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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婉:流 水

2015-04-10 10:44:23      来源:      人气:3003
                                   

       冒着风雪,我独自穿过冷寂的小巷去怡园。位于人民路上的怡园,闹中取静,今晚有个古琴雅集。
       走在回廊里,绢纱宫灯淡淡地洒着,廊外有圆月,淡黄的,在腊梅花枝上。我站在庭院里。清清的,从厅堂里长流来古琴的细水。
       这时,一位携琴疾走的男子,迎面向我走来。他穿着藏青色对襟棉袄,清秀,像一竿青竹。他冲我微微一笑,很快消失在回廓尽头。
“坡仙琴馆”在灯火中一片幽暗。透过长窗,我看见屋内的板凳上坐满了人。昏黄的灯光,许多影子印在墙上。我的心静了下来。
     《碣石调·幽兰》是梁代琴家丘明的传谱,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的琴谱。琴声寂寂。没有周游列国的孔子出现,我只看到深山幽谷里一丛青葱馥香的兰花,枝叶穿插有致,摇曳生姿。这是周天球画的春兰。郑思肖的墨兰峭拔劲挺,从不画土。
       年少时,看越剧《红楼梦》。有个场景:翠衣薄袖的林黛玉端坐潇湘馆,焚香抚琴,竹林萧萧,琴声泠泠,一唱三叹。让我挥之不去。现在,一位清婉女子弹奏的正是同一支琴曲《梅花三弄》。她的身影袅娜风流。有些疏影横斜的味道。
       相传《梅花三弄》原是笛曲,为东晋大将桓伊所作。桓伊 “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王子猷慕名已久。一次,子猷乘船赴京师,中途泊舟,巧遇桓伊从岸上走来,使人请桓伊吹奏,桓伊也久仰子猷之名,便欣然下车,吹了一曲《梅花三弄》,笛声悠扬悦耳,清亮激烈。奏罢不交一言,扬长而别。明朝有人认为是唐人颜师古把它改编成琴曲,流传至今。
       现代琴家溥雪斋弹奏的《梅花三弄》,其节奏较为规整,宜于琴箫合奏,琴家称之为“新梅花”。
对《梅花三弄》,我百听不厌。联想翩翩。宋朝杨无咎的《四梅花图》徐徐展开。第一幅,嫩枝初蕾,花期将临;第二幅,枝干舒挺,半露粉靥;第三幅,层叠冰绡,尽情开放;第四幅,残萼败蕊,随风飘散。古人画梅,非常讲究人格修炼和笔墨素养。琴家的心胸也是如此。艺术乃是针对各类人生情态严格写实。写意,抽象,均在其中。
       我置身大雪中的庭院,浑身落梅拂了还满。
     《乌夜啼》的曲调舒缓清洌,泛音轻松自然,音节变化活泼。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是曹操的诗。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这是李煜的词。一番情景。两番心境。
      “坡仙琴馆”西为“石听琴室”,长窗之外,立有二峰,凝神听琴,室因此而名。唐人刘长卿有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坐在“石听琴室”,感觉气息宁静。如同夏天的傍晚,馆外的白樱花树渗出的淡绿叶子,映在铺地上。抬头仰望,我发现“石听琴室”构造特别,船蓬屋顶,南北长窗。室外还有山石荷莲小院,荷香阵阵,桐叶沙沙。这里适宜听琴。适宜听古调。
      《广陵散》是叙事性的古曲,始见于东汉,讲述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当时第一名曲。嵇康临死前,穿长袍,着木屐。一代名士的最后风度,注入《广陵散》。琴音丝毫不乱。气定神闲。《广陵散》成为绝响。魏晋风度,被嵇康推向了极致。
       韩愈的《听颖师弹琴诗》: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鸣,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太强。诗句描写了乐曲的强弱对比,有漫无拘束的情趣。我确信颖师弹奏的就是《广陵散》。《广陵散》长达二十多分钟,今人不弹,是否弹不下来?
      有人出来接手机,我趁机往前挪了挪。落座,定神一看。弹奏的琴者恰是我刚才在回廊里遇到的清秀男子。神情怡然的他,抚琴的姿态潇洒优雅。有一种谦谦君子的风度。
     《平沙落雁》的意境是萧瑟的,落寞的。一片白沙,淡漠广远。白沙之上,一群浓墨点染的大雁,颈项低昂,在秋风中舒开翅膀徐徐降落。它们像历史上悲愤无助的诗人,比如唐朝陈子昂。据传此曲是他所作。
    《潇湘水云》由南宋浙派郭楚望创作。内涵阔大,超越了一般的悲愁情绪。面对支离破碎的山河,郭楚望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游航。听奏此曲,我想到了米芾的山水画,眷念云雾微茫的潇湘景色。一直以来,山水题材在古琴、绘画中占据了很大份额。
       潺潺的流水清澈地舔舐我的耳膜。《流水》由一位皓首银须的老者弹奏,他自称来自四川成都。气质儒雅。嵇康写弹琴情状:止送归鸿,手挥五弦。他的弹奏,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清越的风神全然写出,很美。
     《流水》是古琴曲中最有大众性的一首曲子。《流水》现存最早的琴谱见于明初朱权的《神奇秘谱》,书中说道,《高山流水》本是一曲,唐朝时一分为二,到了宋朝又分起段落,《高山》四段,《流水》八段。《流水》旧谱无“七十二滚拂”,这是川派张孔山加上去的。《高山》、《流水》的作者,传说与战国著名琴家俞伯牙有关。
       一座山,一江水。
       席地而坐,青山拥着琴者。
       孤逸自傲的琴者手指轻抚七弦,和着绿水吟唱。双脚穿行在秀山丽水之间,心灵却寻访知音的足迹。
       知音已死,弦断有谁听?
       琴碎,音绝。
     《流水》的声音质地,我觉得仍是中国古代诗词音律的沉静清雅的声音。曲调音律的递转中有宽大的衣袍,谈笑的蔼然,聪颖的心性。
走出“坡仙琴馆”,我在庭院里漫步,腊梅花丛边,有片竹林。一阵寒风夹着雪花吹来。琴声箫音,不绝如缕,轻轻缠绕在绢纱宫灯的光芒上,还有竹林里。
       从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幅文人雅士月下抚琴,临流动操的图景。其实,在竹林里弹琴长啸的首推“竹林七贤”。
       在漫长的岁月中,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以抚琴这种方式来亲近自然山水,藉琴将他们不羁的人格,行云流水般的自由精神挥入丘壑林泽。在这一精神高度上,魏晋是古琴风格的成熟期。
       从魏晋开始,由于对知音的追求以及知音之思的懈怠,因琴而生发、探讨的哲学高度、精神高度逐渐衰退,琴也从清流激湍、幽兰竹篁间迁入了雅斋静室。
       怡园精致典雅,疏朗宜人。百余年间,诗声、琴韵、曲音绵延不绝。园主顾文彬在造园时,精心构筑了“坡仙琴馆”。此馆曾收藏苏东坡的“玉涧流泉”古琴。
       乱世之中,琴声喑哑,发不出声。琴遇知音,是中国文人的梦。此后,它却成了一个优美的词语,一个梦境。
       站在金粟亭,我“一梦至今,临风怅伫。”
风雪愈来愈大,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琴声瑟瑟,今晚是良霄。
     《良霄引》最早出自《松弦馆琴谱》,是虞山琴派的代表琴著。虞山派在明朝影响巨大。整首曲子的旋律,萦绕着清亮恬静的古韵。
       清风明月,良辰美景。
                 ——琴乐之后的良宵,不复再有!
       怡园的院墙逶迤曲折,但园外的景致照样隔而不阻地进到了园内:像一条长河,虽然流动时遇到了石头,激起水花后又朝向前流去了。一个魏晋人坐在屋内,看到园外和园内的景致。
       近代绘制的《怡园琴会图》,一幅类似《兰亭集序》的纵逸隽雅的人物长卷。在主要描绘琴者雅集的同时,杂以突兀的山石,繁茂的古          松,横斜的寒梅,参差的修竹,偃仰的劲草,还有淙淙的流水。引人入境。
       夜深人静,庭院、回廊、圆月、绢纱宫灯、清秀的琴者与我相遇,几片雪花飘在脸上,冰凉。我听到了古琴的流水。

 
       我对古琴感兴趣,源自管平湖先生弹奏的《流水》,我有一张他琴曲的CD。他的琴音清微淡远,被美国人带到了太空。
       他把《流水》弹奏得出神入化。
       嵇康的《琴赋》对琴的品质、琴已有的抵达作了描述,但它对琴最重要的强调还是人。琴的技巧手法很多,归纳起来,无非是吟猱绰注、勾抹剔挑,最终影响风格的是人的品格、气质和经历。我们可以从历史文献的描述中想象嵇康、戴逵、白居易、郭楚望的风采。
       我去查有关管先生的生平,资料甚少。查阜西先生在《琴坛漫记》(《查阜西琴学文萃》)中写道:
       管平湖年五十四,苏州齐门人,西太后如意馆供奉管劬安之子,父死时年稚,及长,从其父之徒叶诗梦受琴。据云其父与叶诗梦均俞香甫之弟子。嗣于徐世昌作总统时从北京人张相韬受《渔歌》及有词之曲三五,为时仅半年云。嗣又参师时百约二年,受《渔歌》、《潇湘》、《水仙》等操。民十四年游于平山遇悟澄和尚,从其学“武彝山人”之指法及用谱规则,历时四五月整理指法,作风遂大变云。又云悟澄和尚自称只在武彝山自修,并无师承,云游至北通州时曾识黄勉之,后遇杨时百听其弹《渔歌》,则已非黄勉之之原法矣。管平湖一生贫困,与妻几度仳离,近蹴居东直门南小街慧昭寺六号,一身以外无长物矣。十三龄即现父丧,但十二岁时父曾以小琴授其短笛(注:疑为“曲”之误),故仍认父为蒙师。管亦能作画,善用青绿,惜未成名,则失学故也。五六年来,有私徒十余人,郑珉中、溥雪斋、王世襄夫人、沈幼皆是。又曾在燕京艺校等处授琴,此其惟一职业。溥雪斋称其修琴为北京今时第一,今仍以此技为故宫博物院修古漆器,惟仅在试验中耳。问其曾习何书,则云只《徽言秘旨》、《松弦馆》、《大还阁》、《诚一堂》诸种耳。
       读了这段文字,我对管平湖先生充满了敬畏,对他飘零的身世发出叹息。老天似乎不允许他过好日子,他本可以像世家子弟一样,对古琴只是玩票。但家道中落,经济窘迫,不得已,琴艺成为谋生的手段。我想,如果他当年熬不住贫困,会不会丢了古琴,丢了儿时父亲在耳畔的吟唱,去唱吵闹得多的京戏?
       他是矜持的,拒绝向命运低头,沉痛之人不作沉痛语,这符合他的天性。天性融入了琴艺修炼,显现出轻描淡写的高贵。
       琴的最高境界是“清”。“清”是邈远空明的天地精神,又是琴者心灵的质地。清朝王善在其《治心斋琴学练要·总义八则》中说及“清”时指出:
       清者,地僻,琴实,弦紧,心专,气肃,指劲,按木,弹甲。八者能备,则月印秋江,万旬澄澈矣。寥寥十六字,却把“清”的要旨概括得相当全面。
       我认为,管平湖先生之清,是沉潜于人格精神之中的清。他所弹奏的琴曲中,以“悲曲”居多,《幽兰》、《胡笳十八拍》、《乌夜啼》、《广陵散》、《潇湘水云》,都是失意、愤懑的内涵。他的演绎将这种内涵引向“清壮”。管平湖的琴风是傅青主的书品。深沉内敛,哀而不伤。
       管平湖打谱的成就,举世公认。多为早期琴曲。《幽兰》取自《古逸丛书》;《长清》、《离骚》、《白雪》、《广陵散》、《获麟》、《大胡笳》据谱为《神奇秘谱》。这些琴曲,保留了大量古指法,风格、趣味与明以后有很大的差异。他每天抚琴。这叫沉迷,做不完的美梦。抚琴是他的赏心乐事。
       我看过管平湖先生的一张照片,身穿长衫,形容清矍。我还看到了一双抚琴的手。他的弹奏增添了古琴的光彩,是他把琴曲的冲淡和高雅传递给了人们。也是对魏晋风度的一种理解和传承。
       漫天大雪,管平湖戴斗笠披蓑衣踏雪寻梅。管平湖在雪地里伤感地弹奏《白雪》。梅花在雪中怒放。他独自赏花,独自散步。欣然作《仕女梅花图》。我在网上看过这幅画,画中那个红衣仕女抑或是他自己?
       管平湖先生在秋夜的小酒馆里喝着酒,说着话,有时候什么也不说。他端着酒杯,迎着秋风与秋声,思绪比旷野里的风更广阔。他要吟唱。酒阑客散,琴者无眠。
       我在管平湖先生的《广陵散》中,没有听到杀气。聂政刺韩王的时候,并不杀气腾腾,而是从容不迫。他的《广陵散》,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喜欢他弹奏的《流水》,该雄强劲健处,必雄强劲健;该细腻柔婉处,必细腻柔婉。一言以蔽之,就是既有吴声的绵延徐逝,又有蜀声的激浪奔雷,美在一个“深”上。在他的手下,潺潺的溪流汇成了浩瀚的汪洋。
       当然,欣赏管平湖优美的琴乐,我们不得不说到他的琴。
       古有伏羲削桐造琴之说。我知道的中国古代“四大名琴”,分别为: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蔡邕的“焦尾”。管平湖的“清英”琴,落霞式。我们现在所能听到管平湖弹奏的录音,大部分由此琴弹出。据说那是张唐琴:朱红之色杂以墨云髹漆,周身布满 了蛇腹断纹。
       从王世襄《锦灰堆》一书中我了解:管平湖先生修琴、斫琴的技艺也甚高。他的性情朴厚温和,擅种花草,擅作书画,还喜欢玩鸣虫。
古人论山水画,将画家分为逸家、作家。逸家有王维、荆浩、董源等,作家有李思训、赵伯驹、马远等。我看管平湖先生,是兼逸与作之妙者。
       管先生名平,字吉庵、仲康,号平湖,自称“门外汉”。生于1879年2月2日,死于1967年3月28日。管平湖的一生,通过古琴,向我们显现了两个努力的方向:古琴文化与世俗生活。将二者融为一体。
       在每年的琴会上,且让我们默默念叨管平湖。为他弹奏一曲《欸乃》,一个在水边长大的孩子对江南水乡的童年回忆。我相信,舒缓愉悦的曲调会给他慰藉。要是一直留在苏州,他的人生会不会少几许苍凉,命运是不是少几分叵测,而心中多一些安慰和依赖?
       管平湖先生的琴,植根于中国活的传统中和他自己的生命、性灵中,清新自然,如种子破土而出。他的琴,不是昆曲舞台上柔绵的秋江,不是皇宫庭园里谐趣的池塘,而是山涧深处清澈的潺潺的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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