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散文告别了为时颇久的边缘化情境,开始逐渐变成文学主流,堪与小说分庭抗礼,几乎同时,散文的文体试验正在形成。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也正是从此以后,散文创作的种种稀奇古怪的求新求变,使当代散文呈现出了空前的放浪和无序。许多散文创作已经沦为杂耍的艺术,缺乏真诚的心灵倾诉,未曾真正获得宽阔恢弘的审美理想和凌空翱翔的精神气质,更未曾生成遒劲的思想冲力和深厚的文化内涵。
范小青和叶兆言都是当代著名作家,在创作上都先以小说著名,继而写散文。就散文创作来说,无论是在数量还是质量上,他们两人都取得了惊人的巨大成就,绝不只是参与似的客串。他们的散文不论记人写事还是状物摹景,都利于气势或辞藻去炫技,全用坦诚深情、平和素朴的文字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感悟,慧达而细腻,亲切而凝重,平易而精辟,形象而省人,达到了含关怀于幽默、寄智慧于从容、拥凡俗于雅洁的上乘效果。
同样是谨慎勤勉的作家,范小青、叶兆言对某些格式化的散文趋势保持了本能的警惕,有段时间他们似乎站在散文的常态之外而存在,反拨日常成为了他们的一种使命,由批判而生独特,既是两位作家的散文理念,也成为了其自觉的衡量标准。他们对取悦集体的趣味有一种长期的不满,只对倾心的表达持一种心照不宣的投靠。从两位作家的创作实践中,我们可以看到,强调个人发现、个人见地,力争提供一种独特的思考角度,呈现一种被忽略的经验,乃至尝试一种新的文字操作,都是他们所珍惜与呵护的文学品质。范小青、叶兆言的散文写作回归社会,回归大众,回归真实,不是清理门户,而是开门揖友,不是孤芳自赏,而是平民情怀,特别是重视行动着的生活、底层的生活、弱势群落的生活,流贯着一种平民精神、平等精神、人道精神、文化精神和社会实践精神。两位作家的散文向人们展示了极其丰富绚丽的主体感觉世界,以自信的姿态捍卫着一种独立的精神价值原则,又用极端独立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精神文化哲学,兼揉多种文体形态。在失去方向感的时代,他们在干净纯粹、充满迷人色彩的文本世界中,传达出对于人生和生存的终极关怀,写出了自己的气度与风范,确立了一种新的散文坐标。
范小青的《从母校门口走过》《妇姑人人巧习针》《77级的日记》《看得见屋顶的房子》《怎么过年》《女工》等作品中,既没有任何矫饰的风雅,也没有道听途说的奇闻佚事,全是作家亲身经历的,都来自那些平实无华、毫无悬念的生活现场。普通市民、进城务工者、日常生活等凡人俗事成为她写作的基本义项。“世俗的生活在这里弥漫着,走着的时候,很有心情一家一家地朝他们的家里看一看……他们是在过着平淡的日子,在旧的房子里,他们在烧饭,在看报纸,也有老人在下棋,小孩子在做作业……里边的人家,就要走进长长的黑黑的备弄,在一侧有一丝光亮的地方,摸索着推开那扇木门来,就在里边,是又一处杂乱却不失精致的小天地……一个妇女提着菜篮子,另一个妇女拖着小孩,你考试考得怎么样,她问道,不知道,小孩答,妇女就生气了,你只知道吃,她说,小孩正在吃烤得糊糊的肉串,是在小学门口的摊点上买的,大人说那个锅里的油是阴沟洞里捞出来的,但是小孩不怕的”(《到平江路去》)。
日常生活已经沉淀为范小青的个体经验,成为她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的一种自然色调。这种姿态和视角,是她获取成功的第一要素,第二要素是她的散文中饱含着一个良知作家对现实世界的基本感受:纤细、隐忍。这种从感官到感受,再到心灵实践的写作正是当代散文现实性的根脉所在。《到平江路去》的意象符码,与其说是一个古老而现代的城市的精神内蕴,不如说是在书写一个人的生命和类群的精神情怀。范小青不是把散文视为灵魂的独语,而是竭力从众生烂熟的生活图景或语境中提取物件,把对生活的诠释更明畅地引向深入的层次。她立足于母语和传统文化背景,对当下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她谦和雅正、温声细语,文字天然流泻着厚朴可爱。范小青对当下生活及时做出准确的判断、定位与记录,文字舒缓而执著,对美与不美的东西都表示出了考量的热情与勇气,在现实、自然和人生之间,发现了复杂的、富于智慧的意义勾连。她对一些生活细节故意放弃了刨根问底,甚至装聋作哑,实际上表现了她对人性的尊重。通过描绘那些令人感动的寻常的世俗生活,使读者能完美地感受到范小青对于外在世界和内心世界一贯保持的持久的打量。
十余年来,作为小说家的叶兆言对非虚构文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特别是近两三年,他出版了十数本散文集。叶兆言的散文思想极度饱满充盈,他的心灵质地是淡定从容、善良宽容的,他以中和为美,倾注伟大的悲悯情怀。他善于抓住生活中太多的难忘的琐碎,把生命记忆的细节由点及面,压缩修炼为一种坚硬存在的事实。这种存在有一种丰满的生活质地和历史质地,又绝不回避大量的生存病相。如果说叶兆言的小说创作历程是从逐渐摆脱外在精神控制力量的影响出发,达到与现实保持一种审美距离的境界的话,那么,他的散文写作同样经历了从外在生活体验到内在生命体验的艺术视界,达到了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三重体验的完美统一,构成了叶兆言的另一部心灵史。这些投注当下的作品浸染了作者对人物和自己内在情思的开掘与宣泄,在这个将关注大众形式化、表演化的时代,其行为本身就令人感动。《纸质书的命运》《被高考毒害》《梦回考大学》《被包养的作家》《退稿曾像鸽子一样飞回家》《又绿江南》《杂花生树》等文集中的很多文章,都很好地体现了一种富有现场感的散文写作。
叶兆言是心怀仁慈之人,其文字展现出神圣的书写和思考姿态。在一个狂魔依附的时代,怎样更有效地守住那已为数不多的文化和传统、信仰和精神,是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事业,而文学关注当下,会使这些努力显得更加真切和生动,甚至更加有效。叶兆言始终是一个站在苍天下仰望和寻找的人,一个疾风穿胸、心怀忧伤的行者。在这些文字面前,我始终保持了真诚的敬意,不是虚妄的,而是沉重的。“把作家与二奶联系在一起,是典型的中国人思维,这里面隐含着鄙视和不屑。大房也是养,但是作家们似乎还不够格,被养也只能算作偏房,是二奶,给一口饭吃。很显然,一个‘养’字不足以羞辱……自由写作是文学底线,作家并不神圣,神圣的只是写作这个行为。当代中国文学还不够出色,时时遭遇被‘垃圾’,过错不是包养,是包养以及未包养的作家努力不够,未达到应该的高度。我们应该扪心自问,应该时时自责,应该更加努力。公众有权愤怒,有权骂娘,然而事实就是事实,该怎么说还得怎么说”(《被包养的作家》)。
叶兆言不把散文写作视为一种个人事件,他明白所谓诗意其实只是一种生活态度,明白丧失了生活期待就等于丧失了表达的内容。“歌德批评雨果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除美的事物之外,他还描绘了一些可恶不堪的事物’……我并不赞成歌德的观点,事实上,他所说的那些缺点,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问题……写作是一种燃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创作方式,发出的热能也不尽相同……21世纪的文学前景看不出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社会在进步……技术越来越发达,离文学的本性也越来越远。有些困难,就算是雨果重新活过来,恐怕还是解决不了”(《雨果难忘》)。叶兆言认为散文不应该简单沦为所谓寄托,它曾经是而且仍将是作家考核现实的一种直接方式,散文应该指向生活真实。叶兆言散文的深度还在于能把握变化及变化中的社会现实本质。他把对小说的内在体悟转嫁到散文创作之中,拒绝商业文化与消费文化的侵扰。他的这种优雅的写作策略逐渐演变成一种经典的写作范式,他散文中的书卷气也让人感受到一种义无反顾的感伤品质,在商业的浊浪中忐忑不安地唠叨着人性的异化和一代人缺失的信仰。
江苏作家的创作,基本保持着一种典型的“江南性格”——沉静而淡泊,不喜张扬,更不划地抢滩。这样的文学背景往往更会促使其写作走向因宽松祥和而深刻多思的良性局面。范小青、叶兆言两位作家的散文回归自然,回归自由灵动的心性,回归一个学者应该坚守的独立精神,这是联通人心的当代散文的书写本根。他们抛却了居高临下的虚高作态,还原人心世界,以自己的视角和智慧打量常识世界,记录那些引起无限感动的人和事。
范小青的散文多以江南名城(苏州)及其中的人世生存为题材,她质朴的江南思考,情感真挚,朴素而富有诗意。那些充满江南水乡气息的淳朴而灵性的文字,恰似清风拂面;那些顺着指间流淌的文字与细节的捕捉,全是美与韵的精美展现——范小青笔下灵性浓缩的景象百态,写得用心用情,真实贴切,令人过目难忘。《两座老宅》《感悟江南》《苏州小巷》《苏州园林》《阳澄湖边是我家》《苏州手艺的民间价值》《到平江路去》《又走运河》等,堪称典范。
江南给予范小青那种天地交汇、心生万象、游目寸土、神驰八方的写作灵气和惊人的创造力,使其创作一开始就具备了一种浓郁、深厚的地域个性和个体特色。范小青的乡园文字不是那种大开大合的历史人文,而是真切的生命记忆,是个人对于一座城市具体事物和生活经验的平实而富有诗意的展露。随着小城日渐现代,原始的味道逐渐减少甚至绝迹,可堪回味的东西日益疏淡,范小青充满美妙理想和浪漫色彩的书写就显得弥足可贵。范小青笔下美不胜收的民间生活在责备着现实生活的空虚不堪,她在让我们感受到美丽的同时,也提示着我们现实生活中那些美景记忆早已远离。这是一种叙述层面和暗示层面的潜性错位,对范小青而言,这是她处于特定的个体与特定的社会现象之间的节点,对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运行的感知以及两个世界互为印证的文本表达。
散文是叶兆言作为一个知识份子的自我言说,其散文创作历程清晰地显示了中国文化界世纪之交的一种思想轨迹。他对于自然、社会和历史题材的把握宏大缜密,行文大气,尤其是那种包含强烈民族心灵叩询的精神招魂,读来令人肃然动容。叶兆言这种文化关怀和精神扣击,是一种基于民族历史的迷茫感,正是依照这种寻根问祖的决心,叶兆言在被历史遮蔽的和时间隐藏的巨大空间中穿梭求证,不断发现和证实那些迷雾之下的真相和史实,因此构成了叶兆言散文在思想、民族认同和精神传统上的不可僭越性和不可复制性。这种情况在《旧影秦淮》《烟雨秦淮》《午后的岁月》《录音电话》《南京人》《道德文章》等散文集中反复出现。叶兆言散文体现出强烈的哲理倾向和形而上的意味,形成了诚挚坦然、蕴涵丰富的个性话语,体现了当代经典散文自然、智慧的人文特征。叶兆言独立的写作姿态,心怀民族精神和心灵秘史的行为,实际是一种有着英雄品格的孤独的精神之旅。同时,叶兆言的许多散文都有着一种向上的、大区域的解读可能,一种与历史相溶的内心体验,以博大、悠长、深厚、悲怆的历史文化背景为支撑,呈现出多维的审美观照。
范小青、叶兆言在中国当代散文界有自己很多方面的优势地位和启示意义,我想这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两位作家都有天容地载之情怀,心存天地大道,这也决定了他们作品的思想境界和哲学高度;其二,他们的散文紧紧贴近现实,密切感应时代,及时发出自己的深沉忧思;其三,他们的散文以更随意的方式进行了更自由、更个性的中国书写,获得了具有示范意义的散文趣味。
来源: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