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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隆鸣:爬山

2015-10-28 21:30:59      来源:      人气:2362
 

    长年泡在都市,难得见到山。此去皖南,爬山便是一大心愿。其实,若论爬山,汽车绕着山脚,甲虫般地悠悠前行,不就是爬么?然而,这哪有两脚踩在山脊时的那股豪气呢?
   下午,汽车把我们送进山区的一个小镇。晚饭是在乡政府吃的。食堂小而暗,只一扇二尺见方的小窗。窗外却是一番极明丽的景象:一条清澈的河流,自远山下来,擦镇而过;河西是条贯穿全镇的石子路,路西是整片整片的山。最近前的那座山,曲线柔和,像把无柄蒲扇,山腰凹处,装点着片片黑瓦白墙。
    时值黄昏,日未落,山色己不似清晨那般青岚缠绕,树木被晒得失去了光泽,袒露出疲惫的褐色的表土,更使人增添了征服的勇气。同行的张李二位,已是不惑之人,见多识广,似乎没有这个雅兴,惟我与西君尚在“热血”之列。然西君乃一纤纤秀女,孱弱而文静,即便有心怕力不足矣。不料,她却先邀起我来。我怕她是一时兴起,说着玩儿的,便激她道:得了!你看这山,高,不过金陵饭店,形,莫若一只馒头,不高,不奇,不险,也是山么?也配叫山?值得上去么?即便你一口气到了山顶,至多也是“爬”上去的,绝用不得“攀登”二字;而爬山,那是小儿的把戏啊!
    她却自有她的道理:古人言,莫以善小而不为。况且,山虽不高,但站在山顶远眺四周,那绵绵群山极有韵味。而当夜幕垂下,灯火初上时,“山那边人家”的景色更是迷人。再说,眼前这条宽而浅、清而净的河水,S形地缠在两山腰间,银晃晃的,宛若一对半圆的项圈,美极了。这一切,只有置身山峰才能领略——这是一位知名作家到过这里以后,在一篇游记里描述的,难道你没读过?
   “是吗?”我半信半疑。
 “信不信由你。”她莞尔一笑,迈开小鹿般健壮的长腿,先我而行了。
    进入角色以后,这色调浓郁的田园风光,一下把我们迷住了。兴奋和激情,时时从西君的眼眉间冲涌出来。在山脚下,我们目送一位姑娘,如何在小溪里舀满了水,担在肩上挑着,轻轻地,悠悠地,一步一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步入山凹,倒进自家的水缸。又出神地望着一位稚童,把那十几公分厚的石块,像揭三夹板似的,毫不费力地一层层地剥下来,铺在新砌的猪舍上面。惊奇之余,定睛细看,这山腰的农舍,竟有一半是用层石作瓦的!人在大自然中,真是绝顶的聪明。
    西君的半高跟,已开始显出不适,然她兴致不减,只几步,便越过农舍,窜到更高一层的山坡上。这坡地,土色黄里泛白,夹着碎石。下面那层,尚有整片整片、如一、二十平方米大小的土地,地里站着弱不禁风的瘦黄小麦。这一层,则只有夹在几块暴露的山石中间的方桌大小的土块,即便如此,也被山民视若珍宝,点上稀疏的蚕豆或葵花。这使人想起一个故事:一位农夫上山播种,播了九十九块地,唯有最后一块怎么也找不着,最后一挪步才发现,这块地原来被他踩在脚底下。于是我们又为山民们生活之艰辛而感叹了。
    再往上,山,愈发显出山的样子来了:碎石、竹桩、枯草、灌木,一起横在我们面前,拽襟牵肘,行路艰难。最糟糕的是,我们犯了路线错误:山顶离我们虽然似乎只有一臂之遥,但脚下已无现成的路,只有一条利刃似的侧峰,高而陡,窄而长,没有树木,只有枯草。而太阳,不知何时已落入西山。天色虽耀眼、明亮,但西边的山群,由于背阴,显得黑绰绰、阴森森的,像一只一言不发、捉摸不定的庞然怪兽蜷伏在那里,不知何时会突然跃起,将天地一口吞没。
    我突然有点怯。问西君:“这条路,你看你能过去吗?”西君仔细察看山脊,神色早已紧张起来。我后悔不该轻易随她上山。我不来,她未必敢上这么高。
   “打道回府吧?”我试探着。她犹豫了。看看西边,太阳虽不见了踪影,却有几条光柱从山的背后射向中天,惹得几片云朵也展开那灿灿的金边。蓝天之下,山地之间,开始弥漫着极柔和的淡淡的雾色,很难分辨是炊烟作用于夜幕,还是夜幕裹住了炊烟。它使山下这小小的村庄,宛若一位蝉衣蒙面、端丽硕丰的少妇人,愈发矜特、含蓄和动人。
   “不可惜吗?”西君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景色,没有移步。我心里明白,她和我一样:上,都有一点怕;撤,又舍不得。如果我现在稍微坚决一点说“回去!”她马上就会跟我走,如同是她提议,我也决不反对一样。但是,谁又愿意担一个“窝囊废”的骂名呢?不就是这么一座不配叫做山的山么?连它也征服不了,此生此世还能干些什么?!
   “好吧,上!但你得听我的。你不能过这条‘鲫鱼背’,我们心须换条路。从这向东,下去,那边有块麦田,田间有条小路,想必是农民天天上山踩出来的。我们顺这条路上山。”
    西君顺从地点点头,跟着我下山,又上山。与其说我的经验比她丰富,不如说我的体力略强一点。这不,我又一次地判断错误。那块远看发黄的不是麦田,而是草地;草地中间是有条路,但越过草地,隐入灌木丛,便不成其为路了。而且极陡,成65度角。最遗憾的是没有树,只有大把大把的枯草,及灌木那带刺的细枝。脚下无根,手上无着,每上一步,都须小心谨慎,一旦判断失误,踩滑了或抓滑了,随时都有滚下去的危险。
   “注意,脚要踩在土窝或草根上,手要抓住树枝子,探实了,慢慢上。”我不时地提醒着。其实我已滑倒了好几次,只是比她略强些。她此刻,已是相当狼狈了。衣服不时被荆条勾住,盘好的长发散了几绺,中跟鞋使她吃尽了苦头,好几次跌坐在地上,以致不得不以手助足,匍匐在地。她真的是在山上爬了。那模样,委实不雅,绝用不得“攀登”二字,然此时刻,谁又能说,这仅是爬山而不是在攀登呢?为了接近目标,同样需要付出全力,同样要冒生命危险。
    西君很顽强,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要求我的帮助,独自用纤细的臂和颀长的腿,以及没有弹性但并非坚硬的肘和膝,与山、与石、与土、与草、与带刺的荆条,顽强而持久地搏斗着。她几乎是以动物求生的本能来与大自然抗衡的,全然失却素日轻盈的体态和清雅的风姿,显出的只是人在面临绝境、背水一战时彻底忘我的昂奋之情,以及由此而引起的人体和心灵的扭曲、失态和变形。那情形近乎于惨不忍睹,但又十分雄伟壮观。最后一步,是个跨度很高、呈85度角的石坡,几度攀登,几度滑下,直至拼尽全身气力,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
    “总算上来了!”
   “上、来、了!”她脸上泛着红光,气喘吁吁,浑身是土的擦痕,手掌还有血迹,仿佛刚从战壕里滚爬出来似的。她顾不上歇憩,硬撑着迎风而立。山风很大,吹得极爽,衣服被风吹得贴紧人身,西君修长的身子显出一个长长的“ 8”字。
    山不算高,但置身山巅,环顾四周,果然是在天上了。那远远近近、莽莽苍苍的大小山头,既像云海中若隐若现的群岛,又像天河里千帆竟发的赛舟。在这里,人世间的一切忧烦消蚀得干干净净,而心灵则随之得到净化和升华。
    可惜,大自然并不由于我们的虔诚就给我们以厚爱。当我们正在这自然的圣殿中悠然漫步时,夜幕却忽地垂了下来。天地间残存的亮光,被西边那庞然大物吞食殆尽,只剩下周围近处一些景物依稀可见了。霎那间,我们又宛若附入虚无飘渺、黑洞洞的空间,心底突然袭来一片孤独和恐慌。
    匆忙中,我选择了朝西的山凹作下山的通路。跟来路相比,这条路看起来不太陡,也近得多。可在下了一段路后,我发现自己又看错了。
 因为是山凹,下面较平缓,上面却异常陡。土表很薄,不但没有树木,枯草亦很少,没有一点路的影子,每下一步都得有脚试探几个落脚点,费时好久,也只下几步,再想回去,却又不可能了。
    我这才明白,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捷径都是没有的了,需要的只是勇气和耐力,一切小聪明都是多余的。现在,只有老老实实从这下去,而且要快,一旦天黑定了,后果不堪设想。
    心里想着,一紧张,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开始下沉。我急忙伸出另一只脚去支撑,然而扑了空,好久才有着落。于是两脚交替着像多级跳似的,飞快地向下飘去。似乎飘了很久,眼前出现一片桑树,抓住最近的一棵,冲着树干绕了两圈,总算站住了脚。
    再看西君,她还缩在半山腰,只剩一个朦胧的身影,伸出腿来似乎也想试探什么。我刚要制止她的轻举枉动,但见她脚下一滑,失去平衡,于是也张开双臂,俯着身子,平拖着瀑布般的长发,飞快向下飘来,身后划下一道长长的“啊……”
    还未等我反映过来,她已重重地撞在桑树干上,双手死死抱住树干,像一只劫后余生受了伤的小鹿,惊慌失措地伏在母亲怀里,充满余悸的眼睛,惶恐地,又不无留恋地望着已完全模糊的、使她“坠入深渊”的那条山路。
    “怎么样?”我急忙问。
“我——下来了!”惊惶刚遁,苍白的脸上便露出那惯见的俏皮和胜利后自得的微笑。
 呵,在这巍然不动、坚硬的山体中,西君那轻柔的身子,原来是别一般的秀丽和挺拔的。
    当我站在坚实的山路上时,心想,生活中那些貌似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要需要,你只管去跨越,也总能够跨越,胜利往往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强者和弱者的区分也就在于此。
    顺着小路,我们又来到上山时的那个山凹。在那个清清的小溪里,西君细细地梳理了一番。一个黑影从山腰悠悠飘来,在溪边汲满了水,又轻盈地悠悠飘去。定睛细看,竟还是那位担水的姑娘!
    是给小麦浇水么?我想,眼前又浮现出瘦黄的小麦和铺着层石的农舍;忽又觉得,刚才西君那惊心动魄的壮举,与之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西君站起身,朝着姑娘的背影伫立着。姑娘的身影很快消失了,视野里又只有黑茫茫的天和黑茫茫的地。在这黑的天地中,近处的山只有一个更黑的魁伟的影子,嵌在它不同坡次的点点灯火,又使它显得亲切和神秘。
    我仿佛觉得自已不存在了。西君说她也是。
    远处两个细小的光柱,在向我们慢慢晃来。是张李二位找我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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