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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经典散文精选

2015-06-11 14:21:32      来源:      人气:3924
《热爱生命》
                                          (法)蒙田
    我对于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作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
   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使我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来自自然的恩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生之艰苦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着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匆匆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法)卢梭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时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芳夏特〔芳夏特〕卢梭养的一条狗的名字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从此,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 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目不暇接,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争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眼花缭乱,使我在每件东西面前留连,从而助长我懒惰和 爱空想的习气,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像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 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 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果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虽然我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 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像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 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 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遗忘,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忘却;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搅乱我的安宁。摆脱了纷繁 的社会生活所形成的种种尘世的情欲,我的灵魂就经常神游于这一氛围之上,提前跟天使们亲切交谈,并希望不久就将进入这一行列。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把这 样一处甘美的退隐之所交还给我,他们早就不愿让我呆在那里。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飞到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重尝我住在那里时的喜悦。我还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尽情想象。假如我设想我现在就在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遐想吗?我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单调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爱的形象,使得这一遐想更为生动活泼。在我心醉神迷时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连我的感官也时常是不甚清楚的;现在遐想越来越深入,它们也就被勾画得越来越清晰了。跟我当年真在那里时相比,我现在时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畅。不幸的是,随着想象力的衰退,这些形象越来越难以映入脑际,而且也不能长时间的停留。唉!正在一个人开始摆脱他的躯壳时,他的视线却被他的躯壳阻挡的最厉害!



《沙漠》
                                  (法)纪德
    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多少次走向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枯萎了,生命再也战胜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 望伸向你,沫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看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的盐层。——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但是为什么——会有 一簇簇灯心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正在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暑气熏蒸。)
  我曾见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尔卡杜山变成玫瑰色,好象像是一种燃烧的物质。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着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好些骆驼因过度疲惫,再难赶路,被商人遗弃了;随后尸体腐烂,叮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鸣虫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绿色的原野随风起伏。
  乱石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小虫飞来舞去;灯心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曝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粘土的荒漠,只要有一场雨,万物就会充满生机。虽然土地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雨后簇生的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 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可是太阳又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遁。大地诉裂的面目全非;尽管大雨滂 沱,激流涌进沟里,冲刷着大地;但大地无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绝望。
  黄沙漫漫的荒漠——宛如海浪的流沙,在远处像金字塔一样指引着商队。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见天边另一沙丘的顶端。
   刮起狂风时,商队停下,赶骆驼的人便在骆驼的身边躲避。这里生命灭绝,唯有风与热的搏动。阴天下雨,沙漠犹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夕照中,像燃烧的火焰;而 到清晨,又似化为灰烬。沙丘间是白色的谷壑,我们骑马而过,每个足迹都立即被尘沙所覆盖。由于疲惫不堪,每到一座沙丘,我们总感到难以跨越了。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应当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是从何种爱情中分离出来的?微尘也想得到人类的赞颂。
  我的灵魂,你曾在黄沙上看到什么?
  白骨——空的贝壳……
  一天早上,我们来到一座座高高的沙丘脚下避日。我们坐下;那里还算阴凉,悄然长着灯心草。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谈些什么呢?
  海浪输却沙丘三分蓝,
  胜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这样的夜晚,似乎觉得一颗颗明星格外璀璨。



《雪夜》
                                           (法)莫泊桑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的雪,终于渐下渐止。沉沉夜幕下的大千世界,仿佛凝固了,一切生命都悄悄进入了梦乡。或近或远的山谷、平川、树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雪后初霁的夜晚,万籁俱寂,了无生气。
    蓦地里,从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冲破这寒夜的寂静。那叫声,如泣如诉,若怒若怨,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喔,是那条被主人放逐的老狗,在前村的篱畔哀鸣:是在哀叹自己的身世,还是在倾诉人类的寡情?
    漫无涯际的旷野平畴,在白雪的覆压下蜷缩起身子,好像连挣扎一下都不情愿的样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来去的游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无迹可寻,只有那几棵百年老树,依旧伸展着槎牙的秃枝,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给雪后的夜色平添上几分悲凉、凄清。
    茫茫太空,黯然无语地注视着下界,越发显出它的莫测高深。雪层背后,月亮露出了灰白色的脸庞,把冷冷的光洒向人间,使人更感到寒气袭人;和她做伴的,惟有寥寥的几点寒星,致使她也不免感叹这寒夜的落寞和凄冷。看,她的眼神是那样忧伤,她的步履又是那样迟缓!
    渐渐地,月儿终于到达她行程的终点,悄然隐没在旷野的边缘,剩下的只是一片青灰色的回光在天际荡漾。少顷,又见那神秘的鱼白色开始从东方蔓延,像撒开一幅轻柔的纱幕笼罩住整个大地。寒意更浓了。枝头的积雪都已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水晶般的冰凌。
    啊,美景如画的夜晚,却是小鸟们恐怖颤栗、备受煎熬的时光!它们的羽毛沾湿了,小脚冻僵了;刺骨的寒风在林间往来驰突,肆虐逞威,把它们可怜的窝巢刮得左 摇右晃;困倦的双眼刚刚合上,一阵阵寒冷又把它们惊醒;……只是瑟瑟索索地颤着身子,打着寒噤,忧郁地注视着漫天洁白的原野,期待那漫漫未央的长夜早到尽 头,换来一个充满希望之光的黎明。



《密西西比河风光》
                                  (法)夏多布里昂
 
    密西西比河两岸风光旖旎。西岸,草原一望无际,绿色的波浪逶迤而去,在天际同蓝天连成一片。三四千头一群的野牛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漫游。有时,一头年迈的野牛劈开波涛,游到河心小岛上,卧在高深的草丛里。看它头上有两弯新月,看它沾满淤泥的飘拂的长髯,你可能把它当成河神。它踌躇满志,望着那壮阔的河流和繁茂而荒野的两岸。
  以上是西岸的情景。东岸的风光不同,同西岸形成令人赞叹的对比。河边、山巅、岩石上、幽谷里,各种颜色、各种芳香的树木杂处一堂,茁壮生长;它们高耸入云,为目力所不及。野葡萄、喇叭花、苦苹果在树下交错,在树枝上攀缘,一直爬到顶梢。它们从槭树延伸到鹅掌楸,从鹅掌楸延伸到蜀葵,形成无数洞穴、无数拱顶、无数柱廊,那些在树间攀缘的藤蔓常常迷失方向,它们越过小溪,在水面搭起花轿。木兰树在丛莽之中挺拔而起,耸立着它静止不动的锥形圆顶;它树顶开放的硕大的白花,俯瞰着整个丛林;除了在它身边摇着绿扇的棕榈,没有任何树木可以同它媲美。
  被创世主安排在这个偏远的丛莽中的无数动物给这个世界 带来魅力和生气。在小径尽头,有几只因为吃饱了葡萄而醉态可掬的熊,它们在小榆树的枝丫上蹒跚;鹿群在湖中沐浴;黑松鼠在茂密的树中嬉戏;麻雀般大小的弗 吉尼亚鸽从树上飞下来,在长满红草莓的草地上踯躅;黄嘴的绿鹦鹉、映照成红色的绿啄木鸟和火焰般的红雀在柏树顶上飞来飞去;蜂鸟在佛罗里达茉莉上熠熠发 光,而捕鸟为食的毒蛇倒桂在树枝交织而成的穹顶上,像藤蔓一样摇来摆去,同时发出阵阵嘶鸣。
  如果说河对岸的草原上万籁无声,河这边却是一片骚 动和聒噪:鸟喙啄击橡树干的笃笃声,野兽穿越丛林的沙沙声,动物吞噬食物或咬碎果核的咂咂声;潺潺的流水、啁啾的小鸟、低哞的野牛和咕咕叫的斑鸠——荒野 的世界充满一种亲切而粗犷的和谐。可是,如果一阵微风吹进这深邃的丛林,摇动这些飘浮的物体,使白色、蓝色、绿色、玫瑰色的生物混杂交错,使所有的色调融 合为一体,使所有的声音汇成合唱,那是多么奇伟的声音,多么壮观的景象!可是,对于没有亲临其境的人,这一切我是无从描绘的。



《美洲之夜》
                  (法)夏多布里昂
 
    一天傍晚,我在离尼亚加拉瀑布不远的森林中迷了路;转瞬间,太阳在我周围熄灭,我欣赏了新大陆荒原美丽的夜景。
    日落后一小时,月亮在对面天空出现。夜空皇后从东方带来的馨郁的微风好像她清新的气息率先来到林中。孤独的星辰冉冉升起:她时而宁静地继续她蔚蓝的驰骋,时而在好像皑皑白雪笼罩山颠的云彩上栖息。云彩揭开或戴上它们的面纱,蔓延开去成为洁白的烟雾,散落成一团团轻盈的泡沫,或者在天空形成絮状的耀眼的长滩,看上去是那么轻盈、那么柔软和富于弹性,仿佛可以触摸似的。
    地上的情景也同样令人陶醉:天鹅绒般的淡蓝的月光照进树林,把一束束光芒投射到最深的黑暗之中。我脚下流淌的小河有时消失在树木间,有时重新出现,河水辉映着夜空的群星。对岸是一片草原,草原上沉睡着如洗的月光;几棵稀疏的白桦在微风中摇曳,在这纹丝不动的光海里形成几处飘浮着影子的岛屿。如果没有树叶的坠落、乍起的阵风、灰林号鸟的哀鸣,周围本来是一个万籁俱寂的世界;远处不时传来尼亚加拉瀑布低沉的咆哮,那咆哮声在寂静的夜空越过重重荒原,最后湮灭在遥远的森林之中。
    这幅图画的宏伟和令人惊悸的凄清是人类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与此相比,欧洲最美的夜景毫无共同之点。试图在耕耘过的田野上扩展我们的想像是徒劳的;它不能超越四面的村庄;但在这蛮荒的原野,我们的灵魂乐于进入林海的深处,在瀑布深渊的上空翱翔,在湖畔和河边沉思,并且可以说独自站立在上帝面前。
 



《塞纳河岸的早晨》
                  (法)法朗士
 
    在给景物披上无限温情的淡灰色的清晨,我喜欢从窗口眺望塞纳河和它的两岸。
    我见过那不勒斯海湾的明净的蓝天,但我们巴黎的天空更加活跃、更加亲切、更加蕴蓄。它像人们的眼睛,懂得微笑、愤慨、悲伤和欢乐。此刻的阳光照耀着城内为生计忙碌的居民和牲畜。
    对岸,圣尼古拉港的强者忙着从船上卸下牛角,而站在跳板上的搬运工轻快地传递着糖块,把货物装进船舱里。北岸,梧桐树下排列着出租马车和马匹,它们把头埋在饲料袋里,平静地咀嚼着燕麦;而车夫们站在酒店的柜台前喝酒,一面用眼角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早起的顾客。
    旧书商把他们的书箱安放在岸边的护墙上。这些善良的精神商人常年累月生活在露天里,任风儿吹拂他们的长衫。经过风雨、霜雪、烟雾和烈日的磨练,他们变得好像大教堂的古老雕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每当我从他们的书箱前走过,都能发现一两本我需要的书,一两本我在别处找不到的书。
    一阵风刮起了街心的尘土、有叶翼的梧桐籽和从马嘴里漏下的干草末。别人对这飞扬的尘土可能毫无感触,可是它使我忆起了我在童年时代凝视过的同样的情景,使我这个老巴黎人的灵魂为之激动。我面前是何等宏伟的图景:状如顶针的凯旋门、光荣的塞纳河和河上的桥梁、蒂伊勒里宫的椴树、好像雕镂的珍品的文艺复兴时代的 卢浮宫、最远处的夏约岗;右边新桥方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老的巴黎,它的塔楼和高耸的尖屋顶。这一切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自己。要是没有这些以我的思想的无数细微变化反映在我身上、激励我、赐我活力的东西,我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以无限的深情热爱巴黎。
    然而,我厌倦了。我觉得生活在一座思想如此活跃、并且教会我思想和敦促我不断思想的城市里,人们是无法休息的。在这些不断撩拨我的好奇心、使它疲惫但又永远不能使它满足的书堆里,怎么能够不亢奋、激动呢?



 
《贝壳小记》
                 (法)蓬热
 
    一枚贝壳是一件小东西,我把它拖回到沙滩上。然后我抓一把沙子,在这些沙子从我的指缝里几乎漏光了的时候,观察留在我手里的那一点点。我看到几粒沙,然后每一粒沙,那时,再也没有一粒沙对我来说是一件小东西了,而那具有形式的贝壳,那牡蛎或是赝造的冠冕或是竹蛏的壳,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座宏伟的纪念碑,既巨大又珍贵,有如吴哥的庙宇、圣马克罗或是金字塔,而且比这些过于明显的人类创造物具有奇特得多的意义。
    我想:要是这枚贝壳中(一阵海浪无疑会重新把它淹没)有一只动物在蜗居,并想象它被放回到几厘米深的水下,我的印象将会发生变化,变得不同于此刻我用想象描绘的最出众的纪念碑所能引起的印象。
    人类的纪念碑类似他的巨大的无肉的骨骼:它们不能使人想起适合于它们的寓居者。最巨大的教堂只是听任一群蝼蚁出来,即使是为一个人建造的别墅或是最豪华的府邸,与其说可与有着众多小室的蜂窝或蚁巢相比拟,不如说可与一枚贝壳相比拟。主人离开住宅时他所造成的印象一定不如寄居蟹中并将它奇异的钳露出壮丽的角时所造成的印象。
    我乐于把罗马或尼姆看作是散在的骨骼——这儿是胫骨,那儿是头骨——一个古代的热闹的城市的骨骼,一个古代人的骨骼,然而这样我就得想象出一个巨大的庞然大物,有肉有骨,它确实并不符合于我们从教给我们的事物中能够合理地推想出的任何东西,即使借助于表达力的宽容使之成为像罗马人或普罗旺斯民众那样非凡之 物。
    我会多么喜欢有一天我能稍稍明白: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确实是存在的,我使之成形的,这幽灵般的、纯然抽象的、难以置信的幻象,应该以某种方式来喂养它!开始捉摸它的面颊,它的手臂的形状,以及它怎样沿着躯体放置它的手臂。我们有这贝壳便有了那一切:我们有具有肉体的贝壳,我们并未离开自然:软体动物和甲壳动物就在那儿。从那里,一种焦虑不安使我们的快乐增氏十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祝愿那个人,祝愿那些巨大的纪念碑,它们仅仅证明那个人的想象和他的躯体之间的可笑的不相称(或者证明他在社会或群体中的卑劣的习 性),那些纪念碑并不是一些和他大小相仿或稍稍大些的雕像(我想到的是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人类应该雕刻各种洞穴、适合于他自己的甲壳(从这个观点看 来,黑人的棚屋完全使我感到满意),他应该把他的才华用于调整,而不是用于不相称,至少,才华应该识别维持它的躯体的界限。
    我甚至不赞赏那些人,像埃及的法老,他们使大众为一个人去建造纪念碑。我希望他让这些大众去从事一项不大于或不太大于他自己的躯体的工程,或者更值得加以赞美的是,他用自己的工作的特色来证明他比别人优越。
    从这一观点看来,我首先赞美某些有节制的作家和音乐家:巴赫、拉摩、马莱卜、贺拉斯、马拉美——这些作家超过所有其他的人,因为他们的纪念碑是用软体动物的真正平凡的分泌物,是用和他的躯体最相称最适合的东西造成的,我想说的是言词。
    啊,图书的卢浮宫,在我们的种族灭绝之后,在地球居住的可能是另一些客人,例如一些猴子,或是一些鸟类,或是一些优越的生物,如同甲壳动物在赝造的冠冕中 代替软体动物。然后,在整个动物界灭绝之后,空气和微粒的沙子仍将在地面上闪耀着和磨灭着,并得在光彩中分解,啊,不孕的微尘,啊,闪耀的残屑,虽则无穷无尽地在空气和海的轧机中搅拌和研磨,然而最后!人们不再在那儿,用沙子再也不能组成什么,连一棵草也没有,而这就是结束! 


 
《冬天之美》
                                                  (法)乔治·桑
    我从来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作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 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象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太阳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眩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般的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 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 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笔都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 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巴尔扎克之死
                (法)雨果
 
    1850年8月18日,我的妻子曾在白天去看望德·巴尔扎克夫人,她对我说,德·巴尔扎克先生奄奄一息。我直奔他那里。
    德· 巴尔扎克先生一年半以来染上了心脏肥大症。二月革命以后,他到了俄国,在那里结了婚。他动身前几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他已经叫苦不迭,大声地喘息。1850年5月,他回到法国,结了婚,变得富有,却行将就木。回来时他已经双腿肿胀。四个会诊的医生给他听诊。其中一个即路易先生7月6日对我说:他活不到六个星期。他和弗雷德里克·苏利埃〔苏利埃(1800—1847)〕法国小说家、戏剧家,以《魔鬼回忆录》蜚声文坛患的是同一种病。
    8月18日,我跟我的叔叔路易·雨 果将军共进晚餐。一散席,我便与他分手,乘上一辆出租马车。马车把我送到博永区福蒂内林阴大道14号。德·巴尔扎克先生就住在那里。他买下德·博永先生的公馆的残留部分,这座低矮住宅的主要部分出于偶然才避免拆毁。他把这些破房子用家具布置得富丽堂皇,使之变成一幢迷人的小小公馆,大门面临福蒂内林阴大 道,一个狭长的院子当作小花园,小径这里那里切割开花坛。
    我按了按铃。月光蒙上了乌云。街道阒〔阒(qù)〕形容没有声音无人影。没有人来开门。我按了第二次铃。门打开了。一个女仆手拿蜡烛,出现在我面前。
“先生有何贵干?”她问。
    她在哭泣。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女仆让我走进底层的客厅,在壁炉对面的一个托座上,放着大卫〔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雕塑家,作品有《被暗杀的马拉》 《加冕大典》《分发鹰徽》等,巴尔扎克的胸像也十分有名的巴尔扎克大理石巨大胸像。一支蜡烛在客厅中央的椭圆形华丽桌子上燃烧着,这张桌子以六个式样至善 至美的金色小雕像作为支脚。
    另一个也在哭泣的女人来对我说:
    “他已奄奄一息。夫人回到自己房里。医生们从昨天起已撒手不管他了。他左腿有个伤口。生的是坏疽。医生们束手无策。他们说,先生的水肿是像猪肉皮似的水肿,是浸润性的,这是他们的话,皮和肉就像猪肉,不可能为他做穿刺术。嗨,上个月先生就寝时撞上一件有人像装饰的家具,皮肤划破了,他身体内所有的水都流出来。 医生们说:哎呀!这使他们吃惊,从那时起,他们给他做穿刺术。他们说:按常规办事吧。但腿上又生了个脓肿。给他动手术的是鲁先生。昨天,起掉了器械。伤口不出脓,但发红、干燥、火辣辣的。于是他们说:他完了!便再也不来了。派人去找了四五个医生,都白费力气。所有的医生都回答:没有办法。昨夜情况恶化。今 天早上六点,先生不能说话了。夫人派人去找教士。教士来了,给先生做了临终涂油礼。先生示意他明白了。一小时以后,他握了他妹妹德·舒维尔夫人的手。11 个小时以来,他发出嘶哑的喘气声,再也看不见东西。他过不了今夜。如果您愿意,先生,我会去找德·舒维尔夫人,她还没有睡下。”
    这个女人离开了我。我等了一会儿。蜡烛刚刚照亮客厅富丽的陈设和挂在墙上的波布斯〔波布斯(1523—1584)〕即皮布斯,佛兰德斯画家,他的家族画家频 出以及霍尔拜因〔霍尔拜因(1497—1543)〕德国画家、雕塑家,作品有《扮鬼跳舞》等,是德国文艺复兴的最后代表的出色绘画。大理石胸像好似不久于 人世那个人的幽灵那样,朦朦胧胧伫立在昏暗中。一种尸体气味充满了屋子。
    德·舒维尔夫人进来了,给我证实了女仆告诉我的一切。我要求见见德·巴尔扎克先生。
    我们穿过一个走廊。登上铺着红地毯和摆满艺术品──瓷瓶、雕像、油画,搁着珐琅制品的餐具橱的楼梯,然后是另一道走廊,我看到一扇打开的门,我听到很响的不祥的嘶哑喘气声。
    我来到巴尔扎克的卧房。
    一张床放在这个房间的中央。这是一张桃花心木床,床脚和床头有横档和皮带,表明这是一件用来使病人活动的悬挂器械。德·巴尔扎克先生躺在这张床上。他的头枕 在一堆枕头上,人们还加上从房间的长靠背椅拿来的锦缎靠垫。他的脸呈紫色,近乎变黑,向右边耷拉,没有刮胡子,灰白的头发理得很短,眼睛睁开,眼神呆滞。 我看到侧面的他,他这样酷似皇帝〔皇帝〕指拿破仑。拿破仑(1769—1821),法国资产阶级政治家和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和百日王朝皇帝。
    一个老女人,是女看护,还有一个男仆,站在床的两侧。枕后的桌上一支蜡烛燃烧着,另一支放在门旁的五斗柜上。一只银壶放在床头柜上。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怀着某种恐怖默默无言,倾听着垂危病人大声嘶哑地喘息着。
    枕头边的蜡烛强烈照射着挂在壁炉旁粉红色和露出微笑的一幅年轻人肖像。
    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从床上冒出来。我掀开毯子,捏住巴尔扎克的手。它布满了汗。我捏紧这只手。他对挤压没有回应。
    一个月前,正是在这同一个房间,我来拜访他,他很高兴,满怀希望,不怀疑会复元,笑着指出他的肿胀。
    我们对政治谈论和争论得很多。他责备我“蛊惑人心的宣传”。他是正统主义者。他对我说:“您怎么能这样平静地放弃这个仅次于法国国王头衔的最美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头衔呢?”
    他这样对我说:“我拥有德·博永先生的房子,除去花园,但加上街角那座小教堂的圣楼。我的楼梯上有扇门开向教堂。钥匙一转,我就能做弥撒〔弥撒〕天主教的主要宗教仪式。该教称举行这种仪式就是重复耶稣在十字架上对天主的祭献。它是拉丁文missɑ的音译,原为该仪式前段结束时遣散尚未受洗礼者,并于最后遣散 全体参与者的用语,后遂成为仪式的名称,我更看重圣楼而不是花园。”
    我跟他分手时,他送我走到这道楼梯,他走路很艰难,给我指出这道门,他对妻子喊道:“尤其要让雨果看看我所有的画。”
    女看护对我说:“他在天亮时就会断气的。”
    我下楼时脑际带走这苍白的脸;穿过客厅时,我又看到一动不动、冷漠无情、傲视一切、隐约闪光的胸像,我将死和不朽作比较。
    回到家里,这是一个星期天,我看到几个人在等我,其中有土耳其代办黎查贝,西班牙诗人纳瓦雷特和意大利流亡者阿里瓦贝纳伯爵。我对他们说:诸位,欧洲即将失去一个伟才。
    他在夜里与世长辞,享年51岁。
    下葬是在星期三。
    他先停放在博永小教堂,他经过这扇门:惟有这扇门的钥匙,对他来说,比以往的包税人所有的天堂似的花园更为宝贵。
    他谢世那一天,吉罗雕塑他的肖像。人们本想浇铸他的面模,但是无法做到,面孔毁坏得很快。他去世的第二天早上,赶来的模塑工人发现脸孔已毁败,鼻子塌倒在脸颊上。人们把他放进包铅的橡木棺材里。
    宗教仪式是在圣菲利普—杜—鲁勒教堂进行的。我站在灵柩旁边寻思,我的二女儿就在这里洗礼,从那天以后,我没有再看过这个教堂。在我们的记忆中,死亡连接出生。
    内政部长巴罗什前来参加葬礼。在教堂里他坐在我旁边,追思台前面,他不时同我交谈。
    他对我说:“这是一个杰出的人。”
    我对他说:“这是一个天才。”
    送葬行列穿过巴黎,经过大街来到拉雪兹神甫公墓。我们从教堂出发和到达墓园时,雨滴往下飘落。这一天,老天爷似乎也洒落几滴眼泪。
    我走在灵柩前头的右边,手执柩衣的一根银色流苏〔流苏〕装在车马、楼台、帐幕等上面的穗状饰物〔卡齐米尔·德拉维涅(1793—1843)〕法国诗人。戏剧 家,作品有《西西里晚祷》《老头学堂》等。大仲马〔大仲马(1802—1870)〕法国作家。代表作有《三个火枪手》《基度山伯爵》在另一边。
    我们来到山冈上居高临下的墓穴时,那里有一大片人,道路崎岖不平而又狭窄,几匹马艰难地往上爬,要拉住往下坠的灵柩。我被挤在一只车轮和一座坟墓之间。我差点被车压着。站在坟茔上的观众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提到他们身旁。
整个路程我们都是步行。
    人们把灵柩放到墓穴里,这个墓穴与沙尔·诺迪埃〔沙尔·诺迪埃(1780—1844)〕法国作家,曾组织浪漫派的文社,作品有《故事集》《斯玛拉》等。和卡齐米尔·德拉维涅为邻。教士念了最后的祈祷,我说了几句话。
    在我讲话时,太阳西沉。整个巴黎在我看来处在远处落日辉煌的雾气中。几乎在我脚边,泥土崩塌落在墓穴里,我的讲话被跌落在灵柩上的泥土沉闷的响声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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