随意,也实在不是我本意,但我有时控制不了它。我只能说,这样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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