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时节和谷豆熟了的日子,田地里就会站起一些稻草人,他们大都头上戴一顶旧草帽,身上穿着破旧衣服,有的扬起手臂,仿佛正在用力抛掷什么厉害物件;有的手举竹竿,正向可疑的目标用力挥去,但却迟迟没有挥下去,那竹竿,就那样费劲地举着,倾斜着悬在半空,让过路的好心人看了,都有点同情那一直举着而不能放下去的手臂,它是太辛苦,太疲惫了。他这么一想,就为自己悠闲的手感到不好意思了。
天气有时热有时并不热,太阳有时并不出来,他们却都要戴着那顶旧草帽,夜晚也不摘下来,难道怕月亮和星星晒黑了自己?这倒不是。主要是怕大白天那馋嘴的鸟儿们,如麻雀呀,斑鸠呀,喜鹊呀,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说,哼,想吓唬我们,连眼睛耳朵鼻子都没长浑全,还不如我们耳聪目明能跑能飞,哼,把我们当傻子瞎子,你才是傻子瞎子呢。说着,就认定这熟了的庄稼也有自己一份,就吃起来了,吃饱了,翅膀一扇,还跳上那傻子的肩上,叽叽喳喳,取笑他们一番。
当然,以上情形只是偶尔出现过,多数时候,鸟儿们还是有些惧怕稻草人的。他们头上那顶旧草帽,让他们面目虽然有些模糊,但基本保持着辛苦劳碌的农人的形象,保持着父亲的朴素形象。而出没于田野的鸟儿们,是尊敬,甚至有些怜悯这些辛劳的父亲的。它熟悉他们劳作的身影,它聆听过他们的方言和谈吐,它见过旧草帽下他们的脸和表情——那是劳动间隙,他们摘下草帽在地畔河边树荫下歇息的时候,它曾在树枝上偷偷端详过他们的脸,那脸上,满是皱纹和汗水,说笑时,就绽开一脸憨厚和诚恳,当然,有时也有苦笑,并伴着叹息。
鸟儿们亲眼看着,是这些父亲们播种侍弄了田野的庄稼,现在稻麦飘香了,他们又没日没夜守在这里,他们要靠这庄稼交公粮,要养家糊口,他们也真不容易。鸟儿们时不时偷吃一点,尝尝鲜,但是,他们那举起的竹竿从来就没有抡下来过,手里的厉害物件也从没有向它们劈头盖脸抛下来过——看来只是吓唬吓唬我们,并不忍心伤了我们,那意思是说:龟儿子,吃一点就行了,河湾苇荡里,山上林子里,有的是你们的吃食,这庄稼,可是我们农人的命根子啊。
因此,鸟儿们是尊敬、同情这些守在地角田边头戴草帽身穿破旧衣服的农人的,也许心里还感恩于他们辛勤侍弄的庄稼充当了自己的部分口粮,并为自己不劳而获感到几分惭愧,觉得对不起他们。尊敬、同情、惭愧,就混合成一种隐隐的惧怕的心情,就不忍再做过分的事情,尤其当着他们的面做,那就太过分,太对不起人家了。所以,稻草人守着的庄稼地里,鸟儿们并不厚着脸皮久留,顶多路过时叨两口尝尝鲜,转身就飞走了。
我家地里的稻草人,与别人家地里的稻草人一样,总是穿着父亲穿过的破旧衣服,戴着一顶破草帽,不论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都寂寞地站在田头,守护着我们的庄稼和日子。
有一次,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忽然看见田地里同时出现几个真人和稻草人,都像是我的父亲。一个父亲正在坡地上弯着腰为豆子除草,那是真的父亲,我看见他在豆子地里起伏和移动着的身影。另外还有三个父亲,他们都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父亲的破旧衣服,一个站在稻田东边,一个站在稻田中间,一个站在稻田西头,他们手里都举着竹竿做着赶鸟的动作。
我幼稚的心里,竟忽然涌起一种辛酸的感情。我寂寞的父亲,劳苦的父亲啊。恍惚间,我感觉满田野都是我寂寞的父亲,都是我劳苦的父亲,满田野都是我穿着破旧衣服的父亲。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湿了。
我不忍心我的父亲是这个样子。我的父亲,即使化身为三,即使化身无数,难道都是这劳苦寂寞的样子么?
我流着眼泪,走到三个父亲面前,向他们一一鞠躬,并轻声问候:辛苦了,爹爹。
忘不了,田野里的稻草人,我们的父亲,我们辛劳的父亲,穿着一身旧衣服的父亲,戴着旧草帽的父亲,被寒风吹彻被烈日暴晒的父亲,越走越远的,我们农业的父亲,我们寂寞的父亲。
每当看见头顶飞来飞去的鸟儿,我都忍不住想问它们一声,你们,还记得那些稻草人吗?还记得我们的父亲们吗?那些手总是举着,却从来没有向你们抛掷过厉害物件的,那些田野里站立着的父亲们,你们还记得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