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姜琍敏是一个在文学上不太张扬的人,默默地写是他唯一的文学动作。也正因为这样的勤勉与低调,才使他有了如此惊人的创作量。在文学理想上,他是一个偏于传统现实主义的人,这可能与他青少年时期的文学阅读与文学启蒙有关,当然,也与他这一代人的生命历程与人生感悟有关。他的小说创作,虽然几乎横贯新时期文学几十年,历经各种文学潮流,但却少有时风的影响。这不是说他的创作能置于时代之外,而是说他总是不急不躁,将别人的思想,外面的风潮慢慢地琢磨,沉潜,消化,积淀,然后化为自己的手笔,并且统摄在自己的文学理想与实践之中。
姜琍敏的文学是为人生的,是与社会和现实相呼吸的,是试图为人心存照的。姜琍敏这代作家,对社会的认识,对生活逻辑的理解实际上在几十年前就基本上形成。这样的代际背景、思想资源与文化性格在面对这几十年的社会巨变,特别是要以文学的方式来处理时,可以说是一把双刃剑,就看具体的创作者怎么使唤了。有的人可能始终呆在自己的那前几十年里出不来,他们或只写自己那代的人与事,或对现实只存不解与怨怼。但也有通脱者,能将自己的阅历、背景与认知作为参照,恰可以拉开距离看出历史的变化与世事的播迁,如黑白对比般鲜明。姜琍敏正是这样的智者。他的作品虽然立足时代,却从社会的神经末梢入手,潜伏到人物的灵魂深处,写出不同阶层、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与地位的人物的心灵史,他们的欲望、本能和畸变。姜琍敏如同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下刀稳而准,经他之手,那深藏的病灶几下子便呈现出来,让人不得不叹服作者的老辣甚至“残忍”。
姜琍敏长期从事文学期刊的编辑工作,这一职业使他须臾不能忘记读者,他们是他的上帝。这样的态度必然体现在他的创作中。他知道读者们喜欢怎样的作品,同情普通读者的审美趣味。姜琍敏对小说传统有精深的研究,对小说这一带着世俗印记的文体的文化属性了如指掌。说得白一点,好看是对小说起码的要求,在这方面,姜琍敏是下了大力气的。千万不能说好看是小说的低级性状。相反,在一个现实常常超出了文学的想象,资讯发达天下怪事第一时间就能传遍世界的时代,在影像叙事不断增强刺激度的今天,讲好一个拖得住读者的故事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从读者的反馈中知道,他们喜欢姜琍敏的小说。
姜琍敏不仅多产,而且多面。他不但在小说上跑马圈地,而且在散文创作中也颇多建树。汪曾祺曾经说过,一个作家的最高理想是成为一个文体家。这句话的含义非常丰富,从大了说是自创新体,开一代文风。也可以说是一个作家建立了自己的文体意识。他知道文体的性格,文体的特征,文体的目标与功能,知道如何与不同的文体相处,更知道自己的心性与文体的关系。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能做好什么。我没有与姜琍敏讨论过类似的问题,也不敢贸然说他是个文体家,但依我的判断,他是一位具有自觉的文体意识的作家。因为我在小说与散文之中,看到了不同的姜琍敏。
在姜琍敏那里,小说是向外的,是为别人的,也是言说人间世事甚至天下大势的。但散文不同,散文在他那里,可以向外,但更可以向内,是为别人的,但也可以为自己,既可以观风俗,论时事,但更可以说人情,道心事,叙讲开门七件事,玩一玩风花雪月,它是“我”的,也是自由的。如果要对姜琍敏的散文特色作一个概括的话,我以为或可用智慧风貌而论之,就是从生活出发,反过来解释生活。古人讲,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张载的横渠四句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韩愈主张文以载道。我以为都可以用来说文学,说散文。立言,立命以及载道,就是给生活以说法,给生活以意义,为生命找寻价值。所以,生活的结束,就是文学的开始。我们看姜琍敏的散文,他所耳闻目睹的我们没有经历过吗?巴黎的超市,罗马的街道,我们没去过吗?街边的瓜摊,桥洞中的寄居者,我们也见到过,我们也常常打电话时拨错号码,也时时丢三拉四,也怕理发,怕搬家,但我们更多的时候也就止于此而已。每天每日,有多少类似的事情与场景与我们擦肩而过?至于它们的背后是什么,它们与什么有着隐秘的联系,会给我们怎样的启示,我们却疏于思考。姜琍敏通过他的写作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再向前一步的,也就这一步之遥,我们竟能海阔天空,我们成了“会思想的芦苇”。姜琍敏有文《叫我如何不执著》,虽是说自己,但我们也不妨多“执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