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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东:托克拉克

2015/10/28 20:54:42      来源:      人气:266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我只见过夏天的胡杨。

  对于西部的胡杨,我感到陌生、充满好奇。在我怀疑的目光中,它看上去十分丑陋、痛苦,像是马戏团的小丑,正在拼命地博得观众的笑声。为此,它要付出许多。弯曲,树干可以达到力的极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伸展着。匍匐,只为树冠能够向上,遮挡住阳光。挣扎,是释放从根部传递出来的无奈。在阳光的舞台中央,它似乎在躲闪、回避,最强烈的敌意并不是上苍的谴责,而是天数,是剑一般、山一般的光。它只能用浓密的树叶去承接着光的重压,这是它惟一的盾牌,柔软却坚硬。那绿色,在茫茫的光的舞台之上,像是熔炉中的水一样。可是,白色而灼热的阳光,在水滴似的绿色树冠前先怯了场……我站到绿荫之下,瞬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清凉,惬意,片刻之前的暴晒与烦躁,倾刻便逃逸了。它却不为我这样的观众动容,精神永远高度紧张,焦虑从脚下的沙漠开始,纠结着向上攀援,刀刻一样的褶皱,无法释怀的骨节,愤怒而敞开的树洞,簇拥着那高高在上的叶子,所有的愤怒、焦躁和挣扎,在抵达绿色的那一刻,突然消失了。就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演员,走上舞台之后,顿然放下了沉重的内心,以笑脸面对观众。当我不得不从阴凉之处走出,成为阳光的猎物,却变得如此可怜,我突然发现,自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这让我想到不久之前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沙漠干尸。我快速地向另一处绿荫奔逃。而在迷离的视线中,那个叫胡杨的家伙仍然在努力地、讨好似的,像是被恶魔缠身,它伸展着自己的身体,要摆脱自己的困境,那时它是令人类忌妒的树妖。

  我只见过与罗布人相伴的胡杨。

  罗布人是楼兰古国居民的后裔,他们世代以捕鱼为生。这是在新疆尉犁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北沿。王国的盛景早就淹没在历史的滚滚沙尘之中,曾经的第二大内陆湖罗布泊也早就成为了探险者的乐园。生活在干旱少雨的内陆地区,罗布人却以捕鱼和狩猎为生,这也从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沧海桑田、万物轮回。他们生活的环境当时肯定密布着大大小小的湖泊与河流,树木苍翠。他们和胡杨林一样,在大自然的逼迫之下,被迫不断地迁徙,却对故土始终不离不弃,尽可能地能够遥望到故乡。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一份眷恋呀。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罗布人叫作奥尔德克。据说,他本名乌斯曼,善水性,能长时间待在水里,捕鱼、捉鸭样样在行,奥尔德克就是鸭子的意思。他之所以能留在史册中,并不是因为如此,而是因为他是瑞典著名的探险家的朋友和向导。1900年,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斯文·赫定发现了楼兰古城。发现楼兰的过程比较传奇,据说,那一年的3月28日,探险队的一把铁锨突然丢失了。一把铁锨对于一个探险家是多么的重要,斯文·赫定的沮丧可想而知。奥尔德克自告奋勇地返回沙漠,去寻找铁锨。他遭遇了风沙,被命运之神带到了一处庙宇的废墟。这就是被茫茫大漠埋藏了千年的楼兰古城。34年之后,他又协助另一位探险家贝格曼发现了小河墓地。历史记住了斯文·赫定,却忽略了这个叫奥尔德克的罗布人。无法想象当他得知被掩埋的古城就是他的祖先曾经生活的城市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也许,对他来说,那只是一座废弃的城堡,于他没有任何的意义。他和他的族人,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应对越来越恶劣的环境,如何像胡杨那样,抵挡着风沙与烈日。孤独的居民,最适合与孤独的植物相伴而生。他们如此相似,胡杨,罗布人,阳光,干旱,他们跟随河流退却的方向,一步步远离曾经有过的梦想与辉煌,迁移、漂流,却总能在新的土地上寻找到莫大的安慰。它们依塔里木河而居,他们是最好的邻居和伙伴,当夜色降临,追忆开始像树根一样深深地扎在地上,伸向遥远的过去。罗布人所缅怀的在地上,而胡杨的过去在地下,湿润如清晨的梦境。一旦它扎下根来,便很快地穿越沙质的土壤,以坚韧的根系,向深处进发。它的根系发达,能达到地下四五米。它不动声色,把自己屈展拉伸,从地下寻找着生长的力量。无法看到的根系,是胡杨的大脑,坚强不屈。它在思索着艰难世事中一个孤独生命的前途,在探究着如何与残酷的现实抗争。我甚至觉得,地上与地下,舞动与伸展,它们是一体的精神分裂者,记忆纠缠着现实,干燥想念着水分,愤怒抵抗着平和。而造就了忧郁的土地,柔软却充满着幻灭感。很罕见的,两只蚂蚁在奔跑,它要想不被阳光消灭,就得不断地奔跑,成为赛场好手。环境成就了才能与梦想,多少身体中的潜能得到了发挥。

  我只见过与沙漠为伍的胡杨。

  胡杨因为沙漠而坚强,沙漠也因为胡杨而生动。南疆的公路穿行在茫茫的戈壁与沙漠之间,绿洲隐藏在遥远的耐心之后,飞驰的汽车变得徒劳而滑稽可笑,似乎绝望才是世界的主宰。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远远落后于突然出现于远方的胡杨,那一丛丛的绿色瞬间就让自己得到了解脱。沙漠之上,绿色为尊。而这绿色又这么任性,这么倔强,这么孤傲。我突然想到了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白杨,在我居住的环境之中,白杨遍布于大街小巷,田野乡间,在平原之上,不管不顾,像是率性的孩子,快乐地生长着,它们挺拔、秀美,充分享受着阳光、雨露,丝毫看不出因为要与自然争斗所留下的痕迹。白杨被娇惯着,被呵护着。它可以完美地在乎着自己的形象,它们以哨兵的姿态,保持着优雅与悠闲。而华北的白杨与胡杨同属杨柳科,生命的状态却如此不同。很难说,哪一个比哪一个更加坚强、更加优秀,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大自然的恩赐显然是有失公允的,它把失衡赋予了胡杨,却把所有的宠爱加于白杨。似乎在梦中都会出现的阳光,消失于记忆中的湿润,让胡杨如同大自然的一个弃儿,一个被遗弃在沙漠边缘的漂泊者。没有天然的庇护,没有在分配的天平之上得到足够的公平,它只能依靠自己,独自面对恶劣的环境,忍受着阳光、风沙、干旱和无尽的挣扎。为了减少水分的损失,胡杨最初的叶子细长窄小,像是柳叶,从一开始它们的基因里就植入了节省的记忆。生存成为一种孤寂的事业,扭曲是为了更好地占有,狰狞只是想要得到片刻内心的安宁,而沉默是在等待更悠久的爆发。所有的努力都令人肃然起敬,令人动容。

  我只见过极少数的胡杨,可是它已经在我的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据说,中国的胡杨百分之九十都集中在新疆干旱少雨的地区,它们是沙漠的对手和敌人,是沙漠绿洲的守护神。而维吾尔族人民把它叫做托克拉克,意思是最美丽的树。于是,我开始理解并喜欢上胡杨,喜欢它在命运面前自嘲的姿态。它痛苦的外表,其实是在掩饰内心对于生存的渴望,对于命运的不甘,与沙漠、阳光战斗的决心。

  当我告别时,烈日仍肆虐着,塔里木河静静地流淌着,胡杨自由地散落在河边的沙地中,像是静止的化石、沉思的智者。托克拉克,在梦中,在通向那些曾经消失的楼兰、交河、高昌古城的道路上,遍布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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