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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在变化中坚守,或者在坚守中变化

2015/7/12 9:14:57      来源:      人气:2329
    每次要写 “创作谈”的时候,心里就会乱纷纷的,好像有许多东西,很想谈一谈,但是又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拱来拱去找不到出口。这应该是个好现象,至少说明对 “创作谈”还是有话可说的,但同时又是一个不大好的现象,有话可说却说不出来,无从下口,无从开头。最近一阵我又在苦苦考虑创作谈的事情了,但这次运气 好,刚好有个人问我,你在苏州几十年,生活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写作在这里,家人在这里,朋友在这里,社会关系在这里,几乎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你写的小 说,因为有浓郁的地方特色,有人还说是“苏味小说”呢,可是你现在跑到南京去了,你去“上班”了,你去体会另一个地方和另一种生命了,你的人生的风格会不 会变,你的作品的风格会不会变?会不会有一天写出南京味儿来了?这个问题给我找到了一个出口,我就从这个出口拱出来了。
    我回答他说,南京味儿恐怕是不会有的,但风格的变化又是必然的。过去的三十年,我一直在苏州写作,给人印象就是苏州作家的特色,小桥,流水,人家,以这种 风格为主的小说,好像早已经定位了。这一类的小说我自己把它们叫作“状态”小说或者“情致”小说,不是按照传统小说的样子来写的,人物个性不鲜明不突出, 故事不是大起大落惊心动魄的,只讲究一种气场,讲究一种情状,讲究一点韵味。这可能比较符合苏州城市风格。苏州城市的风格是由它的文化底蕴决定的,苏州人 肯干事情能干事情但不张扬不外露,内敛但又很进取,风格上比较儒雅,却又不是出世而是入世的,只是入世的表现形态比较温和。我从小在苏州长大,受苏州文化 影响感染很大,我创作的文学形象、营造的文学氛围肯定是苏州化的,这种风格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希望能够达到淡而有味、小中见大的境界,而不仅仅是精致精细。 但是这种追求就带来了问题,有许多人能够感觉到你的淡,却感觉不出其中的味,于是就是淡而无味了。就像有些北方人喝碧螺春的感觉。这是由地理环境和文化背 景决定的,不能说谁的鉴赏或品尝水平低或高,每个人都是由自己那地方的文化熏陶出来的,比如西北的人,他们肯定喜欢羊肉泡馍,不喜欢碧螺春,而我们觉得碧 螺 春是有品头的,这是文化的一种差异。所以,我自己觉得我的小说看似平平淡淡,没多少波澜,但内含的是人性的东西,是内在的精神冲突,怎一个淡字了得,自己 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但别人不一定认同。我的小说创作在新世纪前或者更早的九十年代前期就是这样一种境遇,曾经有批评家以“反常规的写作在写作中的遭遇” 为题来谈论我的小说创作。欣赏的人觉得这种小说耐读,有韵味,但读者群小,许多人觉得平淡无奇,找不到“刺激”,提不起精神。
    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听得多了,自己也会反省了,怎么才能让人提起精神来呢?同时,从客观上讲,我们身处的环境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十多年前,苏州的小街小 巷 还在,街巷里的老头老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乡村妇女还在,就鲜活地在你眼前,但是后来慢慢地消失了,没有了。再写小说时,好像主、客观条件都不让你再像 原来那样写了,这时候变化就是身不由己的了。其实我很偏爱我原来的一些中短篇小说,但后来就觉得不能再这样写,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你,让你觉得要变 化。1997年我写了《百日阳光》,开始接触比较重大的题材,可以玩笑说是“中年变法”了,写苏南的乡镇企业,还是苏州文化背景,但是人物,题材,都有变 化,记录乡镇历史变迁,故事情节强了,人物个性鲜明了。有人说我变得大气了,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了。可也有人痛惜我的变化,认为我不适合写这类题材,把自己 变没了。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处于变与不变的矛盾当中。2000年前后我又开始回归,写出一批像《鹰扬巷》这样的中短篇,但是写着写着还是觉得不行,如果硬 要说为什么会觉得不行,我也说不太清楚,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和内心的声音有关,而这内心的声音又来自于哪里呢?再后来就有了《城市表情》,《女同志》, 写政界、职场,改变以往故事情节平淡的习惯,至少要写完整的故事、人物,像《女同志》,主人公有完整的奋斗经历,让读者对她的命运有迹可寻。而在我过去的 小说中常常是故意把命运隔断,跳开去写,制造阅读障碍,总觉得那样写小说才更有张力和言外之意。《女同志》似乎是一个回归,回归传统,读者容易共鸣。但是 说心里话,我确实不知道这是文学的进步还是退步。
    再以我的长篇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为例,小说出版后,有人说,你前几年的长篇小说创作,似乎多以城市题材、干部题材为主,比如《城市表情》、《女同志》等,怎么一下子变化了、转到农村题材了呢?我是写完了《赤脚医生万泉和》再回过头来想这个问题的。
    我们的社会正处于一个城市化的过程,我们的城市越来越大,因为它周边的乡村都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我们的农田越来越少,农民都进城当了市民,农村都已经是城 镇 模样,造起了和城里一样的房子等等。尤其是经济发达的地区,这里的农村正经历着千百年来最最巨大的变化,如果说过去的几千年几百年,或者说最近的三十年, 农村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那个变化还只是一种量的变化,从穷变富,从封闭变开放,从落后变进步,等等,但就是这两三年时间,我们周边的农村发生了令人震 惊的质的变化,因为它已经不再是农村了,农村消失了,农民没有了。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梦寐以求的城市化、现代化。
    但奇怪的是,我却发现我的内心却越来越依恋农村,依恋我曾经呆过的那个时候的农村,我的思绪常常回到那片也许已经消失了的农田,常常回到那个曾经偏僻的村 庄。那一座农村的院子,也就是这本《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封面上画着的那个院子,我曾经住过,三十多年以后,它还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梦回萦绕。 于是,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召唤:在城市呆久了,回农村看看吧。
    我并没有回农村去,但是我的心、我的创作回到了农村。我的内心的召唤,是时代带给我的,是历史带给我的,我想,我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时代和历史的影响,所以,变化是必然的,是别无选择的。
    有人觉得我写万泉和这个人物有些不可思仪,选择一个比较笨的人做主角,并且是以第一人称写,这在我的小说中是比较少见的,在长篇中更是绝无仅有。万泉和确 实 很笨,但他是一个有慈悲心、有情怀的人。现在我们周围聪明人很多,聪明人也是有情怀的,但是他们的情怀,大多数给了自己。也许只有不太聪明的人,比较笨的 人,才会把自己的情怀,把自己的爱,送给需要关心需要帮助的人。于是就有了一个脑膜炎后遗症患者万泉和来当农村的医生,村里的农民说,除了脑膜炎,谁来给 管农民的病痛啊?我的写作总的说来是温情主义的,有时候明明可以、也应该写得凶一点,刀口锋利一点,但是温情这东西总是缠绕在我的心头和笔下,让我丢弃不 掉。万泉和这个人虽然笨,但他善良,有慈悲心肠,正好吻合我的审美要求,写起来特别舒服,所以会写得得心应手,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如果换一个凶恶的 人,或者阴险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握好。
    说的似乎都是“变”,那么坚守的是什么呢?就是兵不血刃的文学观念。《赤脚医生万泉和》这部小说渗透或者表露我的文学观念更透彻更深入一些。过去我的小说 有许多是符号式的,很容易就冠上“小巷式”的帽子,或者贴上“苏味”的标签。《赤脚医生万泉和》不是这样的,符号式标签性的东西隐藏起来了,但是本质的内 在的东西没有变,仍然坚守着。


(范小青: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党组书记、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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