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羽：钩沉复活一个王朝的丰满枝叶-----夏坚勇《绍兴十二年》读札
2015-06-03 17:06:04 来源： 人气：2733
几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为古为今用资治镜鉴提供了实在是太过丰厚的原料和滋养。多少政治人物深谙前朝旧事典故细心揣摩发扬光大更加登峰造极，但也有画虎不成反类犬者，也是等而下之残民以逞无所不用其极的，一部《过秦论》，令多少人反复吟咏感慨无端，一册《阿房宫赋》，发兴亡之叹感沧桑巨变堪称千古名篇，一篇《六国 论》，用心良苦，讽喻当下，字字千钧，而不太为人所知的明代一篇《深虑论》，切近当下，雄视千古，直言多少算计都是枉费心机唯有善待百姓方为上策，这样的 看似浅白的大道理，据说被陈伯达颇为殷勤地奉献给自己服务经年的主公，但当时的主公意气风发快意恩仇乾纲独断岂能看上方孝孺这样一篇在他看来迂腐不堪的过 气文章？
但曾几何时，关于明清，关于汉唐，甚至关于秦朝，都有如瀚海一样的文字，涂脂抹粉，虚无膨胀，当然还有影视剧作互为表里大行其道，招摇于世，辉煌灿烂得令人目眩神迷，并且都在前面冠以“大”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这一王朝的气魄恢弘震古烁今恩泽绵绵。不知道西方的华盛顿、拿破仑等是否也喜欢在前面冠以 “大”字来显示自己历史的丰富厚重令人艳羡？维多利亚王朝都铎王朝也没有如此自以为大吧？即使希特勒如此疯狂自大也只是自称元首，并没有在元首之前冠以 “大”字，倒是有人被称作“大元帅”的，但是在1953年就一命呜呼了，而其他妄自称大的则多是弹丸之地的“小国之君”闭关锁国自拉自唱罢了。暮春时节， 在民国时代曾经是美国驻华大使馆的一个庭院里开一神仙会，遇到夏坚勇先生。闲谈间，他说这几年写得较少，马上《钟山》上会发表一个较长的东西，唤作《绍兴 十二年》，你得空看看。此前，夏坚勇先生以《湮没的辉煌》、《旷世风华》等享誉文坛，备受瞩目，几年沉寂，他就一个很容易被人忽略的王朝的一年四季写出近 20万字的文字，会写些什么呢？我说，绵延152年的南宋，绍兴十二年，有什么重大历史事件？这样一个柔弱偏安的王朝，在这一年，有什么特别的看点？当时 的政治格局经济方略人情世态对当下有什么启迪昭示？是要做翻案文章吗？夏坚勇先生嘿嘿笑笑，只是说，你看看，你看看。《钟山》第三期杂志一到，我便不忘夏 坚勇先生的嘱咐，认真地看了，这一看，就有点欲罢不能，顿生相见恨晚之慨。
我们知道，曾经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在20世纪80年代屡经曲折后的走红大陆知识界，夏坚勇也许受其启发，但路数与黄仁宇截然不同大异其趣。夏坚勇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宫廷内部的政治倾轧鸡争鹅斗，虽然他难以回避这样的宫廷政治彼此较量。他更着眼于一个王朝的世俗面目社会运行世像百态，更在意于一个算是衣 冠南渡王朝如何稳住阵脚维持局面笼络人心，更在意于一个王朝运转的细部展现而不是大而无当的政治套语，这样的就社会史、经济史、生活史来仔细打量一个王朝 的肌理，而且把一个王朝描画得绰约生姿活色生香具体切实触手可及，没有一定的细密功夫，没有一定的驾驭胆魄，没有一定的全局在胸，怎么能够？岳飞屈死，虽 然不在绍兴十二年，但余波荡漾，影响巨大，是绍兴十二年乃至今后数年都无法回避的很政治的敏感话题，夏坚勇避开了所谓忠良奸邪之争，而是从当时的官家也即皇帝的大政方针王朝格局宋金实力来着眼入手，更有赵宋王朝奠基开业的深刻教训前车之鉴苗刘事件的祸生肘腋几乎翻船，王朝延续是大方向，主和是主旋律，稳定 压倒一切，有效掌控武人防止其坐大干政才是至要关键。在围绕如何处置岳飞这一军事集团的过程之中，赵高的布局运筹文章做足都是相当的有板有眼讲究方略的， 并不是简单的“莫须有”万俟卨罗汝楫的构陷就能兴此大狱。但一生肝胆坦荡无私的岳飞又岂止能一杀了之？关键是杀一儆百以儆效尤，通过一些列组织手段把这一 效应放大到极致，让朝野上下至少在表面上心服口服，思想统一，所以才有了夏坚勇的在文中的“一号文件”的层层传达，“大朝会”的统一思想，不能再对“绍兴 和议”说三道四评头论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发出不和谐声音，“组织这把刀子”的灵活运用，其他拥有实力的军事集团的噤若寒蝉知趣避让，这样的深入肌理和骨 髓的深入解读，才让我们恍然大悟顿开茅塞，以后政治祭坛上的如此这般厚黑无度，却原来是早有范本啊！难怪一些政治人物总是要熟读史书，举一反三啊！处理了 所谓“藩镇”的麻烦，当然还有王朝延续的最为根本的难题，要选择要接班人，以安定社稷人心，赵构是性无能，只能从旁系宗室中选择接班人，这在当年是敏感的 话题，也是令赵构颇为难堪不愿为又不能不为的政治动作，即使到了20世纪60年代乃至以后的中国，不也是很大的令人很纠结的问题？在接班人的选择之中，赵构的政治智慧心机城府也发挥到了令人叹服炉火纯青之境，那种故作姿态大张旗鼓，那种试探拿捏别有心思，那种眼观六路洞察秋毫，政治真是被赵构玩到了极致啊！
夏坚勇从绍兴十一年的小年夜写起，按照一年四季，逐月而行，至到绍兴十二年的除夕，切实按照绍兴十二年，不仅具体而微，持之有故，而且都是有根有据，但又 不是历史学者的拘谨拘束，史料罗列，而是充分运用大量的资料，生动活泛地勾勒出一个在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中的王朝如何在南方站稳脚跟徐图发展又终于起死回 生绵延发展上百年，把一个被人轻视蔑视忽视的割据王朝的根根底底从一个切面展示在世人面前，让我们知道了宋高宗赵构这样的一个复杂的帝王，绝对不能仅仅以阴冷变态来一言以蔽之，他不是雄主明主，但也绝对不是无能的昏主庸主，这样的印象如何得来，这就要看夏坚勇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的钩沉取舍功夫了。谁能想到，南宋的财力之厚实，要远远超出所谓的大唐盛世啊！夏坚勇写“无雨的江南”，写临安的元宵节，写绍兴十二年的“清明时节”，写南宋绍兴年间的寺院经济，写南宋生财有道如何滥发“度牒”如何活跃民营经济，写宋金和议实现和平之后的经济往来搉场交易，甚至写“驿道上的马政”，写绍兴十二年的节令变化，这些章 节，应该是《绍兴十二年》中最为引人入胜的章节，也是最为好读耐读把我们的视线不仅仅局限在一个焦虑压抑时刻处于风雨飘摇中的王朝，而是登高望远目极千里 却原来所谓南宋并不仅仅局限在江浙局限在长江下游，天堑和曾限南北，南宋远到巴蜀汉中，甚至威加近海，当然还有淮河一线，不是有陆游所谓“铁马秋风大散 关”吗，一个摇摇欲坠的烂摊子，居然能够枯木逢春柳暗花明又存在150余年，这可不是靠呼喊几句口号甚或一味必躬屈膝所能够奏效的吧？政治是需要实力来抗 衡周旋的，岂是一味摇尾乞怜能够延续百年？
但如果以为夏坚勇是在为一个近千年前的王朝大唱赞歌做翻案文章，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使是这样的偏安王朝，一旦和议达成，大局粗定，各种勾心斗角肉麻拍马为 “和议”之局寻章摘句便纷至沓来触目皆是，光复中原已经绝无可能，但行在还是要叫“临安”，“虽然皇上已经死心塌地要在这里安顿下去，但对外不能这样说， 就像有些主义虽然遥不可及，但还是要放在口号里每天高喊而奋斗一样，那是自己执政合法性的根基所在”。在这样的所谓养士以安天下的浓烈氛围之中，迎候“太 后”回銮的郑重其事大费周章，冒充皇帝妹妹所谓“柔福帝姬”的东窗事发，对历史事实的文过饰非，讲究排场的繁文缛节清场规矩，把一个偏安王朝从披荆斩棘惊 慌失措到大局安定海晏河清又到衰相显露无力回天，仅仅对一个王朝一年间的观察打量啊，真是窥一斑而知全豹，观一叶而知秋临，这样的历史宿命如何才能避免？有怎能避免！
夏坚勇注目绍兴十二年，翻阅查证了大量的资料文献，反复咀嚼，体会再三，但绝对不是发思古之幽情，他在这样的搜求爬梳之中，时刻有着极为清醒的批判意识与 时代意识，当然也有贴近历史人物的历史意识，把一切都只置放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之中，但又不沉溺于此，经常返诸当下，有的放矢，议论之大胆尖锐直率，令人有 血脉贲张情难自禁之感。如，夏坚勇在写到梓宫南返，整个王朝要禁止娱乐，以示丧哀，官员要27天，庶民3天，行在7天之内，外地宗室3天之内，禁止嫁娶， 但夏坚勇“庆幸”的是，“结婚”不在禁止之列，他由此想到了自己在1976年所遭逢的一次“国葬”，自己刚好要结婚，还要臂缠黑纱，以示讲政治不忘国丧， 这样的文字，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心生酸楚。往事越千年，历史似乎总是在磨坊的驴马道上打转啊！太后回銮，要感念大金国的恩德，于是就有令人恶心的文字恭 维金国，夏坚勇实在看不下去了，用“犯贱”两字以评判之，“犯贱是犯贱者的通行证，就像一个侍候恶棍的弱女子一样，总是要用处心积虑的犯贱来讨好对方，以 求得一点可怜的安全感。”在写到罗汝楫的厚颜无耻之时，作者感慨道：“一个进士出身的文人官僚，恰恰用自己的所作所为粉碎了温柔敦厚的书生幻觉，证明了一 条与学而优则仕完全相反的官场定律：百文不如一贱”、“刚进入仕途时，书生意气，家国情怀，有如屈平老杜，以天下为己任，碰壁自是难免。等到磨去了棱角，懂得了世故逢迎这一套，可顶头上司偏又不喜欢这一套，当然也就没有他的好果子吃，官场真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教科书，既可治大国，又能烹小鲜，但归根结底只 有一句话：往上爬。在那里，人性秽浊不堪的底色裸露无遗，你爬不上去，就只能像狗一样地侍候别人，那种冷眼、鄙夷和看人下菜碟的炎凉世态，那种赢者通吃，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游戏规则，那种在食物链低端仰承鼻息的窒息感和屈辱感，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价值取向，遑论几十年的熏陶和历练？”如此解读罗 汝楫这条老狗在已经63岁的时候，又跳将出来，苍髯匹夫，卖身投靠，终于飞黄腾达起来。对于官场小吏，上下其手，无事生风，夏坚勇愤愤地说道：“在中国这 块土地上，只要是个官，手里掌握了一点资源，在以权谋私这一点上，他们不仅有一份热发一分光，而且还能把芝麻绿豆大的权力玩得花枝招展快意恩仇，让权力寻 租的那点剩余价值汤汤水水的点滴不漏。”这样的议论风声痛彻心扉，在《绍兴十二年》中，不胜枚举，这样的不无尖刻犀利的议论，时刻提醒我们，中国历史文化 的遗产是多么的丰饶而又庞杂啊！
整个《绍兴十二年》气韵流畅生动，文字典雅雍容，虽然有285个注引，但丝毫不影响整个文本的一气呵成云蒸霞蔚。唯一令人感到有点别扭的是，在整体格调华丽恢弘气象庄严翠华摇摇之中，夏坚勇偶尔会有一些不无粗俗的歇后语摇曳其间，也算是一种调味品和点缀？
可以完全负责任地说，《绍兴十二年》不是读史笔记一样的零敲碎打，不是解读有关史料的散漫感想，较之《万历十五年》、《蒙元入侵前夜的日常生活》等，这是一部难得一见不可多得毫不逊色的又一值得称道的散文杰作。
祝贺夏坚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