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读书报 舒晋瑜
我把顾景舟的离去,看作是中国手工艺界的最后一位士大夫的谢幕,是一个时代手艺的终结。
一个作家写什么,作品能走多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背后的风景。对于徐风而言,紫砂是他背后最大的风景。他生长在宜兴,很早就熟悉紫砂,对它的材质、工艺、传承等等比较了解,尤其喜欢紫砂的古朴内敛、温润大气,在紫砂界结交了许多朋友,壶,风习,艺人,江湖故事,常常带给他充沛的灵感和创作激情。经过这么多年与紫砂的耳鬓厮磨,徐风的感悟越来越多。他认为,紫砂壶集雕塑、诗文、书画、篆刻等于一体,是地道的“中国表情”,同时又保留了一份来自民间的生动与率真,且壶中又留下写不完的故事,值得自己用一生去探究与表现。
在《布衣壶宗——顾景舟传》中,徐风用了近两年时间采访70多人,顾景舟的形象在他的心里逐渐清晰,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顾景舟的世界里,捕捉他生命的肌理,甚至他的呼吸、心跳、气场,然后把这些转换为文字。“我要贴着他的呼吸、心跳写。到后来,我真的把顾景舟当成了自己的一位长辈。我经常在睡梦里见到他,这在之前的写作生涯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徐风说。
读书报:《顾景舟传》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感觉您像是进入了传主的内心世界,和传主有一种精神的交流。
徐风:关于传记写作,王彬彬教授曾经引用过一位外国作家的话:传记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鉴赏。简言之,传记写作的过程,就是鉴赏一个生命、透视一个生命的过程。为什么我要写顾景舟?从精神的维度上讲,无论是文化品位、人格风范、壶艺水平,他都是中国紫砂界的喜马拉雅山。而且,我把他的离去,看作是中国手工艺界的最后一位士大夫的谢幕,是一个时代手艺的终结。当然这个认识的过程也是逐步的,顾景舟离去已经20年,他身后的紫砂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自己的一把壶,价格炒到2000多万。而他一直到临终前,仍然是个布衣艺人。他的性格内向,平时很寡言;一般不肯接受媒体采访。写这样一个老人,难度之大是可想而知的。
读书报:《顾景舟传》为读者传递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阅读的过程感觉渐入佳境。采写一个已经去世的传主,您觉得最难把握的是什么?
徐风:最难的是写出顾景舟的精神史。写出这位一代壶艺宗师在各个历史时期的精神状态,突出他“风骨”层面上的东西。作家的手里只有文字,但一定要写出传主特定的气场与肌理。顾景舟留下的传世作品,线条冷峻、骨格清奇,构成了他作品的主要基调。壶的背后是人,壶的气息实际上是人的气息的延伸。和那些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比,他一生并没有太多的大起大落,坊间的传说里,他是一个清高寡言的人。传记作品最大的难度,就是如何把从各处搜集的资料打碎、糅合,然后设计一种贴合传主气质的语言进行书写。这可能是决定一本传记作品成败的关键要素之一。
还有一个,就是要把传主放到当年的历史现场去观照。这个“历史现场”也是要靠文字去修复、重现的。同时,既然这是一部为手艺人立传的作品,书中写到了诸多顾氏经典作品,那么我想,最关键的,是要写出传统手工艺的那种迷人的手感。
读书报:在这部书的写作中,和写其他的紫砂艺术大师,有何不同的感受?
徐风:首先他是一个终身孜孜不倦的文人,甚至他是一个精神上有洁癖的文士。然而他又是一位一丝不苟的工匠。身怀超出一般工匠的独绝工艺。这种文人与工匠的完美融合,在中国紫砂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我觉得他身上最可贵的是:文人的铮铮风骨,艺人的工匠精神。这种融合的品格在当下尤其宝贵。因为文艺界太浮躁,很多人静不下心来,克隆抄袭、偷梁换柱,学艺三个月就想着办个展,还未满师作品就想进博物馆。我从顾景舟一生的人格修为和壶艺成就的脉络中,梳理出一条走向:即是从“知行合一”到“天人合一”,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角度看,天人合一是一种高境,而知行合一是迈向前者的途径。顾景舟一生有无数细节,有力而饱满地支撑着这八个字。这也是我写该书的一点收获。
读书报:艺术家多是有个性的,不知道写这样的一位紫砂大师,您是否也有为尊者讳的顾虑?
徐风:其实,书中顾景舟还有一次发火的情景,“文革”初期的一个黄梅天,他妻子把他藏在床下的一捆旧书画拿到院子里晾晒,被他大骂了一顿。事后他向妻子道歉:我不该向你发这么大的火,可是这些书画,也就是我的一点爱好和念想了,都是友人的东西,见物如见人。那时“文革”破四旧之风已盛,顾景舟的发火,其实也是对时政的抗争。这个世界无论谁,性格都会有局限。有些细节,在书中表现得比较含蓄;还有的情节,在没有征得家人、徒弟同意的情况下,书中就没有展开。在取得第一手资料的过程中,也有人和我讲到顾景舟与某些人的恩怨,但不能写。笔墨也是可以杀人的,我确实在采访顾景舟的生平过程中,发现了他和少数人的一些恩怨和难以启齿的细节。这些细节对顾景舟或许没有伤害,但是对和他交往的人是有伤害的,那些人还在,甚至名声隆隆。不能写的情节,至少有几万字。这是我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