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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丽宏:日晷之影

2015/11/15 13:35:55      来源:      人气:3490


     影子在日光下移动,
      轨迹如此飘忽。
      是日光移动了影子,
      还是影子移动了日光?
 
                     ——题记

 
    我梦见自己须髯皆白,像一个满腹经伦的哲人,开口便能吐出警世的至理格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走得很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轻轻地喘息,我的声音却在寂静中发出悠长的回声。时间啊,你正在前方急匆匆地走,为什么,我永远也无法追上你?
 
    时间是不是一种物质?说它不是,可天地间哪一件事物与它无关?说它是,它无形无色无声,谁能描绘它的形状?

    说它短促,它只是电光闪烁般的一个瞬间。然而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它更长久呢,它无穷无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也可以一直往下延续,天地间永远没有它的尽头。

    说时间如流水,不错,水在大地上奔流,没有人能阻挡它奔腾向前。然而水流有干涸的时候,时间却永不停止它的前行。说时间如电光,不错,电光一闪,正是时间的一个脚步。电光闪过之后,世界便又恢复了它的沉寂和黑暗。那么,时间究竟是闪烁的电光,还是沉寂和黑暗?

    我们为时间设定了很多标签,秒,分,小时,天,月,旬,年,世纪……对于人类来说,每一个标签都有特定的意义,因为,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对于某些人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比如某个人诞生,某一场战争爆发,某一个时代开始……然而对于时间来说,这些标签有什么意义呢?一天,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在世间的长河中都只能是一滴水,一朵浪花,一个瞬间。

    再伟大的人物,在时间面前,都会显得渺小无能。叱咤风云的时候,时间是白金,是钻石,灿烂耀眼,光芒四射。然而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变成了历史。
   
    根据爱因斯坦的假设,如果能以光的速度奔跑,我就能走进遥远的历史,能走进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于是,我便也能以现代人的观念,改写那些已经写进人类史册的历史,为那些黑暗的年代点燃几盏光明的灯火,为那些狂热的岁月泼一点清醒的凉水。我也能想办法改变那些曾经被扭曲被冤屈的历史人物的命运,取消很多人类的悲剧。我可以阻止屈原投江,解救布鲁诺出狱,我可以使射向普希金的子弹改变方向,也能使希特勒这个罪恶的名字没有机会出现在世界上……

  然而我也不得不自问,如果我改变了历史,改变了祖先们的命运,那么,这天地之间上还会不会有我此刻所处的世界,还会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以光速奔跑,我的同类,我的同时代人,我的后代,大概都不可能这样奔跑。所以我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且,我并不想做一个能改变历史的好汉。爱因斯坦也一样,他再聪明伟大,也无法改变已经过去的历史。即使他能以光速奔跑。
   
    在乡下“插队”时,有一次干活休息,我一个人躺在一棵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被视野中的一条小小的青虫吸引,它正沿着一根细而软的树枝,奇怪地扭动着身体,用极慢的速度往上爬。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的身体变得晶莹透明。可以想象,对它来说,作这样的攀登是何等艰难劳累。小青虫费了很多时间,攀登到了树枝的顶端,再也无路可走。这时,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晃了一下,小青虫被晃落在地。这可怜到小虫子,费了这么多时间和气力,却因为瞬间的微风而功亏一篑。我想,我如果是这条小青虫,此刻将会被懊丧淹没。小青虫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又慢慢在地上爬动起来,我想,它大概会吸取教训,再也不会上树了。我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那条小青虫竟然又爬到了原来那根细树枝上,它还是那样吃力地扭动着身体,慢慢地向上爬……这小青虫使我吃惊,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如此顽强地爬动,是什么原因使它如此固执地追寻那条走过的路,它要爬到树枝上去干什么?然而小虫子的执着却震撼了我。这究竟是愚昧还是智慧?
 
    这固执坚韧的小青虫使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西西弗死后被打入地狱,并被罚苦役:推石上山。西西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只是在山顶作瞬间停留,又从原路滚落下山。西西弗必须追随巨石下山,重新一步一步将它推上山顶,然后巨石复又滚落,西西弗又得开始为之拼命……这种无效无望的艰苦劳作往复不断,永无穷尽。责令西西弗推石的诸神以为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西西弗无法抗拒诸神的惩罚,然而推石上山这样一件艰苦而枯燥的工作,却没有摧垮他的意志。推石上山使他痛苦,也使他因忙碌辛劳而强健。有人认为,西西弗的形象,正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简洁生动的象征,地球上的大多数人,其实就是这样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大致相同的生活。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难道就是一个地狱?当然不是。加缪认为,西西弗是快乐而且幸福的,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他推石上山是他的事情。他为把巨石推上山顶所作的搏斗,本身就足以使他的心里感到充实。

    西西弗多像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将时光和精力全部耗费在无穷的往返中,耗费在意义含混的劳役里,这难道就是人生的缩影?
 
    我当然不愿意成为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也不希望成为永远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可是,我常常身不由己。
 
    人是多么奇怪,阴霾弥漫的时候盼望云开日出,盼望阳光普照大地,晴朗的日子里却常常喜欢天空飘来云彩遮住太阳。黑暗笼罩天地的时候,光明是何等珍贵,一颗星星,一堆篝火,一盏油灯,都会是生命的激素,是饥渴时的面包和清泉,是死寂中美妙无比的歌声,是希望和信心。如果世界上消失了黑夜,那又会怎么样呢?那时,光明会成为诅咒的对象,诗人们会对着太阳大喊:你滚吧,还我们黑夜,还我们星星和月亮!我们的祖先早已对此深有体验,后羿射日的故事,大概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造物主给人类一双眼睛,我们用它们看自然,看人生,用它们观察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们也用它们表达情感,用它们笑,用它们哭──多么奇妙,我们的眼睛会流出晶莹的液体。
 
    婴儿刚从母体诞生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哇哇啼哭。他们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放开喉咙,无拘无束,大声地哭,泪水在他们红嫩的小脸上滚动,嘹亮的哭声在天地间回荡。哭,是他们给这个迎接他们到来的世界的唯一回报。

    婴儿为什么哭?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受了惊吓,是因为充满空气的世界远比母亲的子宫寒冷,还是因为剪断了连接母体的脐带而疼痛?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此时的哭声,没有任何悲伤的成分。诗人写诗,把婴儿的啼哭比做生命的宣言,比做人间最欢乐纯真的歌唱,这大概不能说错。而当婴儿长成孩童,长成大人后,有谁能记得自己刚钻出娘胎时的哭声,有谁能说清楚自己当时怎样哭,为什么而哭。诗人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无助无知的婴儿,哭只是他们的本能。我们每个人当初都曾经为这样的本能大声地、毫不害羞地哭过。没有这样的经历,大概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当我们认识了世事,积累了感情,有了爱憎,当我们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和表情,哭,就成了问题。哭再不可能是无意识的表情,眼泪,和悲哀、忧伤、愤怒、欢乐联系在一起。有说“姑娘的眼泪是金豆子”,也有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流眼泪,成了生命中的严重事件。

    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严重事件。我想,当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的“严重事件”,当我的眼睛失去了流泪的功能,我的生命大概也就走到了尽头。
 
    心灵为什么博大?因为心灵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无数细微的情节,它们积累,沉淀,像种子在灵魂深处萌芽,生根,长叶,最终会开出花朵。把心灵比作田地,心田犹如宽广的原野,情感和思索的种子在这原野里生生灭灭,青黄相接,花开不败。我们视野中的一切,我们思想中的一切,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这辽阔无边的原野中跋涉驰骋。
 
    生命纵然能生出飞舞的翅膀,却无法飞越命运的屏障,无法飞越死亡。我们只是回旋在受局限的时空里,只是徘徊在曲折的小路上。对于个人,小路很短,尽头随时会出现。对于人类,这曲折的小路将永无穷尽。

     活着,就往前走吧。我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但我渴望知道,于是便加快脚步。在天地之间活相同的时间,走的路却可能完全不同,有人走得很远,看见很多美妙的景色,有的人却只是幽囚于斗室,至死也不明白世界有多么辽远阔大。
    我常常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脚印,却无法发现自己走过的路在哪里,无数交错纵横的脚印早已覆盖了我的足迹。
 
    仰望天空,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枯燥和厌倦。飞鸟划过,把自由的向往写在天上。白云飘过,把悠闲的姿态勾勒在天上。乌云翻滚时,瞬息万变的天空浓缩了宇宙和人世的历史,瞬间的幻灭,演示出千万年的动荡曲折。

    最神奇的,当然是繁星闪烁的天空。辽阔,深邃,神秘,无垠……这些字眼,都是为夜空设置的。人间的神话,大多起源于这可望及而不可穷尽的星空。仰望夜空时我常常胡思乱想,中国的传说和外国的神话在星光浮动的天上融为一体。

    嫦娥为了追求长生而投奔月宫,神女达佛涅为了摆脱宙斯的追求变成了一棵月桂树,嫦娥在月宫里散步时走到了达佛涅的月桂树下,两个同样寂寞的女神,她们会说些什么?

    周穆王的八骏马展开翅膀腾云驾雾,迎面而来的,是赫利俄斯驾驭着那四匹喷火快马曳引的太阳车,中国的宝驹和希腊的神马在空中擦肩而过,马蹄和车轮的轰鸣惊天动地……

    射日的后羿和太阳神阿波罗在空中相遇,是弓剑相见,还是握手言欢?

    有风的时候,我想起风神玻瑙阿斯,他拍动肩头的翅膀,正在天上呼风唤雨,呼啸的大风中,沙飞石走,天摇地撼。而中国传说中的风姨女神,大概也会舞动长袖来凑热闹,长袖过处,清风徐来,百鸟在风中飞散,落花在风中飘舞……我由此而生出奇怪的念头:风,难道也有雌雄之分?

    在寂静中,我的耳畔会出现荷马史诗中描绘过的“众神的狂笑”,应和这笑声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发出的漫天喧哗……
 
    有时候,晴朗的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夜空漆黑如墨,深不可测。于是想起了遥远的黑洞。

    黑洞是什么?它是冥冥之中一只窥探万物的眼睛。它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会无情地被它吸入,消亡在它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也许,我和我的同类,都在它的视线之内,我们都在经历被它吸入的过程。这过程缓慢而无形,我们感觉不到痛苦,然而这痛苦的被吸入过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么,那些死去的人,大概是完成了这样的痛苦。他们离开世界,消失在黑洞中。活着的人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被吸入黑洞一刹那的感觉。

    发现了黑洞的霍金坐在轮椅上,他仰望星空的目光像夜空一样深不可测。
 
    宇宙的无边无际,我从小就想不明白,有时越想越糊涂。天外有天,天外的天外的天又是什么?至于宇宙的成因,就更加使我困惑。据说,在极遥远的年代,宇宙产生于一次大爆炸,这威力巨大的爆炸使宇宙在瞬间膨胀了无数亿倍。今天的宇宙,仍在这膨胀的过程中。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为这样的“爆炸”和“膨胀”说提供了依据。

    于是坐在轮椅上的霍金说话了:“假如暴胀宇宙论是正确的,宇宙就包含有足够的暗物质,它们似乎与构成恒星和行星的正常物质不同。”

    “暗物质”,也就是隐形物质,据说它们占了宇宙物质的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在天地之间,大多数的物质,我都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包围着我,而我却一无所知。多么可怕的事情!

    科学家正在很辛苦地寻找“暗物质”存在的依据。这样的探寻,大概是人世间最深奥最神秘的工作。但愿他们会成功。

    而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此生大概只能观察、触摸那百分之十的有形物质。然而这就够了,这并不妨碍我的思想远走高飞。
 
   一只不知名的小花雀飞到我书房窗台上。灰褐色的羽毛中,镶嵌着几缕耀眼的鲜红。这样可爱的生灵,还好没有归入隐形的一类。花雀抬起头来,正好撞到了我凝视的目光。它瞪着我,并不因为我的窥视而退缩,那对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似乎凝集了天地间的惊奇和智慧。它似乎准备发问,也准备告诉我远方的见闻。

   我向它伸出手去,它却张开翅膀,飞得无影去踪。

   为什么,它的目光使我怦然心动?
 
   微风中的芦苇姿态优美,柔曼妩媚,向世界展示生命的万种风情。微风啊,你是生命的化妆品,你用轻柔透明的羽纱制作出不重复的美妙时装,在每一株芦苇身边舞蹈。你把梦和幻想抛撒在空中,青翠的芦叶和银白的芦花在你的舞蹈中羽化成蝴蝶和鸟,展翅飞上清澈的天空。

    微风轻漾时,摇曳的芦苇像沉醉在冥想中的诗人。

    在一场暴风雨中,我目睹了芦苇被摧毁的过程。也是风,此时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容,温和文雅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和粗暴,撕裂的绿叶在狂风中飞旋,折断的苇杆在泥泞中颤抖……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是强大的入侵者对无助弱者的蹂躏和屠杀。

    暴风雨过去后,世界像以前一样平静。狂风又变成了微风,踱着悠闲的慢步徐徐而来。然而被摧毁的芦苇再也无法以优美的姿态迎接微风。微风啊,你是代表离去的暴风雨来检阅它的威力和战果,还是出于愧疚和怜悯,来安抚受伤的生命?

    芦苇无语。倒伏在地的苇杆上,伸出尚存的绿叶,微风吹动它们,它们变成了手掌,无力地摇动着,仿佛在表示抗议,又像是为了拒绝。

    可怜的芦苇!它们倒在地上,在微风中在舔着伤口,心里决不会有报仇的念头。生而为芦苇,永不可能成为复仇者。只能逆来顺受地活下去,用奇迹般的再生证明生命的坚忍和顽强。

    而风,来去无踪,美化着生命,也毁灭着生命。有人在赞美它的时候,也有人在诅咒它们。
 
    无须从哲人的词典里选取闪光的词汇为自己壮胆。活在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具备了做一个哲人的条件。你在生活的路上挣扎着,你在为生存而搏斗,你在爱,你在恨,你在寻求,你在追求一个目标,你在为你的存在而思索,为你的行动而斟酌,你就可能是一个哲人。不要说你不具备哲人的智慧和深沉,即便你木讷少言,你也可能口吐莲花。
 
     行者,必有停留之时。在哪一点上停下来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停下来之前走了多少路,走到了什么地方,看见了一些什么。

    将生命停止在风景美妙的一点上,当然有意思。即便是停止在幽暗之处,停止在人迹罕至的场所,停止在荒凉的原野,也不必遗憾。只要生命能成为一个坐标,为世人提供一点故事,指点一段迷津,你就不会愧对曾经关注你的那些目光。
 
    我仰望天空,我知道上苍在俯视我。我头顶的宇宙就是上帝,我无法了解和抵达的一切,都凝聚在上帝的目光中,这目光深邃博大,能包容世间万物。

    我想,唯一无法被上帝探知的,是我的内心。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憧憬什么,我在期待什么?上帝,你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如果你以为你已洞察一切,那么你就错了。

    是的,对于我的内心来说,我自己就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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