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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太鲁阁朝山行

2015/11/1 15:18:20      来源:      人气:3074
原载于《香港文学》


    民宿在台湾各地兴起,一方面固然因为羡慕西欧工业之余犹能享受田园,另一方面在本岛残山剩水的环境里,深愧对不起皇天后土,又渴望重温田园的孺慕,穷中作乐,不,富而不乐,民宿成风,也算是一种怀古悔过的挽歌。

    理想的民宿,该是整洁、朴素、自然、健康、方便,而又亲近造化。若是过分舒适,刻意装饰,甚至山珍海味,亭台楼阁,就太五星级了,其罪反如豪宅。

    马蹄踢踏的前七天,我们有一程朝山之行,前后三日。第一日中午飞到花莲,入市内领到一辆七人座Serena休旅车,正好坐满我一家七人:飞黄和姝婷留在康州大学,和去年一样,未来。

    第一日下午匆匆驶入太鲁阁国家公园,天色已晚,不敢流连太久,便去订好的民宿入住。

    夜色中,最先欢迎我们的,是犬吠。主人大声喝止。便换了一只黑纹的花猫来磨蹭客腿。后来主人告诉我们,他家一共有五只狗,五只猫,至于家人,也是五位。这才是真正的民宿:旅舍就是主人的家。

    这家民宿是一排整齐的平房,朴素之中不失干净与舒适,最可喜的是灯光明亮,浴室宽坦。我们一家七人,分住三房,地板是陶砖,可以赤脚而行。那天风大,很冷。我们在外面的大草地上,仰见木星,虽极璀璨,却不闪烁。夜间大家在餐厅打一种“猜牌”,其底牌均为名家所绘,多属超现实主义风格,意识乱流,动人遐想。主人的两个女儿,米妮观战,米琪发牌,十分可爱。

    入夜更冷,深恐一床羽绒被不够御寒,又向女主人要了一床。不料羽绒果然够暖,就备而未用了。熄灯后,天花板尚有微光,不致全黑。第二天还是大晴天,朝霞艳丽照进室来。这才发现,原来是天窗,十分惊喜。

    早餐清淡简单,有大杯豆浆,来配番石榴,煮蛋,香肠,番薯,面包,生菜。大家一夜熟睡,清晨空气又纯净,更吃得津津有味。餐厅墙壁下有长窗,上有两排气窗,当真窗明几净,高轩自有逸兴。壁上大书“乐山”两字。我存抗战时期迁蜀,曾居乐山七年,倍感乡情亲切。主人夫妻却念成Yao Shan,显然是取仁者乐山之意了。

    主人名叫吴廷书,谦逊坦率,有古隐士之风。女主人也安详亲切,与主人天然默契。问吴先生乐山民宿的地理位置,他说属于“太鲁阁国家公园”管辖,但在辖区北境。我又问他治安如何,他笑答说,一向宁静。又问他一个蠢问题,是否也去外国度假。他说没有,要照顾“乐山民宿”,简直没空。

    早饭后我们收拾行李,装上休旅车。仰见半轮下弦月,莹白当空,朝阳虽已金艳,仍未减却清辉。只可惜市井之人忙得只顾红绿灯交眨,甚至只顾低头收看手机,把造化的神奇天机,竟然都错过了。

    主人送我们到车旁,主客话别,有些依依。我问他的隐居究有多大。他潇洒地朝山坡上一挥手,说一直到山顶。顺着他的手势,我瞥见的是满坡的竹林与杂树,几只雨燕正斜斜向上飞去。后来核对地图,推想这一带应该是在清水山下。

    第一天因为暮色逼人,匆匆来去,第二天上午就专程深入,去探太鲁阁的肺腑和关节。这一探,简直是探险,不仅路窄而弯,下临深谷,而且危石绝壁当空,雨后或逢地震,落石岌岌难防。小落石毋是大落石的前兆,毒蛇、毒蜂更是屡见。同时海拔愈高,气温愈低,氧气稀薄,气压降低,易患“高山症”。因此园方沿途设站,为行人发放白漆钢盔。我们错过几站,被迫只凭血肉之躯、赤露之顶去试运气。

    车到锦文桥,红柱高擎的牌坊下,车队首尾相衔,东西横贯公路便从此西去,而潺潺夺路的立雾溪,上下游落差一千公尺,日夜不休,正向东泻来。从此西去,海拔愈来愈高,地势愈来愈险,岩石愈益托大,天空愈益缩小,正是古代画家梦寐以求的奇景绝胜。光有石还不算,得有活水来激发太古元始的静趣。王思任的警句:“天为山欺,水求石放”用来形容太鲁阁险中寓美之奇,再真切不过。此情此景,令我又想到我少年时顺流而下的巴东三峡。不过此际正值岁末,雨水不多,立雾溪也不可能慢慢顺谷而下,所以倒可以想象成一串岸促水浅的三峡:当然太鲁阁不闻砧声,也无猿啼,更不会有船夫逆流而拉纤,但是三峡也不会像太鲁阁这样把绝壁凭空凿出了一连串的隧道。有些隧道是传统的首尾贯通,有些在向溪流的外侧仅以疏疏的水泥立柱支撑:贯通的该是山的回肠,侧空的就是山的肋骨了。

    似乎还嫌山客的眼睛不够忙,隔着中间的涧谷,对面的大幅绝壁,不仅来龙去脉,或纵或横或斜迤,暴露出元气沛然的大斧皴法,更赫然开出了岩洞,大小不一,深浅有异,就是所谓的燕子口了。可让燕子像乌衣武侠一般出没的水帘洞,我在巴西的伊瓜苏大瀑布曾见识过,其数却不如太鲁阁之多。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李白的名句忽来唇边,尤其是上一句,最切合太鲁阁了。东西横贯公路是向造化争地,硬讨过来的一线文明,像一条陆上的运河,通车而非通船,贯通了台湾海峡和太平洋。自其虚者而观之,则又像一条曲折的腰带,系在多少皱褶的峻坡甚至绝壁上;若用地图思考,就成了一道几何美学的等高线。

    为了打通中央山脉重重的关节,穿越花岗岩顽固的帝国,当年与石争地,牺牲了多少开山的壮士。“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钩连”!今日安枕在豪华的游览车上,旅客向荣民的亡魂默祷致敬。其实道旁虽有低栏防护,毕竟逼近危崖,只见峰回岩转,不知轮托何处。何况头顶岌岌的落石,一时失衡,就会祸从天降。真是一程过瘾的自虐。

    东西横贯公路是一把刻骨的雕刀,绝情地像陡坡的筋骨挑剔出来的穴道。“山从人面起”虽为修辞之夸张格,仍不足状其逼迫,因为有些段落的山壁不但逼人脸颊,而且低压在人头顶,不但是绝壁,简直成了倒壁,咬牙切齿,极尽威胁之势。
那天我们受尽威胁。峰回路转,穴闭洞开,惊多于喜。往往一个突转,阴阳乍变,和骤遇的山貌打一个照面,车中人不约而同猛发尖叫。我们把自己都交给车,不,交给开车的佩珊。就这么,一路探到天祥才回花莲。

    第二天我们投宿的是花莲市西南方寿丰乡的葛莉丝庄园。其地不在海边,也不在山上,却不乏园林之趣。半下午我们入住其中,英国式的下午茶已端上遮阳伞蔽荫的圆桌,在等待饥渴的高雄客了。一人份包括一块肉桂香味的松糕,一块爽口甘津的柠檬糕和三种花茶。肉桂糕嫌韧。我吞下了柠檬糕,并佐以薰衣草茶,情调有点像我译过的《不可儿戏》。

    庄园大而平坦,水汽沁人的明媚池塘曲折成趣,却容得下两个岛。岛上、塘边树阴绿意不断,白鹭栖息其间,禅意悠悠,一只鸭子往来其间,也俗得可爱。我们两代人:我存和珊珊、幼珊、佩珊、季珊,再加上两个男人(大女婿栗为政和我),终于懒慵慵地或坐或卧,憩息在原色木板铺成的看台上,只等时间到了,去镇上晚餐。

    吉安乡、寿丰乡这一带土地平旷,暮色来时,近山巍巍,半已昏暗,但远峰崚嶒仍在受日,不甘沉沦,仍在近山环翠的疏处,露出半顶俯窥着我们。这种野趣,城里人当然是久违了。民宿在台湾各地兴起,一方面固然因为羡慕西欧工业之余犹能享受田园,另一方面在本岛残山剩水的环境里,深愧对不起皇天后土,又渴望重温田园的孺慕,穷中作乐,不,富而不乐,民宿成风,也算是一种怀古悔过的挽歌。

    理想的民宿,该是整洁、朴素、自然、健康、方便,而又亲近造化。若是过分舒适,刻意装饰,甚至山珍海味,亭台楼阁,就太五星级了,其罪反如豪宅。

    我们在葛莉丝庄园的民宿,颇有亲近自然的风雅品味。设备近于日式:玄关脱鞋,床低近地,纸窗拉门,石池入浴,木架踏脚;后门推出去是窗明几净的水榭敞轩,可以在水光中茗茶下棋。池中颇多锦鲤,夜里偶闻扑刺。

    游客有好几家,车辆散停于落羽松间,松针满地,踏之簌簌有声,视之锈红有色。此行就地租车,但真正掌驾驶盘的,仅幼珊与佩珊:她们轮流开车,不在驾驶盘后的一位,就调整卫星图,或负责核对地图。美国、加拿大回来的三位:为政、珊珊、季珊,既无台湾驾照,又无应付机车经验,就免役了。至于我这位老爸,年轻时曾经带了全家纵横北美洲,近年只开近途,这次就算要抢方向盘,显已不孚众望,遂被架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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