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莱山之夜(随笔十章)
2015-11-03 21:02:54 来源: 人气:2892
这是一场无始无终的奔波。莱山之夜,山雾笼罩,疲惫不堪,却常常无法入眠。林涛阵阵,不断听到小鸟的叫声一荡一荡远逝。再次打开笔记,注视这幽深的莱山夜色,这所见所闻所思……
烧焦的黎明
这个让人无语的冬天。这个噩梦一般的真实。它是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冬天里发生的吗?
不幸的是,它记录得准确无误——时间、地点;还有,无数人共同目击……
这就像我们刚刚经历的亲人的死亡那么真实。它们几乎同时发生在我们眼前……
这真是个无语的冬天。我曾一遍遍地谴责遗忘,但我此时宁可遗忘。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遗忘。一个人既无法规避又无法逃离,只得求助于遗忘……
而我求助于长吟。
我只让自己的长吟接续下去。我想起了那个携琴走遍大地的歌手。这就是我的回应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此刻只想着那个挥动手臂、鲜血四溅的歌手……
因为我记住了那冲天的红焰和/凝结中缓而不畅的流淌/那声戛然而止的呼号/我记住即不敢遗忘的/那个一生只会经历一次的黑夜/还有等待酷夏的烧焦的黎明//此刻一切都潜伏在瓦砾之后/黑洞洞的枯目里有顽石/它会弹跳出灾殃和死亡/她已在传说中永生/美丽的黑发消失于腥咸的雾霭/跟随那个传说的是一个幸运者/一个更为纯稚的男孩//这是多么恐怖的长路/让同行者忍受一生的耻辱/从此只有咽下污脏的残渣/在阴风积聚之地痛苦喘息/磷光飘流的旷野与谷地/没有一丝五彩霞光//怎样回告那声炙烫的呼救/怎样忆想母亲的眼睛/我顽石一样的躯体啊/我等待破碎的双拳啊/电火飞蹿的弧光里有什么在爆响/有什么在尖利地泣鸣/一切消弭净尽的空地上/是不散的浊烟和狐臭/是洗而又洗的独子的泪滴//静静地流淌缓缓地走过/它在默想自己的平原/一路的渺渺无声和低徊/长长的蜿蜒寸进与决意/它汇集了多少不屈的无辜灵魂//静静地流淌 缓缓地走过/……
我这会儿只渴望听到无声之声。这种倾听不曾让我失望,如同一个独立的时刻中,目测那平静的大洋……反复翻找这一沓报刊,只想找到一个声音。没有——我不得不正视的是,在整个的一次悲惨长旅中,几十个人,唯一曾经高声反抗过的,仅有一人……他们在令人惊栗的残暴面前,都出奇地相似:胆怯与冷漠。
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它在对我们的全体实施一次抽样检查。它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日久不获的结论:人类还配不配活下去?
这是一个久而不获的结论……
这次长旅……
“智识者”们——我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城市,那个小窝,那一次又一次的争执、莫名的聚会……据那些一再倒霉,也的确是生不逢时的人说,他们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恶”才是推动历史的杠杆呢!于是要理所当然地对“恶”树立莫大的敬畏才对!
我恍惚中尚不知就里,但不知怎么首先想起的是我居所前的那个公园——所有的公共设施都遭到无端的破坏;那些美丽的、做成各种造型的园灯,刚刚安装一个星期就被全部砸毁了。那座城市的大街上一度再也找不到一部投币电话、磁卡电话,因为刚刚安装了30多部,不到三个月就全部被拆掉、砸毁……今年春天,在植树节里刚栽上的珍贵树木,特别是街道旁的,一夜之间都被人一一拧折……
我嗫嚅道:“可是……”朋友说:“你就别‘可是’了,你先要适应……”
我在漆黑的夜色中惊惧地望着,口吃地说:“不过……”
朋友们惊愕地互相对视,发出“他!他!”的惊叹。后来他们又笑了。我从笑声中听出了怜悯……
今天我突然觉得这次长旅中就有我,有我的朋友们;这次长旅似乎根本就没有终点……
可是我不想退出
朋友激动得双手颤抖。他不停地说下去——
我长时间为怎么评判这个时代而痛苦。因为我只要一刻不把这个问题想个明白,心里就不会安宁,也不会有正确的、合乎时宜的行动;我的生活将变得没有意义。已经许久了,我习惯于从全局而不是局部、从长远而不是眼前去看待问题了;我变得不那么以偏盖全,也不会简单地意气用事;我有能力从全部的繁杂中综合出最重要的结论。如果我从根上否定眼前的一切,我是指我们正在做的、经过我们多年努力形成的生活状态,那么我就等于否定我自己。我不能这样,也不是为了自己对自己的安慰,而是其他:是实话实说,是为了能够对生活有一个科学和理性的评判。眼前的混乱无序、肮脏,都达到了一个极数。可是任何人同时也会发现这是个充满了活力的时代。惊人的创造力像一夜之间从地底冒出来似的,我们拥有了从未有过的速度,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模仿力和创造力。我有时真想为这些放声高唱起来。我真的无法不为这些而兴奋。这里面包含了许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些都来之不易。我如果不懂得珍惜这些,那我就太简单也太褊狭了。要指责一个时代是非常容易的,但要做到准确和公允就不那么容易了。眼下我们的生活走到这一步,也许包含了许多必然性。我明白,我们既然走过来了,那就必须如此,舍此我们就没有了出路。但这只是结论的一个方面。
我同时也看到,我们付出得太多太多了。我们一边向前,一边践踏,而且常常在毁掉至为宝贵的东西。请相信我说的都是自己看到的,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是过忧,也不是随意乱说。我们也许在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内,一下子释放出的恶魔太多太多了,多到了我们已经无力承受,快要毁掉自己的地步。我们在设法最大限度地遏制它们的事情做得实在太少。我们在犯罪。有些东西的失去是不可复得的,这些不必我来解释了,它的恶果已经非常明显了。也许我不适合做这样一个进程中的最激进的参与者,因为我还不够强大,特别是心理的强大。可是我不想退出。
我看着朋友。我想说的是,我也不想退出。
人所不知的交易
到了深夜,惊魂甫定,我才开始细细回忆小时候,回忆那场可怕的大水,那次死里逃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去……
睡梦中我却清晰地看到了水中精灵的模样——它们嘻嘻笑,要与我做一场可怕的交易。交易的细节在睡梦中那么清晰,以至于醒来许久我都当成了真的,吓得一动不动。我躺在那儿想:我将对家里人藏匿这场交易,所以谁也不知道我是经过了那样可怕的一场才得以生还的。
我从睡梦中得知,我那次大水中的生还,带回的只是一个躯壳,我的魂灵已经变卖了,从此我成了另一个人。
极力回忆全部的细节。
那一天,精灵们说需要我的“魂灵”,这对它们有用处:它们每造一个新人都需要索取一个“魂灵”。它们又要造一个新人了——这个人以后我会看到的。精灵们要用一种奇怪的方法先使我丧失记忆。因为我如果记住这场交易,他们也就算失败了——我会把失去的魂灵重新辨认出来,寻找回来。精灵们让我丧失记忆的方法,就是在送我离开的时候,给我喝一碗迷魂汤——它们盛在粗瓷碗里,有点像稀泥浆,喝下去就把什么都忘记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以前听外祖母讲过类似的故事,所以那时我悄悄地留了个心眼——我趁精灵们不注意时,只喝了很少的一口,而且没有下咽,它们一转脸,我就把汤吐了。就这样,我摆脱了它们的魔法。
它们认为我真的失去了“记忆”,开始让我进入作灵魂交易的场所。一个精灵把我领进去,厉声问:“你进来不后悔吗?”我说:“后悔,没有不后悔的——你们送我回去吧。”这样说时,我害怕地看着前面的一片沼泽。我知道从这儿走去就要经过那片沼泽,走进那片沼泽将会发生什么?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一个精灵摆了摆手,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人出现了。那个精灵指着他对我说:“看见了吧?他像你一样进来了,可又很倔强,不愿交出自己的魂灵,那么我们只好放他走了。”说完挥一下手,那个人就往前走去。
我亲眼看见那个人在沼泽前犹豫了一下;但别无它途,只得举步向前。他刚刚走了不远,两腿就开始往下陷,接着陷到了胸口。他喊着:“救救……”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发出来,沼泽就漫过了他的头顶。那儿冒出几个气泡,什么都没有了。
一片死亡的沼泽。
这时我才明白,不知有多少好孩子都在这里消失了,他们谁也回不去。我如果能够生还,那就必须留下自己的魂灵。多么可怕啊!从此以后我将变成一个没有魂灵的孩子。我心里发怵,说我这样回去时,家里人会认不出来……
精灵们笑了,它们说放心吧,你看上去哪里都不会变,只不过是把内心深处一个很小很小的闪闪发亮的东西交出来而已,其他地方一点儿没变……我觉得那个精灵说话时带着很重的土音,后来才知道它是河湾里千百年来的一个土著,这个土著尽管变成了魔鬼,却仍旧葆有很重的乡音。可这确实是死亡的声音。
它又说:“孩儿哩,交下那个发亮的东西就好哩。那时候你拍拍屁股走哩,你看。”它说着一挥手——沼泽上马上出现了一道铁桥,在阳光下闪亮……我明白,当我把自己的灵魂交出来之后,就可以踏上那座桥,平安地到达彼岸,重新回到家里。
这是多么可怕的交易啊。
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同意,我知道这是欺骗,欺骗自己的亲人。可是没有办法——我害怕那片死亡的沼泽。我哭着,望着天空。我不知哭了多久。我要回去,我不愿淹没在这片死亡的沼泽里——就这样我伸出了乞求的手。我闭着眼睛。我觉得手里有了东西。我知道那是无形的钱币——出卖魂灵的报酬。接着它们说:
“好吧,你进到里面去吧,一会儿就成。不要怕,一点儿不痛。”
我全身颤抖,脸都发青了。我在地上滚动。“救救我,救救我,快呀,救救我……”
一些穿白衣服的人,他们带着口罩,将我推到一个小黑屋里。
我知道这就是换掉魂灵的地方了。我慢慢昏迷过去。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有个闪电一样明亮的东西掠过我的双目——我知道就在这一瞬,我的最可宝贵的东西被取走了……不过真的一点儿也不疼。只是一瞬,什么都结束了。
我心里空空的,多少有点被抽空的感觉,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
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亮闪闪的铁桥,它架在沼泽之上,我踏着它跨出了沼泽……
……
那一个夜晚我身上一直湿淋淋的。我大概是蹑手蹑脚溜进屋子的。所有人都睡着,午夜刚刚划过它的标界线。
那一天,我梦醒之后就哭起来。我是一个被摘走了灵魂的人,我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人。可是我最大的不幸,恰是我依然记住了那一切——那场不光彩的交易。我要带着这种屈辱和所谓再生的沮丧,过完我的一生了……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仍然记得的一个梦中的故事,一个直到中年还仍然不能遗忘的清晰的梦境。
“救救我,救我——”我这时仿佛又听到了那长长的呼喊。这声音来自昨天还是今天?我不知道。
我站起来,觉得内脏一阵抽痛。
我们有许多不同
这之前,我曾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到一处废弃了的宗教旧址居住过一段时间。很久以前,那里的庙宇就拆掉了,已经改成了军事封锁区,真正是“闲人免进”。可那里只有简单的几个兵在看守,他们也很寂寞。果然,当我住到那儿的时候,很受欢迎。我在离他们营房很远的地方找了一个小住所,一口气住了十几天。满山遍岭的野生果实,还有野兔和松鼠之类。松鼠在高高的树上从一个枝丫跃到另一个枝丫,让人欢喜得喊出声来。我常常出去采很多浆果,桑葚一会儿就可以采下一大包。整个的一片山林几乎没有一处露着泥土,只在山的顶部才有一些岩石裸露出。我那次真是一个人独处了,只带了很少的几本书,但几乎没怎么读。需要读的深奥东西实在不少了,但它们不全是停留在字面上。我一想起许久以前这里有一帮与尘世隔绝的人物,他们在过另一种生活,就有些激动。这种奇怪的选择充满了诱惑。那个秋天,我望着那些坍塌的庙宇,心事怎么也收不住。我知道他们是为了免除烦恼,或者是为了追逐一种心境而来。可是烦恼在当年真的可以远离他们、真的进入了另一种心境吗?我看到的是满目青山,一片碧绿,是各种各样跃动的野物……在这片与悠远神思浑然一体的世界中,我试图在冥想中沟通那些远逝的古人,猜悟叠生……
旅途上,我还能想起在宗教旧址度过的日子。夜深了,几条鱼在黑漆漆的水里炫耀自己。它们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一阵阵诱惑旅人。好了,天亮时我一定设法逮到你。火苗蹿跳着,夜的声息远远逝去。水已开过好久。我取一点茶。春夜的清冷被篝火驱掉,我离火很近,脸被烤得发痒。但那种温暖的感觉让人舒服极了。我的帐篷在火苗下闪动。多好的一个单人帐篷。这些年里我背着它走了很远。围绕它我曾经有过不少愉快的联想,它究竟给了我多少欢乐,简直无法历数。它与奔走、旅途,与一切活鲜动人的经历连在一起,消融了痛苦,滋生了希望。
还是初到一个杂志社工作不久,有一次在一个俱乐部认识了一位女棋手。她刚刚从一场赛事上下来,战绩不错,非常得意,圆脸庞上那一对眼睛显得非常纯洁。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我们一块儿喝咖啡,谈了很多故事。不知我们的话题怎么拐到了帐篷上来了。她说:
“现在的男人哪,没劲。干吗不带一杆双筒猎枪,背着帐篷到大森林里过上一段?打裹腿,扎腰带,如果可能的话,再领上一条狗……”女棋手神往地看着我。那一刻她的小鼻子红红的。大概是刚刚做了一回胜者吧,整个人容光焕发,欲望高涨。
那次相聚不久,她打听着找到我家。时值夏日,她穿了一双很别致的布料凉鞋,没穿袜子,一双脚白得刺眼,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实际上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她要教我下棋,还再一次谈到了带帐篷和猎枪到森林里去的事情,热情洋溢。但后来我发现她对人对事对书本,都缺乏一种执着认真的劲儿,不过是向往一种并不新鲜的概念而已——谈过也就忘了。
这个夜晚我又在想那个女棋手。奇怪的是,我一直有一顶小帐篷,这是我的一个附属品,一个当年让我发烧的东西,纯粹是个人拥有;但我就是没有对她说起过这些……火苗蹿跳着。我在想,此地离我的东部还有多远?我知道从这儿一直往前就能走到芦青河的发源地——砧山和鼋山。我发觉自己在一种混混沌沌的感觉中,在苍苍茫茫的大山里,从来都会活得挺好。人和人的生活有多么不同啊,也许在这个时刻,我熟悉的那些人正在玩一些古老的把戏哩。还有那个女棋手,她只是说说而已,我们之间有许多不同……
爱耍一根大棍
朋友约我去看一个现代派画展,说是这些年来这座城市里举行的最棒的一次画展。“那是真正的现代派,不是伪现代派。”
他送来了门票,可我不知为什么耽搁了几天,这张票也就废掉了。后来他又约我看一个故去的老画家纪念馆,我答应了。
纪念馆建在一所几十年前的庄园里。这座庄园是一个清代遗老留下来的,保存完好。深宅大院里每一块砖头、每一块怪石,都向我们诉说着主人的故事。那个人可能活得很来劲,具有超人一等的耐心,在当年竟然处心积虑地搞了这么一处居所。
朋友说,当时这所庄园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一座城市的边缘地带,靠近西郊。现在你当然很难感觉当时这里的气氛了。我说无非是有点荒凉吧?朋友说主要是有泉水,“那个老头很懂地理,他会看风水,修建时把一处不大的泉子圈在了里面。你看到这些小拱桥了吧?弯弯曲曲都有水,在整个庄园里循环,都是活水。现在的水都臭了,黑了,里面生不出鱼了。那个活泉干了。”
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不干的泉水。一个一个厅看下去。故去的老画家声名显赫,他的一生就是一幅丹青长卷。“有很大的天才吗?”我一边看一边自问。我在想这个大天才究竟对于我们的生活有多少意义?不错,它们一幅一幅罗列在墙壁上,被当成了珍品,在铝合金橱子里静静地呆着,里面有柔和的灯光,有经过调节的温湿度。其实它们当初只是那个老人用一支毛笔在宣纸上涂成的罢了,老人喜欢这样玩——这会儿就该如此珍惜吗?
朋友在一边讲得口吐白沫。他说这个天才画家如何如何了不起,并且有一个怪癖:爱耍一根大棍。我笑了。“在院子里装神弄鬼,大声吆喝,嚷叫一些京剧唱词。还有个毛病,爱打老婆。”
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老婆是一个很贤惠的小脚女人,为他端茶送水,对他无比崇敬。在她眼里,老画家是一个神。他高兴起来就打老婆。他可能是太烦了。”
“打老婆可以解烦吗?”
“大概可以吧。”
“那大家的老婆都活不久了。”
我想起了身材娇小的一个女子,她可爱的、像猫似的一张圆脸。如果将她痛打一顿,让她泪流满面,委屈得要死要活,那不仅残忍而且简直——幽默。
每个展厅都冷冷清清,好几个展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孩背着书包,拿着一个写生本,一边看一边偶尔画上几笔。朋友小声告诉我:她可能是艺术学院的学生。这个小女孩打扮得很洋气,不是特别漂亮,但很吸引人。我觉得她很帅。这么帅的小女孩也爱艺术,我真为艺术感到自豪。
他瞥着墙上的画,有时也瞥几眼那个小女孩。好的女孩谁都喜欢,指挥千军万马的那些将军也不例外。你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还这么热衷于艺术。太多的艺术堆积在一块儿就会发腻。女孩老在画画停停,心很细。我们终于没法和她步调一致,不得不遗憾地先一步离开了这个展厅。另一个展厅里悬挂了据说是画家最杰出的一幅大画,差不多占据了整整一面北墙。不过我实在看不出这幅大画有什么好。它有些芜杂,线条紊乱。朋友说:
“你看他的用笔,大气啊!”
大气个屁。
“你看他的笔就那么一弯,嘿,就是一只小鸟啊。你眯着眼看一看。”
我什么也看不出。
寻找那些大心灵
我眯着眼看了许久,看不出这幅画妙在哪里……这个展厅里的人相对多一点。朋友也不知多少次来看过这幅画了,这一次还是那么专注。他越瞅越近,不动了,到后来不得不回头寻找我。他提高声音喊着,我躲在边上没有应答。他激动万分地用手朝那幅大画猛地一指,然后又反身奔到我的面前,说:
“不可思议!”
这时有一个尖头尖脑的40多岁的男人,一直在不安地看我。我觉得他在慢慢地向这边挪动。我没有在意。后来由于他走得太近了,我才不得不认真起来。我发现走过来的这个男人长着一对三角眼,脸色蜡黄,有稀稀疏疏的红胡子。我真是厌恶极了。可就在我最厌恶的时候,他突然伸出手来说:
“你是……先生吗?”
我点点头,一只手很不情愿地往上抬了抬。他一下就把它捉住了:“哎呀,我终于看到您了。”
我一愣。
“我是您的崇拜者,我听过您……我听过您,哦,那是在一个夏天的……”他搓着手,“可惜我没有纸……这样吧,”他在衣兜里急急地翻找,后来又把手插到了裤兜里,他掏出了一个很小的纸头,把它托在掌心上说,“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我像突然来到了外星球似的。不过我毫不犹豫地抓起笔来,在那个纸头上签了名字。
“谢谢,谢谢。我太激动了,谢了……”
他把纸头捧在眼前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折叠一下,掖到了衣服最里层的一个内衣兜里。
这时候我招呼了朋友一声,向这个男人点个头,赶紧溜了。我有些慌。
走出展厅,朋友嘴里咕哝着:“伟大的艺术啊!”
我不知道他是说那幅画,还是在说其他。“伟大的艺术的力量啊……”他这样咕哝着,看着脚下的鹅卵石小径。我提议在小径旁的一个石桌那儿坐一下。刚坐下,朋友就到一边的一个小冷饮部里搞来了两瓶饮料和几袋鱼干。
我们撕吃着鱼干,喝着饮料。我发现朋友背了一个很时髦的挎包。他松松垮垮地背在肩头,就是不愿摘下来。我拉开挎包翻了一下,发现里边是一个速写本。我笑了。停了一会儿,他说:
“怎么样?你生活在这些艺术品之间,偶尔还能遇上个把崇拜者,不是挺好吗?我们其实用不着惶惶不安,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我没有作声。他的话题可够沉重了。他又说:“从来没有人让我签字,不过我的字可比你棒多了。我的毛笔字写得尤其好。”这一点我倒承认。他说:“妈的,有个人名气比我大多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围着他。实际上他倒不是成就大到那样,不过是名声大,动不动就参加艺术讲座,上电视办展览,熟悉他的人多。这家伙办画展的次数特别多。他的性格很外向,这样的人看上去,我是说和实际才华比,显示出来的往往要多上一两倍!”
我想他估计得如此准确,很有意思。
“不过老签字也捡不了多少便宜。有一次他把一支几千元的金笔给弄丢了:在大学里老有一帮少男少女围住他,他累得满头大汗,最后走出大厅,一拍衣服说,坏了,那支笔不知随手交给了哪个热爱艺术的毛小子……他赶紧反身,大厅里的人已经走散了。”
我笑了。
他咂着嘴:“就这样,那支笔算给弄丢了。挺棒的一支笔,我们都没有那样的一支笔——你有吗?”
我说我没有,我顶多用过几百元一支的金笔。
“还金笔?几百块钱也算金笔?”他转而又说那个人:“这小子极幽默,常常编一些奇怪的滑稽歌谣,写在笔记本上。他一口气能写很多,这会儿不知都丢哪去了——什么‘长得虎背熊腰/其实是个流氓/积极要求进步/冬天穿条皮裤。’”
他说着合掌大笑,“孩子年方十八/从来不穿裤衩/长征去了延安/吹牛一个顶俩。”
我们离开石桌时,又听他念了几首滑稽歌谣。
离开这所美术纪念馆的时候,他问:“怎么样,玩得有意思吗?”
“我觉得这座深宅大院很棒。可惜现在给糟蹋了。”
“天哪,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讲。不要忘了你是一个什么人,你应该沉浸到真正的诗意之中,去寻找那些大心灵……我相信你会好起来的。现在不行,看什么都无心无绪的。你的精神需要调整……”
我觉得在这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里,他总算说了几句有意思的话。尽管全是书上的话,但好像挺深刻。我将记住他刚才的劝导——后来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就常常琢磨这几句话。不错,也许这回真的让他给敲准了。我只是这个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一个生物,也许我真的应该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座城市里,做点得体的、体面的事情,不再东张西望,更不要想三想四——我要静下来,读读书,好好地做点事情了。
我们喝得更来劲儿
“现在已经没有了‘大心灵’。”我牢牢地记住了这句告诫,不看现代人的诗章,不看那些胡涂乱抹的奇怪话语。我只想寻找更冷峻、更庄严的东西。我想听听屈原的歌,想听听“坎坎伐檀兮”,想听听“诗三百”。我记得很早以前,我曾经在打开的那些陈旧书页面前激动得热泪盈眶,打湿了诗行。可是啊,那毕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这种激动已经很久没有来临了,偶尔来到也不像过去那么强烈。我想这就像我观察童年走过的那些印象深刻的田野景物一样,今天已经再也没有往日那种奇怪的感受——心灵深处猛地一颤——没有了,消失了。想一想,最可怕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生命的性质改变了,我已经没法感悟真正的美与崇高,丧失了这种能力。我变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冷漠了。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不过我要尽可能地使自己在这个黄昏里沉浸……
不断地翻找着伟大的诗章。我找到了那位大诗人屈原,他对有香味的植物真是入迷;还有艾略特,他有个奇怪的感觉,特别是对荒原景色——他说在身后的冷风里,甚至听见了“白骨碰白骨的声音”……
伟大的天才思路怪异,敏锐而生僻,像一位老小孩一样。我见过艾的照片,额头鼓鼓像个大头娃娃……屋子里真的太冷清了,其他人都走开了,我面对的只有这些沉默的巨人,他们装订成一册一册的大书。我强迫自己走进他们的世界。可是我很容易就能从这些世界里走出来。我现在觉得这屋里除了沉默的巨人之外,在一天天漫长而又短促的时光里,还应该有一些会叫会走的小生灵,比如说一只猫,可爱的像少女一样美丽的猫。不过以前我们曾养过一只,后来是它自己的恶劣行为把不错的前程断送了。家人总是抱怨说:
“好是好,就是胡乱解溲。”
我不知在一种没有灵感也没有激情的日子里,一个男人怎么活下去。灵感这个东西据说不可以寻找。既然如此,就得等待它自然而然地慢慢降临。要有耐性,要学会忍受。可是等待灵感,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不是一桩真正的苦差吗?太苦了。我发现那些真正的天才都有一些了不起的机会,灵感简直就放在手边上。就像我在平原上看到的那些幸福的老头一样,他们手边总有一个痒痒挠。什么时候要用,抓起来就是一下。可是我们这些庸人到哪儿去找那样美妙的机会呢?我又想起了“职业”问题——家人都鼓励我找一个“职业”,好像我真的没有“职业”似的。不错,我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失业了,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我既然是一个能够纵横涂抹的人,那事儿难道不可以称其为“职业”吗?有人不止一次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可不需要这样的一门“职业”。如果真是这样,历史上一位又一位巨人难道都是纸扎的老虎吗?不,心灵之歌永远是属于心灵的,健康的人不会拒绝心灵之歌。那些拒绝者的一颗心已经被暗中抽掉了,他们是空心人。
无论是眼前的庸人和故去的圣杰,无论是侏儒还是巨人,那些前赴后继的寻找者绵绵不绝。有人显示了空前的才能,甚至建起了自己的纪念馆,一座高耸的丰碑——尽管来去匆匆,但还是把自己活的灵魂凝固在纸页和砖石之上——凝固了,死亡了。谁看到一个活鲜的生命是凝固的?你看到的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热情四射的眸子。他们之所以动人,魅力无限,就因为他们是活着的。可是我却在不断地被告诫:要凝固,以某种方式凝固在这座城市里……
这座城市里有很多雕像,它们之所以令人崇敬,就是因为它们已经凝固了。它们显得庄严、伟岸、牢靠。
是的,一种稳固和牢靠感赢得了普遍的尊敬。人的一生总会听到一种隐隐的呼唤,呼唤你快快成为一座雕像。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开始自觉不自觉地雕凿自己,寻找心目中的蓝本,有的还真的“成功”了。可是有人不愿凝固,于是就不断地舞蹈、喝酒、幻想,我“担心腰子出毛病……”可是我们喝得更来劲儿。
人类最可怕的顽疾
人在20岁以前,要忘掉一个感动的场景是很难的。我甚至直到现在还能回忆起某一天在石榴树下看到的那个身上有着白色斑点、靠伸缩躯体而爬行的一只软体虫——我胆怯地伸出食指探摸时体味到的那种奇怪的、无以名状的触感……它怎么也不能够从记忆中驱除。而后来,我经历了多少足够大的事情,其中的许许多多差不多全忘掉了。我在生活中所进行的所谓的重要思索和推导,有时会在一转眼的工夫就忘个一干二净……
可怕的退化。我们将用什么办法与之抵抗?无数的遗忘会把我们引入某种背叛——一个人如果允许自己这么快地遗忘,人类也就太危险了。我自己知道,人在某个时刻对于事物的领悟和质询有多么重要。缺少这些,人就会处于难堪的幼稚和肤浅之中。一个人不能不去领受崇高的体验,不能不去思索关于意义、希望、爱和被爱,以及诸如此类的一些问题。可惜这种时刻在人的整个生命当中只占小小一瞬,稍纵即逝。一个人将很快把这一切重要的经历和感觉全部遗忘,就像电脑中被删掉的磁盘一样。这种损失是无可挽回的,甚至不能够复制,难以追忆。
随着时间和事件的不断推移和积累,激动、铭心刻骨的震撼,一切波澜,都会逐渐减弱,以至于了无痕迹。于是我们每一次寻找就不得不从零开始,并且没有了总结和比较的机缘。重犯一些原有的错误是必然的。我们不可能把某一个时刻所感知的全部加以发展和贯彻,灵感的闪电不再刺破茫然的夜色。
怎样战胜遗忘?这将是人类所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我个人而言,在我无所留意的那些日子里,或许已经永远地丧失了无数至关重要的感觉、事件和经验。
多少痛不欲生,令人不忍回想。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们曾经遭遇过的巨大苦难和危机,仅仅相隔几年的时间差不多也就忘掉了。可怕的遗忘啊,是它使我们不断地流血流泪……我们的堕落、所有的耻辱,差不多都与遗忘有关。我多少次默默地下定决心,要与遗忘挑战,要记录昨天的一切,观察到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一切事件,一切激动、忧愤、慨叹,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我特别要记下那片平原和山区,还有我的茅屋,连同潜于深处的情思、朋友、同胞,所有的故事……只要是感知的、目击的、可以交给明天的,都一一记录下来——不仅记录在心中,还要记录在纸上,要无一遗漏地转叙给无数的朋友,让他们与我共同拒绝和提防一种人类最可怕的顽疾:遗忘……
这个想法曾使我陷入长长的激动。激动之后又是担心:如果战胜遗忘的决心也被遗忘呢?
天哪,遗忘,我们到底用什么来战胜你呢?难道你真的是一个不治之症,比癌症、比正在蔓延的艾滋病还要可怕十倍吗?
也许真是这样。我们真的要听任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让悲剧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苦难和欢乐不断重现,血泪成河,欣悦似海。欲望和悲伤,无边的苦难,惆怅连接着绝望;找到的可以丢失,丢失的可以当成崭新的东西重新找到。也许没有这一切,没有这么多的抱怨和不可挽回的缺憾,没有黑色与残杀,也就没有了世界,没有了天空旋转的星体……
比如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于非命,当时大家何等惊讶和恐惧……也仅仅是几年过去,现在很少再有人提到这个人了。我们甚至回忆不起他的双目和下巴……遗忘使人变得冷酷,使滚烫的心变凉。可是有时人们又乞求遗忘,让它援助,让它疗伤。
比如眼下,我多想忘掉那片平原,忘掉剩下一片残枝败叶的田园、那生出水草的荒凉沼泽、黑水浊流的芦青河……
平原上一段长长的时光,竟然是由一分一秒堆积而成,如今又被挤压成一个薄片。薄薄一片,上面叠印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像是由一只手不经意涂抹而成。我低头辨认昨天,想从中发现什么,想听到往日的声音,哪怕是一声微弱的呼唤——这呼唤真的出现了……漫漫时光啊,它耗去了我的青春,可是它仅留下这张薄片……我不知更迭不息的岁月最后还会留下什么……
我与那个茅屋附近的村庄,还有海滨小城形形色色的人物,积下了多少恩恩怨怨。欢乐和痛苦,无法解脱的纠缠、大大小小的故事,一时纷至沓来。我有时不愿回忆,只想把一切都忘掉,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命运也许真的让我忘掉奔走的欲望,只呆在青灯黄卷的日子里。我将迷恋纸页,依恋城市,在此地而非他乡,培植起老酒一样醇厚的友谊。我将伴随着衰老,走进自己新的光阴。
痛苦地陶醉和消受
我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不由得想象散落在这座城市中的各色朋友——如今你们身在何方?忧伤?欢愉?
久违了。我怎么会闭塞在自己的角落里,看地老天荒……将远途上的朋友一个个想过。蓦地,一股熟悉的悍拗之气扑面而来。渐渐沉浸到一个世界中,以至于流连忘返,忘记了时间,空荡荡的感觉一扫而光。这种撞击会让我打个愣怔。是的,生活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刻,向我发出一声呼唤。一种更逼真更切近的感觉再次攫住了我。
我凝望窗外。我不知道在这个时刻里,那位遥远的朋友怎样了?想象中他应该弹起自己的三弦琴,在大地上行走——不,他的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正攥紧一把斧子,噼啪有声劈开一块疤节盘结的木头,准备一盆过冬的炉火。
我自惭形秽,爱着,想念着。我在一种巨大的温情面前谦恭而真实。我因为这种爱而安定下来,鼓励自己终将坚定踏实地走上大道。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感动了。我的探问和遥望无休无止,最后等待感奋像退潮的海浪一样淡远,露出一片斑驳的滩涂……家人厮守的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男人:有时满嘴疯话,一无是处,肮脏而慵懒。他卑微的灵魂,他的低劣和粗俗、无可挽回的沦落……可他有时也纯洁无私,宽容而狭促,却怀有无所不在的悲悯和感激。是的,天生的悲天悯人,不是一个懦夫;他富有同情心,他善良——非常善良。他这样自我鉴定和追究:他将因为不可饶恕的恶习而加倍地惩罚自己。他懂得自责也懂得犒赏。他会记下自己的忏悔……他在小屋中,就像牢笼里关着的一头卷毛狮子,打着瞌睡吼叫,声声低沉。
是的,我怀念着荒原,那儿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那儿是我的故地、我真正的家!我睡梦中也将奔向那里,我低沉的咆哮里压抑了多少狂妄和欲望。这个可爱的牢笼就筑在一座城市的心脏,忍受着这座熊熊燃烧的、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人欲之火——那个神话中的一只金猴在炉中炼出了一副火眼金睛,而这座城市的高炉啊,毁掉的却是一个勇敢的骑士——先毁掉他的骨骼和精神,让他变得像破棉絮一样肮脏,再随便扔在一个角落里任人践踏……
朋友,让我们尽快地聚到一起吧,喝酒,听刺激的音乐,以此求得一点痛疼的缓解,逃离这城市的恐怖……今天我们如此不安、焦躁、困倦,一双利爪伸而又蜷!此刻谁也不会理解我们,无论是神灵还是鬼怪,都听不到我们真正的声音!曾几何时,那两个胡须浓密而蓬松的老人互相对视,然后感叹:
“一个幽灵,在欧洲大地上徘徊……”
如今这幽灵啊……我和我的朋友为了追逐和捕捉这个无所不在的幽灵,曾秉烛夜读,通宵达旦。我们年纪轻轻就流出了昏花的眼泪。眼泪啊,不仅冲走了一切懊恼和悔恨,还带来了欢歌。我们把自己的歌唱给了少不更事的姑娘,唱给了一对对纯洁无邪的眸子,回报丰厚。有一个空洞的、常常豪情万丈的诗人,歌唱着炉中之煤——我们于是就自诩为这种煤。可是我们燃烧成何等模样!21世纪说来就来,现在的年轻人、中年人,都不再是那样的煤了,都不再燃烧。大家都在忙着寻找一个现实的支点。因为没有支点就没法撬动这个星球。
呆下去?这个城市所能搞出的所有奥妙和神秘,只不过在消磨好人的时光。去看画展,去听音乐,去咖啡厅,去那些隐蔽角落里沾一手奇怪的肮脏,去痛苦地陶醉和消受,直到死亡……
你将逃往何方
这个城市看起来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比十几年前热闹得多,简直是从头到尾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像一个淳朴村妇浑身挂满了珠宝。实际上我们都知道,它也许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饰物大多都是一些仿真品……透过窗户看去:不远处的立交桥、街道,到处都在拥挤,到处都人满为患。可是我觉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许没有一个不寂寞,他们恰恰是因为寂寞才走到了一起。
那个若有若无的声音暂时被我甩在了身后——那是无时不在的催促之声——“走啊!走啊!”……是的,就是它在催促我,催促我上路,它已经在我的耳畔回响了几十年。还好,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听不见那声音了,它不知何时渐渐变得淡远,以至于彻底消失了……都认为一个浪子早就应该迷途知返了。可我知道,如果真是一个浪子,他将再一次逃离。这是怎样的一座城市啊,地处交通枢纽,各处的人蜂拥而至,人流如织。你走到广场上、车站前,会时不时地在拥挤的人海面前感到震惊:这么多人,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无论是白天黑夜,雨天雪天或隆冬酷暑,总有一群群的人在这座乌烟瘴气的城郭里穿行、挣挤,发出无穷无尽的喧哗。这真是一个谜,一个无从破解的奇迹。一个人面对着这座城郭,有时会惊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但最后也就许习以为常:人么,不能像一个围棋子那样,一经落下就得定在自己的点上,直到有一只大手把它剔掉为止——这种等待其实是一种煎熬和苦挨,你只要有灵魂,就会被烧灼。你忍不住了就得赶紧跑开,跳起来,一口气逃得很远很远……
下一步你又将踏向何方?在哪里停留?哪里才是你命中的驿站、最后的归宿?
我站在窗前,有时不知不觉间揪疼了自己的头发。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了。我像大街上这些匆匆赶路的人一样,走啊走啊,像被什么催逼着,一刻不停地走了几十年,就像骏马摘掉了缰绳,让秋风吹拂着蓬乱的鬃毛,迎风一跃跑下去,跑下去,直到今天的困顿踉跄……当我独自呆在小窝里时,很快会坐立不安。我打开了音响,想闭上眼睛好好听一会儿音乐。多么好的、久违的享受。可是要享受这个可得有个能力有个心情啊。在这安静的时刻里,一个人倾听吧,好好听吧。倾诉之声,不,一个男人的激越之情;还有对我来说绝不陌生之物——寂寞!他,遥远而伟大的朋友,他也在用声音吐露一腔幽情,告诉自己的寂寞。正因为寂寞,他才开始了伟大的倾诉。他的倾诉化为庄严而又神秘的经典,永远萦绕在人世间……
大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各自奔向自己微不足道的猎物,或赶回自己的小窝——这当中的许多人都在不为他人所知的某个地方焦虑和欣喜,有的还疯狂着呢。有人想抓住自己的鹰,梦想之大比得上蒙古可汗。妈的,白日梦再好,让现实的浊水一冲,什么都完了。而我呢,好日子都留在了昨天。昨天等于进取心和约束力,而今全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之类的浩叹、感慨、烦死人,等等。如今我摇摇荡荡,倒也显得自由而真实。我觉得现在的世道上也真的难找一个坦然自如、无牵无挂的人了。要真能这样,多了不起啊。我怀疑这个城市里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我踏上离家不远的立交桥,在人行道上溜达了一会儿,再拐到下面一层。桥下黑洞洞的。大桥上是隆隆而过的各种车辆,而下面却是另一个世界。在一个个粗壮的桥墩下面,永远有做不完的各种把戏。卖报的、摆书摊的、算命看手相的,还有卖工艺品的——我买了一个木雕,雕刻的是一个非洲女人,耳朵上还有仿金耳环,脖子上有粗笨的项链。那个女人的脖子很长。我一眼看出这不是出自东方人之手,它跟我在国外跳蚤市场上看到的木雕一模一样。当时我的一个同伴就买走了这样一个木雕,他很兴奋,说要把它摆在自己的客厅里。我这会儿竟然在家门口买到了一尊完全相同的木雕,而且价格便宜十倍。小摊旁边是一个看相算命的人,我正被他的目光所吸引:双目锐利,从一开始就尖利利地盯住我。我明白他们这种把戏,很早就领教过,可这时倒痒痒得想试一下。他们无论如何算的是“命”啊。我蹲下来……
夏日即将逝去。我的焦虑啊,像潮水一样把人淹没。潮水过后该裸露出欢乐的岛屿。那一双双眸子啊,将把我引向远途。我抚摸着胸部,那里正在不停地敲击,传递出一种清新有力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