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面前的仲跻和,男,55岁,是一位有十多亿资产的股份公司的老板。在海安这样一个不算很大的地方,他当然会有很多光鲜的头衔,诸如劳动模范优秀企业家高层次创业创新领军人才之类,其中有两项头衔虽说不上光鲜却稍显异类: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他很少讲话,偶尔默默地打量我一眼,显见得是沉静而心机细密的人,在他的背后,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橱很有气势地绵延开去。有人说,看一个男人的品位,就看他穿什么鞋、读什么书。穿鞋我不懂,那么就看看书吧。书很杂,文学、历史、哲学、宗教、经济、管理,有如司马相如的大赋,洋洋洒洒,恣意铺排;却摆得有点乱,大概是经常翻,也经常看的,不像很多老板或领导那样是为了装门面。其中也有他自己这些年出版的几本散文集,按时间顺序分别是《梦已飞扬》、《男儿情怀》、《拈花一笑》、《无意留痕》。我想,从“飞扬”到“无意”,虽是巧合,这中间是不是表明了一个进入中年的成功男人的某种心路历程呢?
当天下午,我走进了仲跻和老家的庄园——怡心园,也走进了他新编选的散文自选集。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浅阅读时代,能静下心来进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文字的意义早已和作者的情怀氤氲聚合,摇曳出生命的风景。徐徐翻动书稿,一个拥抱文学却又远离文坛的企业家,也穿过自己笔下的四季心情和一路风景,以一以贯之的沉静步伐向我们走来。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务农、参军、经商、从政、创办企业,一路拼打过来,有风光也有伤痛。所谓荣辱沉浮就不去说了,每个人的一生中多多少少总要经历一些的,但仲跻和比一般人又多了一重经历:生死。他参加过自卫还击战,亲眼目睹过身边的战友倒在血泊中;转业前夕,他又罹患重症肝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是向死而生,这样的生命体验无疑是铭心刻骨的。于是我们从他的作品中不仅可以读到拼博和奋斗,也可以读到珍惜和感恩;不仅可以读到坚忍和豪迈,也可以读到淡定和从容;不仅可以感受到灵魂内部的光芒和丰富的精神属性,也可以获得求索生命意义的多重启示。
有人曾经总结过,古往今来,除去职业文人,其他行业的角色跨界为文,大抵以三种情况居多,或是官场失意,或是情场失恋,或是战场失败。人生中经历了挫折和坠落,心灵无处安放,就诉诸文学。仲跻和应该说是一个跨界为文的票友角色,他总体上也应该说是一个成功者,那么,他操觚弄墨的内在驱动力何在呢?看完书稿,我的答案是:这是他人到中年以后一种对生命的审视和追问。
仲跻和是个雄心勃勃且相当自负的人,至少曾经是这样。在《名言》中,他也坦言自己是个“有个性,有野心的人。”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更加直言不讳:“回首过去,牵引着我,左右着我,限制着我,也可以说奴役着我身心的词汇很多,林林总总,印象最深的几个词是:事业、责任、名誉、女人。”“奴役不好吗?不是!能够被事业、责任、名誉、女人奴役,是件很幸福很愉快的事”(《奴役着我的几个词》)。即使在旅途中看到一座山峰,也会让他血脉贲张:“合掌峰似一只展翅远征的巨鹰,那种霸气、雄心、自信、神情、气概、姿态让我找到了兴奋的感觉”(《雁荡之行》)。雄心没有什么不好,它能唤起欲望,变成奋进的热情。但随着他的事业不断做大,冠冕越来越多,他也悄悄地进入了中年。中年是什么呢?对很多人来说,中年意味着被岁月磨损的激情和对自我人生的重新评判。面对流逝的过去,有人或许会闪过“如果”的念头,在这些“如果”背后,潜藏着万千感慨和遗憾。而一种可以称之为“中年恐慌”的情绪也如同斜阳下的阴影越拉越长。老和死亡不再是一个虚无的概念,老的无力和丑陋以及死亡的寒意,隔着剩下的时间已经隐约可见了。作为社会概念的人,中年仿佛是人生的高点,在中年之前到达高点的,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而还未达到高点的人,恐怕是不再有机会了。仲跻和的事业当然还在蒸蒸日上,他并不悲观,在他这里,人到中年,他更在意作为一个呼吸着的生命对生命的那种感知力是否还敏锐,他要找到生命的存在感和活着的意义。到了这个时候,人生真相变得越来越清晰,一切表面迷人的诱惑都在沉淀下去,成功、名誉、利益都是人间游戏,剩下的是那些最直接、最基本的东西:如何有价值地活下去。
于是,他审视自己:“现实中的我,忧郁、脆弱、兽性、野心被貌似和蔼可亲从容不迫的外相所掩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中国好人’、‘劳动模范’、‘老板’,等等等等,只是不同环境中的不同标签,透过‘棱镜’,我还是我,一个未能跳出三界的凡夫俗子”(《其实我不懂我的心》)。这种赤裸裸的剖析,体现了难能可贵的真诚和勇气。
他审视社会:“现在的社会,诱惑真的是无法说清有多利害,就像雨过天晴后,走在城市大街边铺了釉砖的人行道上,欣赏着美丽的灯光夜景……稍不留神就踩上藏有雨水的那一块,喷出的污水溅得皮鞋裤子一片狼籍,要是落脚重雨水多,甚至可能成为花脸”(《好男人不喊苦》)。用极富于生活情趣的笔调,写出了深刻的世情哲理。
他变得沉静了,喜欢读书和写作,并从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栖息地:“几个柜子的书,散发着纸墨的清香,摒弃了尘世的一切繁杂。”在作品中,他反复追问幸福、金钱、荣誉、爱情,于淡定平常中探寻生命的意旨。行文又总能举重若轻,化繁为简,就像朋友之间随意聊天,即使有深义,有险句,也大多藏在不动声色之中。例如:“人生就像打电话,早晚都得挂”;例如“小怒数到十、大怒数到千。”他懂得了随缘,认为“随缘也就是‘求不得’时的解脱,是在‘看不破’的前提下,随天意,尽人心,顺应因缘,积极应对”。这当然不是一种人生的退却,而是更理性更从容地进取。进入了这种境界,一个人才可以说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而读者也从中得到了有如春雨蓑烟,冲明在襟的体悟。
回到文本层面,散文应是美文,情感之美、思想之美,谋篇之美、语言之美,都是题中应有之意。美不是表面上的花拳绣腿,而是既要有形而下的准确生动,又要有形而上的灵性飞扬。半生遭际,四时风华,凡人心智,硬汉柔情,仲跻和悄悄地用文字经营着自己的精神灵境,他的文字有时如风樯快马,简洁明快,有时又委婉从容,丝丝入扣,那种清朗疏朴的文风带给人们汪洋澹泊,深醇温粹的阅读体验,神气、意境,辞采皆可品味。有一篇写初春到父亲的坟前祭祀,用笔相当沉稳,不急不躁,连烧化纸钱的细节也写得那样用心:“尚有火光的纸灰,冒着雨帘窜过葡萄架缓慢飞扬,伴随着一缕轻烟向西飘荡。留下来的纸灰,慢慢化成一撮黑色的灰烬。”写得细,是因为观察得细;观察得细不是因为无所事事,而是因为当时完全沉浸在对父亲的怀念中,境由心生。在同一篇文章中,写景色时有这么几句:“浓雾似毛毛细雨,飘飘洒洒,看见用粉红色塑料丝扣在水泥柱子上的桔黄的葡萄枝,令我想起受难的耶稣。”这样的句子,如果出现在别的文章中,可能只是一种语言上的机智。但出现在怀念父亲的文章中,就有了感情的温度,父亲那含辛茹苦的身世和有如殉道般奉献的身影,令坟前的儿子悲戚,亦令读者动容。这种在不动声色中有感情温度的文字,常常如神来之笔。《秋蚀》通篇饱满纯净而又风华逸美,写尽了秋日乡间的各种色彩和气息,但最出彩的还是最后一段:“秋天真美,只是别忘了多加件衣裳。”看似朴素家常,却温热熨帖,其中有生活中的哲理,有对生命的敬畏,还有酽酽的亲情、爱情、友情和乡情。有如唐诗中的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证明了文学原本是多么鲜活地贴近世道人心。
一个企业家,麾下有多家子公司,数千职工,写作真是忙时偷闲的。可以想见,他常常是在公司里忙得昏天黑地以后回到家里,待夜深人静时才能与缪斯幽会,在文字中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这是一种倾诉,更是一种休憩,好第二天抖擞精神再战江湖。对他来说,忙是一种生活的常态。但写文章偏又是忙不得的,特别是写散文,须得静心守意,全身心地进入情境和语境,把文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所以用“拿捏”这个词,是为了表示其中细微的分寸感,少了不好,多了也不好。若心有旁鹜,文气就不顺畅了。《痛悼慈母》写母亲的“大方”、“爱子”、“勤劳”、“远见”,娓娓道来,深沉蕴藉,就像对着母亲拉家常。但最后这样收尾:“母亲,您安息,我会当好男人,为民族增光添彩。”话说得并不错,但太大了,有点“隔”。因为母亲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农妇,不是江姐或双枪老太婆那样许身家国的职业革命者,她对儿子的期许也不过是成人、成才、幸福美满,最多也不过是光耀门庭,用不着以“为民族增光添彩”来告慰。我这样说不是吹毛求疵,只是说写散文是急不得的,千万要把文气拿捏好,这就有如文火熬汤,一急,味道就差了。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仲跻和乡间的居所,车子一拐弯,一块蓝白相间的路牌倏然映入眼帘:西场。西场是一个大镇,仲跻和的老家壮志乡在行政上亦隶属西场。这个“场”原是与晒盐有关的,至少在清代中期以前,这是还是一片盐场,滩涂漠漠,海天苍苍,一代又一代盐工们艰辛的背影在地方志上留下了一个带着咸味的“场”字。在这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一种联想:文学不就是我们生活中的盐吗?它不仅增添了生活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提供了生命中不可缺却的微量元素。我还想到了西场之“场”的另一种全新的诠释,这种灵感源于一次与友人的闲聊,那天,《钟山》主编贾梦玮先生对我说:“你们海安应该是当今的文学第一县。”贾是东台人,与海安近邻,他这样说并非客套,而是相当真诚的。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列数了十多个在当今文坛上颇为叫响的海安人的名字,其中与西场有关的,就有评论家汪政、吴义勤、陈歆耕,诗人小海、小说家罗望子等人,而汪、吴、陈三位据说还是西场中学的同门弟子。如果再往前看,则还有已故的著名语言学家魏建功。一个地方的文化渊源犹如一种神秘的“场”,其对人文生态的集聚、涵养和造化之功是恒久绵长受用不尽的。或许,这也是作为实业家的仲跻和能在文学界显山显水的根基所在,也是他要以一个中年人的沧桑情怀追问生命的内在驱动力:他在寻找生命中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