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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振山:访美记事

2015/11/4 20:07:00      来源:      人气:2788
 
一 不会外语的尴尬
 
    应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美国强磊出版社总编辑冰凌先生邀请,我于2004年二月上旬访美。其目的是进一步充实《王公玙》一书的内容,前往采访王公先生定居在美国各地的子女们。
    没出国门,先就心里打怵,因为我不会英语,也就仅仅认得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几个字母连在一起,那就是花老糊、糊老花,它不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如此而巳前往访美,岂不是荒唐可笑么?过去有个说法:“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当今情势,要想走遍天下都不怕,必须一会外语;二会电恼;三会驾驶车辆。不然的话,你出国去就等于是哑叭、文盲!这与瞎子何异?別说走遍天下,简直寸步难行。
    为下应付几句简单的日常用语,读大学的女儿教我,说你好是 Hello,谢谢是 Thank,再见是 Bey,好就是Ok……
    学了半天,舌根发硬,且又发音不准,自已都觉得难听,干脆不学了,并且还不服气地对家人说:中国人占全世界总人口的四分之一,遍布世界各个角落,不信不会外语到了国外,就真地成了瞎子、聋子寸步难幻!您看我照样能到美国去,照样能从美国回来。  
    二月六日上午九点,在北京国际机场乘坐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机。在办理完登机牌和托运行李、入关,来在候机室里之后,看到许多国人同机而行,心里就踏实多了。这个航班不直飞纽约,而是飞行两个半小时后,便在日本东京的上空盘旋降落。在飞机的玄舱里,看到雄伟的富士山,整个儿被皑皑的白雪裹盖,在阳光的照射下,与湛蓝色的大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飞机急速地降落高度,背负青天朝下看,渐渐清晰了东京的市容,片片点点地被“黑”点缀着。在这个季节里,映入你眼帘的颜色,大致也就是三种:白的雪、黄的地、黑的便是四季常青的松柏了。弹丸之地的岛国日本,原来小到飞机一不小心就穿越过去了!我忽然明白,这么优秀的一个大和民族,为什么成为侵略者:他怨老天不公,给他地盘太小,扩展地盘是他当然的理由,侵略是他的国策,本性是不会改变的,我敢说:日本早晚都是中国乃至于邻国的祸害!
    乘客们下来飞机,在宽敞明亮的候机室停留两个小时,于东京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分,转乘另一个航班直飞纽约。
    这一转机,却令我心里打起鼓来。原来那些同机的国人不见了,多是些陌生面孔,不是金发碧眼,便是黑壮如牛,还好,在我身旁的座位上,有两位漂亮的黑发姑娘,学生模样,我问她们是否前往美国留学?可她们的回答令我楞住了:外语。不知她们说得是英语、日语还是朝语,所以猜不岀她们是东南亚何方人氏。见我听不懂她们的话,看着我笑。于是我也看着她们笑:怎么着,笑我不会外语?我还笑你们不会汉语呢!
    金发碧眼的空姐,并非想象中的妖怪一样,当你稍微留意观察,就会突然觉得她们非常漂亮,微笑中为乘容送水送食,让你一下子感觉岀亲切和温柔来。她们推着食物小车来到我面前时,问我喝什么或吃什么,我都听不懂,但我明白意思,就只有回笑着点头,指着邻座上的东西,忽然想起来学的那向“也是”, 接着再补上一句“散克悠……”
    忽见一位空姐向乘客发放表格,一张大些,一张小些。有的乘客要两张,有的乘客要一张。待到了我跟前时,问我什么我听不懂,只是摇摇头,见别人都要,也伸手接过一张来,那空姐又给我说什么,还是听不懂,便摇了摇头。我一看表格上全是英文,又脸长半尺,心想我邻座的外国小姑娘为什么不会说汉语呢?于是我便站起身来,急不措词地大声喊道:“请问在坐的有没有中国人?”话音刚落,便在隔着四排靠机窗的位子上,响起了女子的应声:“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可找到知音了!”我心里说。我扬了扬手中的那张表格,她说那是入境卡,不会填写吗?不着急,临下飞机前一小时我过去帮你填写。我赶紧说了声“谢谢!”那女士笑道:“不客气。”这时候我心里想,若要是在国内的火车上,我一定去给那位女士邻座的朋友換換位子,那心里该多踏实呀!
    飞机从东京起飞,这一飞就是连续十二个半小时,快到降落的前一个小时,我主动拿着这张表格,去请那位女士帮我填写。原来这女士是沈阳人,姓可,名惠,在纽约已有七个年头,已经拿到了绿卡,过年回国探亲返回美国的。我说我是笫一次去美国,又不会英语,请她关照些。她笑道:“没关系,到纽约下飞机之后,你跟着我走好了……”
    在东京是二月六日下午三点,经过了十二个半小时,飞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却仍然还是二月六日的下午的三点,时差与北京时间相差十三个小时,也就是北京时间二月七日凌晨的四点。
    下了飞机,我便紧跟着可惠这位中国老乡来到岀关处。这儿有两个出关处,一处是美国的公民,并排四五个岀关口,旅客并不太多,随到随岀;另一处便是没有美国绿卡者,排了很长的队,并且检查得也很严格,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一个2002年的“911”亊件,美国人让恐怖分子吓破了胆,对所有进入美国的旅客检查,都是十分严格的。当可惠站在叉道口上犹豫时,那个执勤的黑女人给可惠讲了几句话,可惠笑了。我问她们说了些什么,可惠说她有绿卡,过关不用排队,而你第一次来美,必须要到那边排队,她说我和他是一起来的,那执勤的黑女人便让我和她一起从这边岀关。可慧说不然我就帮不上你了。我心里真是十二分感谢那位执勤的黑女人,向她连说了几句“散克悠……”
    我与可惠站在离检查岀囗有三米远的横线外,静静地等着检查官的招手示意,然后可惠让我先去接受检查。我走到检查官跟前,忙从背包里拿出来邀请函、护照和日程安排好了的电子机票,当然还有在飞机上可惠帮我填写的入境卡。那检查官看了一番,手里举着一张空表格向我说话,我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会说英语,随即把目光转向可惠,问她检查官说的什么?可惠“哎呀”了一声,说你少填了一张表,我对检查官说,那空姐就给我一张表呀!可惠说怪她大意了,因为有绿卡的美国公民只填一张表,忘了我必须得填两张。检查官先生摇了摇头,将我的护照、邀请函,并且还有那张空白表格递了出来。这下我急了,忙对可惠女士说:“请你再帮我填一下。”这时候检查官示意让我退回,让可惠过关。当可惠犹豫了一下时,那检查官对她说了些什么,然后可惠很无奈地走过去,小声对我说:“他不让我给你讲话,再讲话就不让你出关了!”
    “那我怎么办?”我急道。可惠用目光向外示意:“你到那边找个人填去,我不能再给你说话了。”
    “那好,你先过去吧。”我无可奈何地说。只有拿着那张空白的表格,按照可惠目光所示,紧紧张张地寻找过去。果然不远处看见有三位女士坐在那里填写表格,看看那位低头填写表格的女士,像是中国人的模样,于是就上前去,很客气地问道:“请问您会说国语吗?”
    那位只顾填写表格的女士头也没抬回答说:“别着急,请你等一下。”
    我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又慢慢落了下来,因为又找到知音了。这时候,我真正感觉到不会外语,到了异国他乡,果真就是瞎子、聋子、傻子一样,外语太重要了。
    那女士看了我的护照,很快就将表格填好,微笑着交给我,并说:“第一次来美国吗?别紧张,不会英语也没关系的……”
    我拿着这张填好的表格,向那帮忙的女士道谢后,便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是去那没有绿卡的队伍后面排队,还是再去刚才那个美国公民的岀关口呢?若是去排队,那么老多的人,要等几个小时呀!干脆我还是去原来的那个岀关口,实在不行再去排队。我没理睬执勤人员,大大方方地向那个让我退岀来的检查官走去,复又递上去这些入关手续,那检查官看了看,将他的手抬起来,并用食指勾勾朝我示意。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那检查官知我不懂英语,也不与我说话,见我直笑着摇头,他就把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食指按在玻璃柜台边缘上,我忽然明白了!这是让我按手印。接着他又让我另一支手的食指也按在柜台上,玻璃下果然见有两处印泥般的红处,但不是印色,而是电子合成的。这当儿,我立刻有一种羞侮感,美国不是自称尊重人权的国家吗?强制留取外来人的手印,本身就是对人权的侮辱!而我们的政府,为什么不能让来中国的美国人也留取手印呢?
    羞辱归羞辱,气愤归气愤,此时此刻还必须按照他们的规定办,不然你就岀不了关去。
    检查官在我的护照上签字盖章,归还我之后,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我便也就过了关了。来在取行李的转盘前,可惠女士还没有拿到行李,她说你能从美国公民的关口顺利岀关,巳是很值得庆幸的了!我说我的手印留在美国了。她说这有什么,但凡来美国的外国人都这样,“911”恐怖事件之前不是这样的。我笑了笑说:“一个911事件,就使美国人恐怖得把所有外来人都当恐怖分子防备,也太有点草木皆兵了吧。”
    可惠女士睁大了眼看着我:“你以为美国人的胆小?”我笑着答:“不是小,而是大,是太大了!”
    这时候,可惠女士的行李巳由传送带送到跟前,我帮她取过来,让她先走一步,而我的行李还不见出来。她送给我一张名片,并说在纽约有事情找她,并且又在走开之前,用她的手机帮我联系通前来等接我的冰凌先生,使我再次感到在海外中国老乡的重要和亲切。
    待我取到行李刚岀机场门口,早已等接我的冰凌先生,招手向我喊道:“王先生……”冲过来紧紧地拥抱了我,说你不会英语,我就担心你过关时遇着麻烦,我已向大使馆打了招呼。
    我说我是从美国公民的出关口出的关!
    冰凌先生惊奇地道:“没有绿卡,怎么可能会让你从那里出关呢?”
    “托中国老乡可慧女士的福,跟着她从美国公民出关口出关,尽管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毕竟还是顺利地出关了。”我把可惠女士的名片让他看。
    冰凌先生看后大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得谢谢可惠女士,不,改天得好好地请她一场!”可是由于日程安排得太紧,再没有返回纽约的机会,终没能登门感谢可惠女士,深感遗憾,如再有机会来美,一定补上。
 
二 纽约见闻
 
    出得来肯尼迪机场之后,冰凌先生驾车带我前往纽约的“唐人街”。我坐在视野开阔的副驾驶座位上,以便尽情地放眼去饱览一下世界大都市的市容。我惊奇地发现,这身监其境的纽约,与我想象中的纽约完全不一样。原以为联合国驻地的世界名都,还不知是如何的一幅景象呢!肯定是“大厦林立建,高耸入云端。人在市中行,昂见一线天!其实不然,轿车行驶在宽阔而不时变換的高速公路上,进入你视线的多是些低层建筑,倒是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我问冰凌先生:“这就是纽约吗?”
    “这就是纽约!”冰凌先生说。我连连点头,小声地自语道:“哦——原来纽约就是这个样子的……”
    冰凌先生边驾车边侧转过脸来看了看我,笑道:“你以为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觉得没有北京、上海那么多的高层建筑而不够气派?美国有的是地皮,城市建设除市中心的高层建筑群外,其余的多是平房;美国中产阶级以上的有钱人,谁住在城市里?多是在城外的郊区建别墅,既空气新鲜,又环境优美,而且还安静,有益于人的心情舒畅,这是长寿的起码条件。”他指着远处的一幢高层建筑,“瞧,那就是帝国大厦,其高度拔地三百八十米,够高够壮观了吧?可惜你看不到‘911’事件被恐怖分子毁坏的双子星世贸大厦,比帝国大厦更高更壮观!就座落在左前方远处的那片高层建筑群中间……”
    我放眼在那远处的高层建筑群中间搜寻,想象着那个空间里实在该有个更高大的建筑,那才完美,那才壮观!可惜……我静静地听冰凌先生慢慢地给我介绍:
    位于曼哈顿第五大道旁的帝国大厦,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雄踞在纽约上空,直指青天,傲视于云空之中,这是纽约的一道风景线。当然是非常壮美的,但同时她也是很孤独的。只所以说她孤独,纽约人并没有把他们创造的奇迹,只单纯地看作是一个景物,而是把她作为一个神圣的生灵,愿她伴随着人类象征着人类,并且还暗暗地祈祷她保佑人类。帝国大厦就这样在云空中耸立了半个世纪,才终于走完了她孤独的旅程,找到了她云空中的伴侣,那就是双子星座的世贸中心大厦。
双子星世贸大厦历经七年的时间才精心打造出来,这曾经是曼哈顿的骄傲,是纽约的骄傲,也是美利坚合众国的骄傲。从那时候起,也就是公元1973年吧,双子星世贸大厦的出现,使得曼哈顿的上空更加壮美,使帝国大厦不再孤独。无论是白天黑夜,还是云天晴空,她那对靓丽的身影,总是带着霞光的微笑向她的云中伴侣致意,带着辉煌的温馨向她问候,哪怕是夜深人静之后,还是到晨曦初露之时,双子星总不肯熄灭身上的亮光,因为她同情帝国大厦孤独了五十年,如今不愿她再出现哪怕是片刻的阴暗,直到从大西洋上升起来的太阳把她照亮。
    可惜的是这般厮守,这般相望,这般情深的云中伴侣,只朝夕相处了二十八年,就在2001年9月11日的那个早上,这对云中伴侣还没来的及互道一声早安,双子星大厦便遭到了恐怖分子致命的攻击,先是划破了她漂亮的容颜,继而便击中了她的心脏,并在她体内燃起熊熊烈焰,霎时间,整个纽约的上空浓烟滚滚,纵然双子星再坚固的骨架,也还是禁不住几千度高温的熔化。纽约人用七年时间找造出来的精品建筑,却在七十五分钟之内毁灭了。据说在它七年的施工过程中,没有一个施工者死亡,而在这短短的七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一下子就吞掉几千人的生命,成了举世闻名的大坟场!当时《美国文摘》扉页上的《晴天霹雳记》中,就刊载了一首哀悼双子星世贸中心的诗,曰:
                     哭泣吧,曼哈顿
                     哭泣吧,自由女神
                     让我们用眼泪洗刷
                     蒙在心灵上的灰尘
                     让希望的火炬
                     不要熄灭
                     让信念的灯塔
                     重新点燃
                     让纽约世界贸昜中心
                     在我们的记忆深处
                     永存!


    座落在曼哈顿德逊河畔的双子星世贸大厦,在“911”的恐怖事件中轰然倒下,这对美国人来说,是绝对接受不了的事实。美国建国二百多年,除二战期间日本偷袭过珍珠港,结果一颗原子弹的报复,使日本天皇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除此之外谁敢在美国国土上挑衅,总是美国把战争引到别的国家里去打,怎么也不会想到,恐怖分子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它的心脏!这不仅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同时也是一种彻骨的耻辱……
    我长叹了一口气,说:“一个美好的东西突然间被毁灭,却实是人类的悲哀。可美国总是以维护世界和平的长者身份,去干涉别的国家内政,这未免也有点儿太霸道!因此才出现恐怖分子,要说世界上最大的恐怖分子,不是别人,而是美国自己!”
    冰凌先生边驾车边看了看我。我笑了,说中国人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普遍的说法是:“不得打,也得抓,不得三七得二八!”
    冰凌先生哈哈大笑。说话间,轿车穿行在唐人街的空阔大厦前,冰凌先生对我说,这座大厦就是以中国第一个留美人的名字命名的。这附近还有两尊标志性的铜像,一尊是先圣孔子,是1975年美国建国二百周年时,在美的华厦子孙出于对祖国的思念,为表达对中华民族的感情,商定修铸孔子铜像;另一尊铜像是民族英雄林则徐。这主要是在纽约的福建乡人出资兴建的。再往前便进入曼哈顿南端腹地,那儿是全球的金融与贸易中心,双子星世贸大厦,原先就耸立在那儿。等安排时间,专门带你到那里看看……
    唐人街这儿,几乎就没有到异国他乡的陌生感觉,满眼里的生意买卖多是中国人,商店、饭店、美容美发店、银行和一些沿街的水果杂货摊的门面上,多是些繁体汉字,一目了然,心里踏实。我对冰凌先生说:“原以为唐人街就是在纽约的一条街呢,没想到这么大的区域,简直就是唐人城了!”
    “可不就是唐人城么!”冰凌先生说,中国人在美国有二百八十万,单单纽约也得有几十万,几十万人的住宅区,不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城还行吗?华尔街往这一带,到处都写着中国的繁体汉字呢!”
    几经拐弯之后,车子停在了一家“欣欣”旅馆门前。这时的唐人街上,到处都还堆铺着厚厚的积雪,站在车外的雪地上,并不觉得寒冷。你看那大街小巷的车辆,车头咬着车尾,车尾接着车头,你休想趁个空当穿过马路去。我去过东南亚的新、马、泰,都说曼谷是世界上最大的停车场,如今来到美国一看,方才知纽约的车辆也多得让你吃惊。
    阴沉的天空下起了沥沥的小雨。欣欣旅馆老板热情地帮我把行李送进二楼房间。这原是个家庭式的旅馆,一切设施都非常讲究,能让你感到有种亲切的气氛。冰凌先生告诉我,说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王蒙、蒋子龙来唐人街,也是住在这个房里!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冰凌先生认真地说:“你別小看自巳,你在访美期间的形象,代表着中国的作家。至今为止,访美的中国作家,不管是团体还是个人,花美国人钱访美的作家你是第一人!晚上《中国侨声》杂志的主编董平先生,以及纽约华人文学界的朋友,还有社会名流设宴给你接风,你可要拿出名家大家的风度来!”
    我摇头笑了笑,对冰凌先生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泥腿子作家有什么风度,顺其自然吧……”
    冰凌先生哈哈一笑,胳膊在空中一挥,“好啊,顺其自然,此乃最高境界的风度……”
 
三  在麦迪逊镇的“中国作家之家”
 
    乘座豪华的旅游大巴从华盛顿回到纽约的时候,已是二月八日晚上七点多钟,由于访问日程安排的紧凑,所以不能在纽约耽搁,冰凌先生不顾一天坐车的疲惫,又继续驾车北行。大约经过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来在了康州地面,那个紧靠大西洋岸边的别墅,便是冰凌先生临时的家。
    中国的作家来到美国,无论如何也要到那个属于自已的“中国作家之家“里去瞧瞧,去感受一番家中温馨和异国情趣。这个难得的机会,没有一个作家不去十二分的珍惜它。
    在国内就知道美国的麦迪逊镇有个“中国作家之家”。 并且记不得哪一期的《东方》杂志上,看到了这个“家” 开张的时候,王蒙和赵浩生先生,在一幢漂亮的房子门前草坪上讲话。当时不知道在美国的麦迪逊镇“中国作家之家”的具体情况,以为就是中国作家协会在美国建立的一个点,像在国内的名胜景区建立的创作基地一样,以便作家们前往吃住、学习、或是静下心来在那里写作。
    二月九日上午九时,冰凌先生把我领进了这个家。这个所谓建立在麦迪逊镇的“中国作家之家”,却原来就是中国一对年轻夫妇沈世光、凌文壁的家。地地道道的私家别墅,私家草坪、私家花园、私人的家。这是一幢两层错落独立住宅:木制分割,白色墙块;屋顶似咖啡又似紫罗兰色的瓦面披挂而下,占了这所別墅外立面的大大部分面积,在阳光的照射下,雪白中紫艳艳的一片耀眼。倒是两个壁炉的烟囱很显眼地高岀屋顶,青烟徐徐,垂直升空,渐渐地消失在丛林的上空。
    冰凌先生对我说:“这里秋天的景色最美,门前这么大的开阔地,全是厚厚的绿色草坪,草坪上散落着如火的枫叶,万绿丛中点点红,非常好看;房后那大片树林,也都是彩色的:枫树、橡树、银杏树,在落叶之前,都用储滿了一夏的生命,放出最后的异彩来。林间有条小河,河水清澈,映着朝晖暮霞,蓝天白云莽莽的丛林,悠闲地流向尽头更深处的人家,可惜这景致如今都被大雪封盖住了……”
    太美啦!美得立刻让我联想到油画。可惜我访美没选好时侯,若是在十月间,岂不走进画里来了么!
    房子的大门敝开处便是车库,车库里并排停着奔驰和凌志两部车。沈世光、凌文壁夫迊至楼梯口。換鞋上楼,进到暧和的豪华客厅里,冰凌介绍:沈世光先生,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凌文壁女士,美国“中国作家之家”主任;还有位亲切慈祥的妈妈,是凌文壁女士的母亲。
    寒喧之后,我们五人围桌而坐,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六样精致的点心,凌文壁女士忙倒茶,凌妈妈拿岀来几种品牌的饮料,像见了久別的儿子似的,不知如何疼爱才好。问我愿意吃茶还是喝饮料,我真切地感到了母子间的情肠,不仅仅表现在举动上,而更多地潜藏在不言中。你看这家庭中的气氛,贵宾式的款待,竟是如此自然和谐完美地揉合在一起,不是家而胜似家。
    接下来便是举行两个仪式,一是我向美国的“中国作家之家”赠送我二00二年八月由新华岀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水魂》,还有从国内带来的著名书法家景大文先生书写的横幅《紫气东来》;著名画家晏本立先生的精品《暧春》。冰凌先生说:“你看屋外冰雪盖地隆冬天气,而这屋里其暧融融,岂不是春意盎然的《暖春》吗?还有这《紫气东来》往客厅里一挂,我们的“中国作家之家” 四壁生辉……”
    第二个仪式是来宾签名。我翻开这个精致的签名本,王蒙、赵浩生、蒋子龙、刘醒龙、何士光、赵本夫、章武、王炳银等等,总共有几十名作家来这里签过名,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这个“中国作家之家”开张以来车巳经接待了这么多访美的中国作家. 有些题签十分动人, 且又具作家个性, 像“温馨之家”、“不是我家胜似我家” 等等。我在签字本上看到王德颖先生用诗表示了他的感受:“去国十余载,事业有大成。当垆放如宾,酤酒酬故人。他乡为异客,相见闻乡音。”我问冰凌先生王德颖何许人?答曰:人民日报《大地》月刊总编辑。
    沈世光、凌文壁这对“中国作家之家”的主人,曾经是上海到云南插队的知识青年,返城后刻苦攻读,岀国留学又攻读。沈先生边攻读边打工时,学得一手日本寿司的手艺,趁巧有个机会,便在耶魯大学城开了一家餐馆。沈先生不像一般中国人去开中国餐馆,而是开起了日本餐馆,起名“武士”。 在美国,日本餐馆消费比中国餐馆的消费高得多,老板当然也就赚得多。冰凌先生告诉我,他在当选全美作家联谊会会长之前,曾经也在“武士” 餐馆打工。沈世光、凌文壁这对老板夫妻,也是通过他这道桥梁,走进来了中国作家之中,他们的家因此也就成了中国作家在美国的家。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在这个温馨的“中国作家之家”中,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赠送作品和签题字仪式举行过了,影也留了,接下来便是要向这个“家” 告別了。沈世光、凌文壁夫妇本来要留我中午在家做客的,不巧他餐馆大师傅有事请了假,沈老板得亲自操作。此地离耶鲁大学城驾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午餐前必须赶过去,因为光顾他“武士”餐馆的,不仅多是些熟人常客,而且多是些显贵身份者,比如耶鲁大学的校长、教授、体坛明星、文艺界名人,说不定哪天州长的公子哥儿们就岀现在餐馆里。甚至于总统的妹妹,也不止一次地光临他这个“武士”餐馆。沈老板夫妇临行前,握着我的手对冰凌先生说:晚上六点半在“武士” 餐馆里,为我们的作家王先生接风。没容我来得及答话,冰凌先生就爽朗地说:“一定让王先生参观你的餐馆,并且一定要品尝日本菜的风味。”忽然又说:“我的车还堵在你车库前,我去把它移开。”慌忙着先下楼去了。
    由于今年美国岀现历史以来罕见的大雪,至今地面上还铺盖着厚厚的积雪,从房前到公路大约有五六十公尺,打扫岀来的通道也只有一车宽窄。冰凌先生为了尽快让沈先生到餐馆去,便把车向后倒出去,临到马路边时,方便一偏倒进雪地里,好在巳经让岀来沈先生的过车道。沈先生马车停在马路上,要帮我们把车推出来,我说你们抓紧上班去吧,车陷在泥雪里好办!冰凌先生也催促他们快走:“没问题,我们挖一挖雪就岀来了。”
    “那好,我们晚上六点半武士餐馆里见。”
    “好的,再见。”我和冰凌先生向他们招手说。
    你别看正常时候轿车跑在公路上既快又稳威风凛凛,可一旦到了非常时候,吼着劲儿前冲后撞,努得屁刺浓烟,挣扎一番无济于事,便也就像甲虫似的趴在那里不动了。我到车库里找把铁铣,边挖前轮处的积雪,边说别着急,欲速则不达,处理这些情况,我还是有经验的。挖出两米长的路面来,又在车轮下铺了些薄木板,然后就让冰凌上车,“听我指挥,把方向打正了,油门开始不要加得太大,开车——加油!”像甩了甩膀子的车身,晃了几晃,一下子冲出雪地去,倾刻间恢复了它尊贵的模样,轻松地停在公路上。
    轿车是冲出去了,再看看我可就狼狈不堪了。原计划告别“中国作家之家”之后,下午去拜访国际名人赵浩生教授的,为郑重起见,早晨出发前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西服,这下好啦,车轮甩起的泥土,溅了我从头到脚满身都是。冰凌先生从车里岀来,一眼看到面目全非的我,先是一笑,又是一惊,接着走到我跟前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呀,太对不起了,这如何是好……”
    我笑道:“多亏这么一来,使我看到雪盖之下美国泥土的颜色,闻到这黑色泥土的气味,意外的收获,难得呀难得。”
    这当儿,凌妈妈从房子里走岀来,一见之下,便大惊小怪地嚷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快进屋里来洗刷,你看这事儿,多不好,多不好……”
    我随凌妈妈到楼上,先脱下了上衣,然后去洗了脸。出来见凌妈妈正忙着洗刷我的衣服,我很感动。“谢谢您凌妈妈,我回去换下来,以后再洗吧。”我简单地收拾一下,岀得屋来,对冰凌先生说:“我这般模样是万万不敢去拜访赵浩生先生的,只有再回到你家中,我换身便装了。”
    于是我们又开车返回到大西洋岸边冰凌先生家中,换了身便装,复又开车上路。冰凌先生笑道:“你着便装,倒比穿西服更精神!”
    我笑道:“是吗?这个小小的插曲,也给我访美增添了別样情趣,终生都不会忘的……”
 
四  马克·吐温故居
 
 
    按照事先电话预约,是下午三点前拜访赵浩生先生。趁着三点前的这段时间,冰凌先生带着我去参观马克. 吐温故居。
    马克·吐温是美国的文学泰斗,他的故居位于康州首府哈特福德的附近效区。冰凌先生在车上对我说,马克. 吐温故居的管理人员,巳经跟他是很熟的朋友了。因为前来访美的中国作家个人或团体,大多是通过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这个途径,安排接待与陪同活动。他这个会长是首当其冲,而中国的作家来到美国,大多数都要去访向马克. 吐温故居,用思想与马克. 吐温对话。来得多了,也就熟了。管理人员对他说:你本人随时可以来,对您免费开放。
    抵达马克·吐温故居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一刻,又等了十五分钟,便先坐在录像厅里,看介绍马克·吐温的资料片。然后便在讲解员的带领下,先到地下室参观,冰凌先生自然做了我的翻译。
    这个地下室里只有两个马克·吐温的头像,再就是一台马克. 吐温自巳岀资制造的铜质自动排版机。虽然年代很长,但那台巨大的机器几处都发岀来黄铜的光泽。这不难想象,是众多前来参观者用手触摸做结果。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马克·吐温”条目记载:“一八七一年马克. 吐温举家移居东部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这时候他巳成为有名的作家和幽默的演说家。”马克. 吐温本人在回忆大女儿苏西童年生活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在一八七一年搬到哈特福德,不久就造了一座房子。”这座房子就是眼前的马克·吐温故居了。在住进这座房子之前的马克. 吐温,也就是说马克. 吐温成名之前,几乎可以说他是一个流浪汉和冒险者,是一个奋斗挣扎在生活底层的苦力。 他当过排字工人,在芝加哥密西西比河当过水手和领港员、南北战争时成为南军的一名战士,后来又想在木材业和矿产业有所发展,而最后,才在写文章尤其运用幽默的语言方面,一下子显示岀来他的天才。他说他是因为写了《吉姆. 沃尔夫和猫》,无意间闯进了文艺界的。不闯则巳,这一闯非同小可,因为他开了一代文风,作品几乎风靡整个美国,自然而然地成了“文学中的林肯”。他当时到处演讲,其实就是念他的作品。后来世界文坛上大名鼎鼎地福克纳、海明威等现代作家,无不深受他的影响。美国的文学泰斗,是当之无愧的。
    来到哈特福德的马克·吐温,巳经走出了生活的底层,变得富有起来,并且继续他的写作和演说,财源滚滚来。于是,他决定亲自设计,在哈特福徳当时效区的努克农业场建造自已的房子。建造具体地点,选在二十年前(一八五0年)就曾出版达《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斯托夫人旧宅后面的一个高坡上。当时的斯托夫人先随父亲迁至到辛辛那提市,后又随丈夫迁到缅因州。马克. 吐温的创作,当然也受到斯托夫人的影响,尤其是在描写对黑人的同情与争取人权方面。
    外来的马克. 吐温在此建造房子,不可能不遭到当地居民的抗议,因为他自已设计的房子与众不同,窗户开得既大又多,且又是住在高坡上,居高临下就可以窥探到邻人家的隐私,造成他人精神上的不安全感。这种说法,从一般美国观念与法律上讲是成立的。但据说当时那个高坡周围根本没有一般居民住宅。
    从哈特福德市中心到这效区有很长一段路,己算是偏僻所在,所以他的住宅侧面建筑了马车房,以便进城时骑马或坐马车。尽管十八世纪的哈特福德巳经是很重要的造船基地和世界贸易中心,但城市的重心还在长岛对岸的东哈德逊河湾,这儿山地的努克农场依旧是偏僻荒凉的。
    尽管有当地民的抗议,但这时候的马克·吐温巳是美国的大名人了,房子还是照样的建起来。马克·吐温亲自设计,克菜门斯夫人亲自监理的这座住宅,于一八七三年落成,与斯托夫人旧居相隔百米远近前后而立。
    自从马克·吐温的住宅建成之后,这儿也就告別了偏僻与荒凉。因为这里有了漂亮的建筑,因为这漂亮的建筑里住着大名鼎鼎的马克. 吐温,所以就不断有纽约、波斯顿、哈特福德等各地名人前来造访。这时候马克·吐温的创作,应该是处于鼎盛时期,时间对他来说的宝贵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对待一般来访的接待,他也就是站在三层楼的阳台上,打个招呼或说上几句话,一般不超过十分钟,便回到他的写字台前,继续他写不及的作品创作。当然,与他写信的人更多,每天家人去城里购物或办事的马车,总是少不了捎回来一大包信件,其中很多是年轻的崇拜者。马克·吐温抽空儿出来,看着这些信件幽默地说:这些个年轻人为什么总给我写信,我和你们的长辈并沒有什么交往,甚至说根本就不认识呢!我没有时间陪你们聊天,没有时间给你们回信,但一时一刻也没忘记在作品里表现你们,我的作品就是为普通人说话的。
    马克·吐温故居正厅的灯光暗淡,也不过四五十瓦的电灯泡而巳。据说是为了避免光强蚀物。稍微过上一会儿,眼睛便也适应了,室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楚:你看那厅中间围绕着柱子而设的圆周沙发,可坐他们五口之家的全部成员;圆周沙发旁边有一个小房间,那房间虽小,但它却是安装全世界笫一部家庭电话的地方。我站在一米之外,仔细地端详那部电话,可不是么!好莱坞电影里十九世纪的电话,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通体黑色,喇叭形状的听筒与话筒,似乎还是铜制品。
    一九0六年,马克. 吐温在自传中还自豪地回忆说:“一八七八年初,拉了一条电话线,从我家通到《新闻报》的报馆,是市内唯一的一条电话线,也是世界上用于私人住宅的第一根电话线。”现在想来,在当时安装一部住宅电话,可比如今发射一颗卫星还要惊天动地,因为它是史无前例的天下第一!
    环顾室内四周,但见那都是用上好的木料,打磨出精细的线条做成的立柱,并加上镶嵌的木板,再加上画框与地毯及家具上的台巾,构成眼前这个豪华大厅。从会客室入餐厅,会让你看到英国贵族的用餐派头:中国的陶瓷杯盘,金色的餐巾,银质的餐具等等。让置身于此的你,很容昜想象岀,当时仆人就立于屏风背后,从某个空隙里注视着餐桌上的变化和需要。坐在餐桌中央的马克. 吐温,一定是显出来派头十足的贵族形象。
    从餐厅里走岀去便是书房,靠墙的一溜不高的书橱里,青一色排列着精装本的书籍。书橱上摆着各色古玩,其中包括中国的陶瓷。墙壁上饰着金色的墙纸,还挂着欧州的名画。茶几和沙发下面,铺着柔软的金丝绒,地板上是厚厚的比毯……靠南面还有一个日本式椭圆形的玻璃花房,既便在如今冰雪盖地的寒冷冬天里,这玻璃花房里仍然鲜花盛开,绿景不败。据说名义上这是一个书房,其实马克. 吐温并不在此处写作,倒是经常在这里给孩子们讲故亊。女儿苏西和克拉拉常一边一个地坐在他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听父亲讲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这座房子的三层,实际上就是阁楼了。你看那楼层并不规范,特別是楼顶和墙壁,随处都被尖顶的披檐切得参差不齐。马克. 吐温巧妙地运用阁楼的变化,将书架和沙发镶嵌进去,中央的弹子球桌,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所以马克. 吐温把它称为“弹子房”。 有一张小小的书桌,摆放在靠南边阳台的顶端,看上去当数这座漂亮房子中最寒碜的一件家具了,又小又旧,说不定伟大的《汤姆. 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 芬历险记》等世界名著,就是在这张又小又旧的书桌上诞生的呢。
    每当马克. 吐温背对着窗外的风光,面向弹子球桌而坐,低头写作的时侯,现实的世界就不复存在了。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密苏里州的童年伙伴中间,回到了密西西比河的船上,回到了流浪的生活之中。据说他写过的手稿,不让它存放于桌子之上,而是一页页地将它抛到一边,单等克莱门斯夫人来给他收拾和整理。马克. 吐温说他在这个工厂干活有些不守规矩,并不是总在干一件亊情,总在写一部作品:“在我从亊写作的船坞里,没有一个时候不是停靠着两条以上没有完工的船只,给抛在一边晒太抇。”也就是说小桌上的写作,往往是几部作品同时进行。这部写不下去了,就去写另外的一部,等过一段时间后,再回到这部作品的手稿上。马克. 吐温风趣地称这是“油箱理玫”, 油箱干涸了,你就将它搁置一旁,去干一点別的什么事情,或者是睡上一觉,当你在睡觉和干别的事情的时候,你的思维仍在进行,等灵感再度岀现,油箱自然又有油了,接着写下去,准是好东西。马克. 吐温说他是在写作《汤姆索亚历险记》时发现的这个“油箱理论”的。当时他的手稿写到四百页的时候,再也发展不下去了,可故事并没有写完。一连几天,毫无进展,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才重新激发出精力和兴趣。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我的油箱干了,储存的原料用光了,没有原料,故事是无法进展的,空空如也是写不出来东西的。”
    马克. 吐温的这个“油箱理论”,很适合中国深入生活的文艺理论观点。生活枯竭了,需要充电,充电也就是要体验生活。
    有一种观点认为,马克. 吐温与纽约资本家的女儿奥莉薇亚. 勒. 兰结婚后,由于妻子对作品的“检查”, 妨碍了他偏于粗犷的艺术才能发挥。其实不然,倒是妻子为他创造了生活另一方面的温情与伤感,从而大大丰富了他作品的艺术含量。马克. 吐温自已认为,与奥莉薇亚结婚,共同生活了三十六年,她是一个绝对真诚、绝对忠实、绝对坦白的妻子,当她在佛罗伦萨去世时,自已沦为一个乞丐,一无所有。哈特福德的克菜门斯夫人,不仅是他创作的助手,作品的第一阅读者,同时更重要的是为流浪、粗犷的水手马克. 吐温营造了一个温暧、温情而自由的家庭。这是马克. 吐温故居的重要内容和精神实质!你看那张他们摄于一八五五年的全家照:在打前的回廊上,马克. 吐温叼着雪茄席地而坐,大女儿苏西靠在他身边,小女儿吉思面对父亲倚坐下一台阶,二女儿克拉拉低首站立,像在与父亲说话,父亲慈祥地聆听着;克菜门斯夫人则端庄娴淑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含笑凝望着她的一家……
    当你置身于马克. 吐温故居二层楼时,仿佛就进入到了当年那种温暧、温情而又自由的家庭氛围。马克. 吐温的卧室与夫人的卧室相临,他可以在那张很考究的床上自由而卧,为了睡醒后第一眼能看到床头边可爱的小天使,便将头睡在本来放脚的那一头,床头上拉了一根在房间里晃动的电灯开关拉线。而夫人的卧室就不一样了,一丝不苟,纤尘不染,没有任何不到位的物件,这大概是纽约资本家女儿自幼养成的文明所在吧。可孩子们的房间里太丰富了,如何描述的具体呢?也许所有的陈设大多都是后来的,反正是那么大的空间,全都做温孩子们的活动室。总之,各处的布置都是那么精心,又是那么随意。
    当然,这漂亮的房子给马克. 吐温带来的,并不都是美好的回忆,其中有两件事情,曾给他以沉重或者说是致命的打击。
    一八九三年,在马克. 吐温创作的鼎盛时期,生活却险些儿跌落到深谷,这座房子和他的著作版权,差一点全部抵押给了债权人。他作品的岀版商韦伯斯特公司,由于在人员的使用与决策上的错误,行将破产,马克. 吐温希望搀救它,将自己在哈特福德的房子、地皮还有所有的家具做了估价,总计为十六点七万美金,但当时处于经济危急,用这个数字的财产抵押,连三千美元也贷不岀来,最后只得宣布破产。后来马克. 吐温的朋友,金融家罗杰斯岀来解救下,才将这房子保了下来。
    一八九五年七月,马克. 吐温带着克菜门斯夫人和二女儿克拉拉,重又开始他的环球旅行,也演讲边写书,当年他就靠这种方式步入文坛,过上贵族生活的,现在又得故技重演。这种由英国作家狄更斯带入美国的作家赚钱方式,被马克. 吐温发挥到极致。马克. 吐温终于在一八九九年还清了债务,回到了哈特福德的这座漂亮的别墅里。
    马克. 吐温是个爱冒险而且勇敢坚毅的人,哪怕是破产也不会把他击倒,但粗犷之下所掩藏的温情之心的撕裂,却真有可能把他击毁。大女儿苏西就是在这座房子里死去的,才仅仅只有二十四岁又五个月呀!她聪明、漂亮、温柔、善解人意,是父亲喜爱的女儿。马克. 吐温说,将全世界的赞美都献给苏西也不为过。十三岁她为父亲写传记;十七岁写过一个很好的剧本,并且在“弹子房”里演岀。马克. 吐温在引用苏西对他的描写时,说一个字都不能动的,动了一个字都将亵渎那颗纯洁的心灵。马克. 吐温在他的自传中,大段大段地使用女儿为他写的传记,并且一字不改。苏西在她最美丽的年华逝去时,马克. 吐温及夫人和二女儿此时远在英国伦敦。待他们接到电报日夜兼程赶回到哈特福德时,美丽的苏西巳经静静地躺在灵柩甩,灵柩停放在这座漂亮房子的回廊上……
    这两件事情对马克. 吐温的打击太沉重了,尤其是大女儿苏西的去世,根本就让他无法接受。他仿佛觉得苏西的音容笑貌,总是在这座漂亮的別墅里时隐时现。苏西死于一八九六年八月十八日。七年之后,克菜门斯夫人害病二十二个月,在佛罗伦萨去世。这时的马克. 吐温除了向他的助手口述他的自传之外,巳经毫无创作的力气了;然而,命运的打击仍然向他袭来,一九一0年十二月,小女儿吉思在圣诞节前夜的大雪中猝然而殁。马克. 吐温欲哭无泪,望着漫天飘飞的雪花默然无语。这时候,二女儿克拉拉与她的新婚丈夫,正在前往伦敦住宅的途中,马克. 吐温不愿再将这不幸告诉她。
    命运是上帝的安排,你只有无奈地忍受着。马克. 吐温不愿在这座別墅里孤独悲伤下去,便又在纽约的夸里农庄盖了房子,尽管是时过境迁,但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他都在房子里寻找女儿们留下的踪影、说话和笑声。此时的马克. 吐温已经不是粗犷而是枯槁了,不是温情而是脆弱了,如此风烛之人,还能禁得住多久孤独和悲哀的交加袭击呢?
    就在小女儿去世四个月之后,这位从出苦力的琉浪汉,到美国文学泰斗马克. 吐温,也到那黄泉路上去追寻家人们团聚去了。
 
 
五  拜访赵浩生先生
 
 
    参观访问过马克•吐温故居出来时,已是下午两点钟。从这里到赵浩生先生的家,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约好三点会面,必须得在三点之前赶到,我和冰凌先生哪还顾得上吃饭,就匆匆驾车上路了。
    天空清明,阳光灿烂,广阔的雪野上反射着耀眼的光。两点五十分,我们来到了纽黑文市郊区赵浩生先生的住处,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我们将车子停在路边一棵大松树旁,坐在车里朝路边开阔的雪地之后的别墅望去:那是一座加州庄园式的平房建筑,白墙灰瓦,前有冬青点缀,后有苍松罩顶,在雪景中越发显得豪华与素雅。
    记得早在七十年代,我在军营的时候,曾在《参考消息》上读到过赵浩生先生的文章,尤其是那些漫话系列文章:《漫话美国总统选举》、《漫话美国青年》以及《星球大战》、《信息时代》等等。在当时中国大陆久以对外封闭的情况下,赵浩生先生的文章,无疑给中国人们打开了一扇美国社会的窗口,以作面面的了解与观察。
    冰凌先生告诉我,赵老先生是河南息县人,1920年11月19日出生。息县地处豫、鄂、皖三省交界处;息县县城很小,有人形容说你若在东城门摔了跟头,要到西城门外拾帽子。县城虽小,但在历史上却有记载称之为“息国”。传说息国有个息夫人,被敌国打败后,被掳自尽,以表忠烈,传为千古佳话。赵浩生自幼聪颖,且又少年壮志,后来在新闻界驻足。早年在国内作过重庆《中央日报》和上海《东南日报》名记者。1948年他以《东南日报》社驻日特派员的身份,被派驻日本。1952年赴美,在伊利诺斯大学读书,后在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任教。1986年他辞去耶鲁大学教授从事中美经贸、文化交流事业,任河南、郑州、武汉、山东、黑龙江、暨南、深圳等八所大学的名誉教授,以及许许多多的名誉董事长。
    赵浩生先生虽然定居美国,但中国是他的根。他曾在文章里写道:“我身体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我和祖国的关系不只是血缘,而是生活、山河、岁月交织积累起来的全部人生。”“我虽是外籍,但不是外人……能为祖国做点什么,是我最大的心愿。”他曾七十多次到祖国,以“回国、教书、在国内生活”为其“三乐也”。由于他与大陆的紧密联系,和七八十年代在海外报刊上发表的大量反映大陆变化的文章,曾被台湾方面视其为“海外共产党”,并一度上了“黑名单”。至今他仍不言避自己的鲜明思想倾向,始终以一个“不是外人”中国人,关注并参与着祖国建设和统一大业。
   赵浩生先生这个海外骄子,国际名人,是华夏民族的骄傲和自豪。特别是他的回忆录《八十年来家国》一书的出版,并且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首发式,国内各大媒体以显著的地位报导、评论、节载和转载,在出版界掀起了一阵“赵旋风”。于是我对赵老先生更加崇拜。如今访美期间,冰凌先生给我安排了拜访赵老先生的机会,而且得到了赵老先生的爽朗应允,我心里如何能不激动呢!
    此刻的十分钟,好像是很漫长,三点正车子停在赵老先生的别墅门前。赵老先生隔着明净的玻璃门窗,在室内微笑着向我们招手。我跟在冰凌先生的背后进屋,与赵老先生握手后,脱鞋,踩着厚厚的乳白色的绒地毯,脚下软绵绵的,脚心里痒痒苏苏的。来到客厅里后,顿时让你感到这是一个充满东方艺术情调的温馨之家:窗明几净,暖意融融,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有张大千、李可染、吴作人的画;茅盾、方毅、曹禺的字。戏剧大师曹禺先生的赠条是:“一点浩然气,快哉万里风”。据说当时题字时,赵先生笑有异意,道:万先生(曹禺姓万)改成“浑身浩然气”多好。戏剧大师连连摇头说不成:你一点浩然气就一飞万里(从美国飞到中国),若是浑身浩然气岂不成了怪物?
    我的目光被摆放在书架上的两张照片吸引住了:一张是与江泽民在北京中南海交谈时的照片;一张是与李登辉在台北总统府的合影。趁赵老先生离去让夫人泡茶的当儿,我翻开了茶几上一本厚厚的相册,只见那里面的照片,都是赵先生与海峡两岸高级领导人的合影。大陆方面有江泽民、李鹏、乔石、李瑞环、赵紫阳、李先念、邓颖超、丁关根、王兆国等等;台湾方面有李登辉、郝伯村、梁肃戎、李焕、蒋彦士、陈立夫、陶百川、王铁汉等等。我心中暗想:赵老先生与两岸高层如此广泛的联系,仅仅是出于礼节性的拜访和私交的会见么?是不是在两岸的关系上还负有什么使命?
    松软舒适的沙发,整个儿地都是宽窄相间的条布面料,放在乳白色的绒地毯上,既大方又美观;沙发中间的长方形红木茶几,桌面上复盖了一块茶色的玻璃板,而茶几下边的绒地毯上,又铺了一张虎皮,有头有尾,四肢撑开,活脱脱地背上驮着这张茶几,似乎又给这温馨的家中平添了几分威严。
    慈母般的赵老夫人用茶盘端上来两杯热茶,香气扑鼻,亲切地招呼我们,赵老先生随后过来,笑容满面地坐在沙发上。八十多岁高龄的赵老先生,身体还相当硬朗,灰布裤子,绿兰方格格的上衣,坐在沙发上神态自如;满头的银发丝丝不乱,让你一下子就联想起“鹤发童颜”。冰凌先生把我向赵老先生介绍过后,赵老先生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江苏徐州人。他说徐州南北有津浦铁路,东西有陇海铁路,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昔有楚汉相争九里山前摆战场,今有国共两党徐埠大决战。四八年大战前夕,我去徐州参加中外记者会,顾祝同的参谋长姓郭,给我们讲了战略布署。散会后,别的记者都走了,唯独我一个人留在最后,对郭参谋长说:现在没有别的人了,请您给我说真话,国军到底有没有希望?郭参谋长紧绷着脸不作任何回答,我心中就有数了。后来才知道,这位参谋长早就暗通延安,制定的作战计划,总是先透露给毛泽东,然后再交给蒋介石,后来就当了共产党的统战部长嘛。哈哈……
    接下来便是向赵老先生赠送我的长篇小说《水魂》,和在国内为赵老先生题名的字画:字,是书法家景大文书写的《梅花三弄》;画,是画家晏本立创作的《还乡图》。当这张《还乡图》展开在茶几桌面上时,立刻引起了赵老先生的极大兴趣,朗朗的笑声里,透露出来孩童般的天真。他笑着对夫人说:“这幅画有意思哩,你仔细瞧瞧,这画中的老人是我呀!”夫人边看边笑道:“画中之人,怎得是你?”赵老先生指点右上角的行草,津津有味地念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问君客从何处来?’你说不是我么?”
    夫人笑道:“《八十年来家国》一书的出版发行,哪个不晓得你少小离家,老大还乡,不是你是谁!”赵老先生的目光还盯在画上,连声说:“这画家厉害,厉害……”
    我和冰凌先生都笑了。赵老先生坐在沙发上,这才拿起《水魂》翻看,然后面对着我,说水魂这个书名好,这个选题也好,问我为什么写水利题材的小说呢?我说我十七岁当兵,退伍后就在基层的县水利部门工作,至今三十多年,亲身经历和阅历了大禹的传人们,前仆后继艰苦奋斗和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水利人的爱情,水利人的命运,水利人的执着以及水利人的甘苦,是置身于水利行业之外的人很难想象的,所以我要歌颂水利和水利人。
    赵老先生听了后,认真地说:“水利是一个大课题,大题材,它是全球性的,它关系到整个儿地国计民生,是全世界都应该十分关注的大事。洪涝泛滥,环境污染,水土流失等等,这都直接或间接地危害到人类生存,警醒人类对水的重视,应该大写特写水利方面的文学专著和巨著,弘扬自古以来大禹传人们的治水精神,可惜水利方面的文学专著太少了。我的家乡河南息县,地处豫、鄂、皖三省的交界处,淮河就打那儿经过。记得小时候淮河经常泛滥成灾,以致民不聊生。近几年又见各方面报导大陆洪灾频繁,尤其是长江,我想淮河情形也一定是很严峻的。
    我把国内历年来抗洪抢险的实情告诉了他,从党中央总书记、国务院总理以及人民子弟兵,如何在抗洪抢险时亲临第一线严防死守,如何关心灾区人民,如何重视水利工程建设,赵老先生听着频频点头。又问我来到美国都看到些什么?我就谈了来美这几天的感受和印象,他说有一种现象不知你观察到了没有,那就是像我们这样的老年人的寂寞。“孩子们都忙于工作,只有老夫老妻相依为命了,有一首什么歌来?前两年在大陆上唱得家喻户晓!”我立刻想到  春晚上陈红唱的那首歌,就说是不是《常回家看看》?赵老先生点头笑笑:“是了是了,唱出了老人们的心声。在美国,是少年人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坟场……”
    赵老先生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夫人今泉智惠是位日本人,在耶鲁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任教,具有东方女性温柔善良勤劳的品德,工作之余,便承担全部家务,对外主内,相夫教子,里外一把好手。他们有一女一子,女儿惠纯长春藤学府布朗大学毕业,现在纽约大学任教,又是青年作家,常有小说 作品问世,出版过一部英文小说《猴王》。儿子惠程耶鲁大学毕业,在东南亚的泰国从事商贸,事业有成。可是却远离父母,家中只有两位老人……
    赵老先生谈吐风趣,且又极富条理,旁征博引又信手拈来,回忆往事滴水不漏。镜片后的目光里,时而流出老者的慈祥,时而透着学者的机智。他回忆见李登辉时的情景说:1990年夏天,我们夫妇俩去了趟台湾,在台北总统府三楼会客厅里,李登辉和秘书长蒋彦士会见了我。李说:赵教授,我们知道你常常去大陆,大陆很尊重你,我们也很尊重你,听说你来了,所以想跟你见个面。事实上我们早就见面了,我做台北市长的时候,曾经到耶鲁大学参观过,可惜当时没有机会见面,今天正好向你请教。
    我说,李总统,很高兴见到你,我刚从北京回来。在北京,我见到了台办主任丁关根,丁先生开玩笑对我说,你到台湾如果见到李先生的话,你可以告诉他,我很想让你替我带给他一个特别的礼物。李问我是什么特别礼物?我说丁先生想送你一套毛泽东选集。李笑了笑说,对毛泽东先生的书我看了很多。共产党在大陆革命的成功,我们很敬佩,但是我诚恳地认为,在有些事情上,我觉得付的代价太高了,比如说文化大革命。我说,你的看法很对,大陆方面有很多人跟你有同样的看法。李说,是吗?我说,确实如此。李又说,关于台湾,中华民国离开联合国后,成了世界的孤儿。我们这几年辛辛苦苦存了些外汇,大陆同胞应该替我们高兴,我们对大陆,并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多给我们一点生存的空间。台湾与大陆有贸易往来,我是非常赞成的,但是,大陆应该小心,现在急于去投资的人,大多是做地产生意的人,这些人对大陆的建设不见得有好处。我们也希望帮助大陆建设,在农业改革方面,我们有经验,我们也愿意帮助大陆。另外,听说大陆在计划建设京九铁路,这方面,经济上我们愿意投资。
    我说我是个老新闻记者,来以前,我跟北京的记者协会的朋友见了面,这次来,我也有个任务,把他们的意见反映给你,现在有很多的台湾记者到大陆,可是没有一个大陆记者到台湾,这个情况是不是有改变的可能呢?李说,一定要改变!你可以告诉大陆新闻记者朋友们,我们不久要开国统会,目的就是要废除动员戡乱法、戒严法,废除后,共产党也可以到台湾来,大陆的记者都可以来。又问丁关根先生为什么要送我一套毛泽东选集呢?
我笑了笑说,我也问了,丁先生意思说,你在就职总统演讲中考虑两岸关系,只以目前的情况作考虑,如果手头有一套毛泽东选集,会提醒你国共两党多次合作的历史。
    李说,我就任总统发表演讲的题目,原来叫中华民国的前途。后来跟蒋秘书长商量,改为中华民族的前途。我考虑两岸关系,都是根据中华民族这个观点。我说,可是有人说你搞台独、独台。李说,完全是误会,我这个总统做得很辛苦,我要搞国民党和民进党之间平衡,我要搞大陆人和本地之间的平衡,我大概干一任后不干了……
    赵老先生还给我讲了作为海外中国人的感受。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在中国生长了二十多年,像不自觉地在母体中生活,与祖国浑然一体的。没有提醒我是中国人。但到了外国,除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之外,环境的一切随时都在提醒我是个“中国人”。这使我感到离中国越远,不但感情上与中国越近,而且成了中国的代表,中国的化身……赵老先生还说,如今,海外的中国人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奋斗,发奋图强,形成了自己的力量。许多中国人打入了美国的主流社会,联邦政府的劳动部长,就是我们中国一位年轻女士。当然,这除了自身努力,与祖国日益发展和强大也是紧密相关的,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提高,海外同胞要比国内人高兴的多,因为他们在外国人面前扬眉吐气……
    冰凌先生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考虑到赵老先生身体状况,不能打扰太久,拜访只好到此结束。赵老先生送我们至门前时,还说他的根在中国,中国有他的亲人,有他的事业,他将永远思恋,只可惜岁数不饶人,去国的机会不多了,也只有请你们来美唠家常了……
    我很受感动地说:“赵老,你休息,有机会再来访美,一定要来看望你的……”
 
六  耶鲁的女生纪念碑
 
    在美国,大学往往就是城市,城市常常也是大学。耶鲁大学城的所在地是纽黑文市,而世界知耶鲁者众,知纽黑文市者寡,大学的名声比城市的名气大的多;哈佛与波士顿大概也是如此。
    我这次访美没有机会去参观波士顿的哈佛大学。据说哈佛那不规则的庭院,曲里拐弯的街道,错落在绿树丛中不高的红房子,还有缓缓流过的查尔斯河,无不让你油然而生起一种自由浪漫的舒适感。而眼前的耶鲁却是庄严规整的,尤其那几座标志性的建筑,都是哥特式的宗教式的,高楼、屋顶和开窗,都是由冷峻的大理石砌成的。
    一进入耶鲁大学城,冰凌先生就指着YALE对我说:“那几个英文字母写起来简单极了,但它的包含量太大了,若是在夏天里,别说在这大学城,就连耶鲁所在地的纽黑文市,到处都是穿着YALE衫的人快步行走,那都是耶鲁人。美国前任总统克林顿和他的夫人希拉里,就是这耶鲁大学的法学士,据说他们当时也都穿着YALE,第一次在图书馆门前相遇便一见钟情,从此坠入爱河结为夫妻的。你再看这儿,那儿,还有那儿大片大片的停车场的车,都是耶鲁大学学生代步的,只要是耶鲁的学生,都可以随时开出车场去。
    我问冰凌先生耶鲁大学有多少学生?回答说一万两千多人吧,准确数字说不清楚。本科生大约占五千多人。我忙问道:怎么,耶鲁大学还设有专科么?冰凌先生笑了,说除了这五千多本科生之外,其余的全都是硕士、博士生了,哪里有还有什么专科?接着他便给我讲起哈佛和耶鲁来:
    哈佛与耶鲁建筑形式上的差异,据说是有历史渊源的。哈佛建校早,大概1636年,而耶鲁是晚于哈佛65年的1701年,却是针对哈佛而建的。
    耶鲁所在地康涅狄格州与哈佛所在地的马萨诸塞州,同属新英格兰地区,这里的一部分居民,可能就是威廉•布鲁斯特带领下,乘坐“五月花”号帆船从英国逃出来的清教徒移民的后裔。当时,清教徒们对英国教会的腐败不满,脱离了教会,先逃到了欧洲大陆,然后才来到美洲,在大西洋的对岸寻得了一块自由之地。由于不断有大批清教徒移民的到来,神职人员奇缺,为了培养未来的牧师,哈佛大学成立了。建立哈佛大学的清教徒,是教会中的改革派,在163O年左右先后从英国到达波士湾区。他们之中有许多牛津、剑桥大学的毕业生,主持哈佛建校的十二位董事中,就有八位是剑桥大学的,剑桥大学几乎成了哈佛的模板。这些个清教徒们,原本是为宗教自由而来,在这里却犯了不容忍他人宗教信仰自由的错误,成了反宗教的势力。但自由最终是不能被阻止的,从罗德岛州开始,新英格兰地区纷纷实行宗教自由了。在这种情况下,哈佛顺应了自由潮流,对不信教者采取越来越宽容态度,清教派领袖卡顿•马瑟(cottonmatner)深感不满,认为哈佛背叛了当初建校宗旨,他离开了哈佛,又动员英国富商E•耶鲁捐款建设耶鲁学院。在一段时间内,耶鲁大学正是作为哈佛甚至美国大学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比如说学校的初期课程的设置,注重的就是古典学科,坚持正统的宗教观点。到了1828年,美国为了适应时代的发展,培养社会需求人才,提出课程设置应该着重实用学科,而不是古典学科,耶鲁大学不响应,当时的校长J•戴还就此发表《耶鲁报告》,为传统课程辩护。直到1908年,耶鲁大学才不再要求学生必修古希腊语。在1873年前,耶鲁大学还有一个规定,只招男生,不招女生。
    历史上保守的耶鲁大学,对当时关闭自守的中国却是一道亮丽的天窗。1847年,清道光二十六年,一个未满十九岁的中国长辫子青年,在广州的黄浦港登上一艘名叫“亨特利思”号的帆船,前往美国求学。这是一条专向美国运载茶叶的船只,在太平洋的惊涛骇浪里颠簸了九十八天,终于才到了当时只有二三十万人口的纽约港登陆。三年后,这位青年考入了耶鲁大学,从而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留学生,他的名字叫容闳(YRNGWING)。如今,在他登陆的纽约港口曼哈顿,有一座以容闳的名字命名的大厦。我记得在容闳大厦的附近还有中华民族的先圣孔子和民族英雄林则徐的塑像。容闳留学,不仅带回来西方的科学与文明,而且为了把西方先进的科学灌输于中国,极力主张和促成向美国派遣幼童留学。1872年至1875年,先后有一百二十名幼童到美国留学,容闳亲自前住安排,将学童三人一组分住在美国人家庭中,以便迅速过好语言关。这些学童,后来有不少成了中国的栋梁,其中就有发明火车自动挂勾的詹天佑,有曾为北洋总理的唐绍仪,有交涉让美国退还“庚子赔款”的驻美公使梁诚等人。
    三百年来,耶鲁大学培养出的人才数不胜数,单就获诺贝尔奖者就有十三名。至今美国共有总统四十三位,耶鲁大学却占了五位,将近八分之一,而美国的大学有三千六百多所,你说耶鲁牛不牛?这里的教授和学生,谁都可以告诉你这五位总统是:二十七任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第三十八任总统杰拉尔德•福特;第四十一任总统乔治•布什;第四十二任总统比尔•克林顿和第四十三任总统小布什,一连三任总统都出自耶鲁,而且还有一对父子,真也是耶鲁的奇迹了!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在耶鲁培养出大量的人才之中,有一位女生叫林樱,是一位西方现代建筑史中举足轻重的建筑大师。在西方建筑史中,占重要地位的当然首推贝聿,华裔,苏州人。而林樱不仅是华裔,而且她还是林徽因的侄女,祖籍福建。在华盛顿参观越战纪念墙时候,冰凌先生就告诉了我林樱的名字,她在耶鲁读本科的时候,参与了越战纪念碑的设计竞选,据说在她交上的设计图纸上,都没敢写出自己的名字。在一千四百二十一件作品角逐中,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林樱竟然获得了第一名。她当时才二十一岁。她的作品与众不同,当别人尽量表现雄伟时,她却相反地选择了隐藏,使纪念碑凹入地下,并且采用黑色的花岗岩为主体。国家纪念碑评审委员会的评语是:“它融入大地,而不刺穿天空的精神,令我们感动!”这个纪念碑实际上就是一堵折面的墙,墙面上镌刻着五万八千一百三十二名越战阵亡将士的姓名。我当时站在越战纪念墙和巧遇的江苏文化厅的几位同志合影留念时就想: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入土为安”一说,而西方是要上天堂,林樱只所以独出心裁地如此设计,与她在中国书香门第之家所受的熏陶不无关系。她的姑姑林徽因,在中国首都设计了革命英雄纪念碑;而侄女林樱,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设计了越战纪念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林家两大才女名扬天下。
    现在,我和冰凌先生在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门前,又站在了林樱设计的作品跟前,这便是耶鲁的女生碑:碑为一片半圆球花岗石的剖面,中间渗出细细的清泉,清泉在向圆形的石碑四周徐缓地扩散,也许是象征着女性的温柔吧。在半圆球的剖面上,以波纹的走线,开列着耶鲁自1873年以后入学的女生的名字和数字,第一位女生是艺术系的学生。这些名字和数字隐于水般的波纹之中,令我想起贾宝玉的一句话,说女人都是水做的。林樱如此设计是否有这层含意,西方人是不能体会得到的。
    我围着这座女生纪念碑转了几圈,琢磨着一个圆球从中间剖开,剖面设计为线纹与水波,看似简单,实则深奥无穷。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和艺术。比如《易经》中的八卦,京戏的舞台与脸谱、国画中的色彩与线条,都是很简单的东西,但它又是气象万千,蓄意无穷的。这座女生碑的设计既抽象又具象,已经达到了设计的极致。剖开圆球肯定还有别的隐意,圆是一个整体,男人和女人,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太阳和月亮……它们都是相互独立而又相互依存的各自一半,剖开的女生碑,应该是还有对应的另一半,那另一半应该是什么呢?
    在女生碑前留了影,真为我们中华民族在海外伟大女性的杰作而激动、自豪和骄傲,中国海内外人才济济,如何能不跻身于世界强国之列呢?
    冰凌先生催促我说:“时间紧迫,不容我们再细细品味,沈老板夫妇还在他们的‘武士’餐馆等着我们赴约呢!”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六点多钟了,于是便和冰凌先生走出了耶鲁大学,夜幕已经开始降临,路灯、车灯、交通指挥的红绿灯,以及街面上各种霓虹灯交相辉映,把整个耶鲁大学城装点得五彩缤纷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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