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旌德是有缘的。本家小诺叔叔就是住在旌德。小诺叔叔比我长个七八岁,打小就和我亲,小时放牛和人打架什么的,他总是像护犊子一样护着我,不让我受欺负。后来叔叔当了三年兵,回来后,招亲到旌德,一晃就是三十几年。
这些年里,大家都疲于奔命,生活就像过马灯一样,中间见过几面,都是打个照面就分开了。
三月,当接到宣城市散文协会吴主席的邀请,到旌德参加乡愁征文颁奖暨旌德采风活动,我便欣然前往,一来可以见到叔叔好好聊一聊,二来可以欣赏旌德的大美风光。
到旌德的当晚,见到叔叔。叔叔的话就像打开的话匣子一样收不住,往年的旧事被翻了几箩筐,从小时一直聊到当下。叔叔也快六十了,当年帅气的小伙也见老了,上下布满风尘,让人感叹时光流年,我俩都喝多了。在送我回旅馆的路上,叔叔还不忘指着一处,对我说,这就是旌德有名的文庙,明早你可以来转转。
早上按照叔叔的指引,几分钟就到了文庙。文庙坐于高坡之上,后有大殿,前有广场,地面均为麻条石铺就。据叔叔说,这种麻条石独和旌德亲,质地坚硬,内含细白灰色颗粒,是建筑的好材料,走出旌德,这种石头便很少见了。
文庙是用来祭拜圣人孔夫子的地方,对面有文昌塔相望,始建于南宋时期,历练千年风雨,仍然气势不倒。整座文庙由大成坊、大成殿及两侧厢房组成,内供有孔子及旌德历代贤士画像,徽派建筑的细腻繁琐与恢宏在这均可见一斑。难忘的是广场上半月形的泮池了,与宏村的半月形池塘同出一胞,只是小了许些。一尾古迹斑斑的三孔石桥横卧于泮池之上,称作泮桥,又称状元桥。古人参拜孔子,又称“洗泮”,洗礼的意思,故文庙前都建有泮桥。
到了旌德,文庙是必看的,它是旌德的魂和神。就文庙的格局和气场而言,在过去只有巴掌大的小县城——旌德,可能是最好的建筑了,足见旌德尊师崇文风气之盛,让人感觉到脚下旌德这片土地文思在泉涌、文脉在相承。
领略完旌德文庙的风采,用完早餐,按照旌德文联王主席的安排,我们首站前往版书镇。
版书镇,听上去,一个文文静静的名字,让人很是向往。
在木活字体验馆,我们看到当年的旌德县令王桢不愧为一方好父母官,一面把旌德一方百姓的衣食住行、稼穑农桑操持得风生水起、井井有条,一面他还陷入深深的思索,如何改进雕版和泥活字印刷术?他创造发明的木活字印刷术,大大提高了印刷的速度和质量,也让旌德这个小小的地名写进了历史。在参观一版版油黑发亮的木活字模型的同时,好客的旌德朋友,也为我们摆下了一堂木活字体验课。同行的文友们早已按捺不住对古文明的崇敬和好奇,纷纷在摆好的模板上铺纸、上墨、刷印,再轻轻地揭下来,一页写满古汉字的卷书就成了。只不过由于我们上墨和刷印的火候还不到,卷面上字迹模糊,不是浓了就是淡了,看来,在王县令的手下,想当一名合格的印刷工,咱们还得多费些时日。谦逊饱学的王桢县令仍然对我们投以赞许和鼓励的目光。
告别木活字体验馆,旌德王主席把我们带到了一条高低起伏的山道上,汽车也坐起了过山车。道路异常险峻,苦了开车的文友,目不敢斜视,幸运的是同乘的人,一路大呼小叫,层层印染金黄油菜花的梯田,无拘无束的野梨花打着白色的点射……正所谓是无限风光在险峰。
抵达有“皖南红色井冈”之称的黄高峰脚下的王家庄时,已近中午了,泉水唱着清澈的歌儿欢迎我们。王家庄是当年的红色革命根据地,前有杨家岭扼守门户,后有黄高峰为纵深支撑,同井冈山一样,进可攻,退可守,可藏十万雄兵,是个闹革命的好地方。参观皖南革命历史纪念馆和胡明故居,我们了解到,皖南事变之后,皖南一带的抗日斗争曾一度陷入低谷,胡明书记临危受命,成立中共泾旌太中心县委,在黄高峰一带领导抗日武装,开展敌后游击斗争,一直坚持到解放战争的胜利。红色的丰碑,无声的言语,黄高峰的山泉、红杜鹃、南瓜汤喂养出来的子弹和黄高峰一样有力量。
中午用餐时,最打趣的是旌德文联的王主席了,丝毫不端领导架子和文人斯文,捧着个饭碗,从这一桌走到另一桌,劝大家多吃菜,吃饱饭。一桌子有旌德地方风味的便餐让大家吃得胃口大开,最后还不忘来一块柴火大灶烧出来的脆崩崩的锅巴,让人不由想起了那首“红米饭哟,南瓜汤,顿顿吃得精打光”的井冈红色歌谣。黄高峰告诉我们,今天幸福的日子比泉水还要甜。
还没有参观国安木雕博物馆,我们便了解到,国安博物馆的主人姚国安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旌德人,早年经商,事业有成,却痴迷爱上了木雕收藏。这一爱便是一发不可收,这些年,他倾尽家资,跑遍大半个中国,用尽毕生心血,收藏散落在民间的古代精品木雕3000多件,并成立了私人国安木雕博物馆,用以展示和传承木雕文化。
走进木雕博物馆,一件件红木、楠木雕刻而成的绝世精品彻底地把我们震惊了。它们一个个不说话,但大国匠心雕凿的木质语言却千丝万缕、至臻至善;它们一个个不走动,但博大精深的中华脉膊在汩汩流淌。我们也见到了姚国安馆长,他亲自为我们担任讲解,每一件木雕他都如数家珍。在姚馆长的讲解中,这些木雕早已超出了木雕的本身,它们有风,有水,有神,有灵……那是一段段孝悌传家、孟母教子、诗书继世编撰的家与国的文化,更是一部部绵绵长长的中华文明史书。姚馆长的讲解让我们动容,敬畏历史,敬畏文化,让人肃然起敬。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古代文人雅士相聚相散,总少不了长亭古道。长亭古道更能增加别离的忧伤情愁。旌德朋友安排的旌歙古道却是满心欢喜的。春雨收不住嗓子,敞开嗓门为我们探险旌歙古道加油助威,山腰的野梨花一丛丛一簇簇,彰显生命的野性和热爱,旌德本地的土特产——雾气腾腾的白云更是层出不穷,让人误入仙境。旌歙古道,长亭在望,一条斑驳刻满车辙印的石径古道绵延至竹海深处,让人一走就是一千余年,从这里走出,通达四海,微商天下。
快要临别,精细的旌德朋友还不忘用一片盛大的油菜花海为我们的旌德之行,压上一个甜美的韵脚。没有阳光,下岭村的油菜花们比阳光还要热情;没有说再见,下岭村的白云比说再见还要留恋。
三月来看桃花潭
朋友,到皖南泾县看桃花潭,一定要选在三月。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皖南人,看桃花潭也是第一次,但我还是要坚持这样说。
一条洁净油亮的柏油路在连绵山谷中蛇行,虽是阴雨绵绵,前来一暏桃花潭容颜的车辆还是络绎不绝。汽车像坐过山车一样,在公路上高低起伏,腾云驾雾。最幸福的是目光,忽地一声,是油菜花从天宫偷下了玉帝的门帘,金灿灿;忽地一声,是一树野梨花挂在头顶,白的耀眼,宛如七仙女垂下的白丝巾。一路风景一路歌,空气格外清新给力,让人精神抖擞。
阴雨天有阴雨天的好处。在临近桃花潭几公里处,我们被沿江如烟如诗的画面震撼了,把车停了下来驻足欣赏。一江碧水超凡脱俗,绿得深沉,亮得喜人,就像是一层碧玉的鸡蛋清铺在青弋江面上。这么温柔美丽的江水,怎不惹人怜爱,就连数公里外的大山和村庄也争相赶来把身影映入江里照个镜,蜿蜒成一幅唐宋大家素描的水墨画。山之形,村之貌,一清二楚,让人啧啧称奇,感叹千金万金也难买这好山好水。远处隐约有鸡鸣声声,山间的白云一条条,自在而又优雅,那是大山用独特的方言在向我们打招呼。真想解下背包,把这一江绿水、仙云朵朵一起打包,在城市的逼仄中,用以解渴。
思想还泡在青弋江面云雾缭绕之中,人随众流已走入桃花潭景区。数百株桃花站在大门口在娓娓讲述李白和汪伦的故事。原来,古时桃花潭并无十里桃花,都是汪伦一手编排的。汪伦是泾川豪士,素慕李白大名,听闻李白在宣城一带游历,便去信说:“您不是喜欢游览吗?我们这里有十里桃花可以供您观赏。您不是喜欢饮酒吗?我们这里有万家酒店,可以供您恣意畅饮!”一下把诗仙李白的胃口吊得老高,欣然前往,接连数日与汪伦摧杯换盏,把酒言欢,乐不思蜀。汪伦却只字不提万家酒肆和十里桃花的事。
一日李白酒醒,突然想起十里桃花和万家酒肆的事情,便拉着汪伦要一同前往观之。汪伦见再也瞒不住了,告诉李白:“这里哪有什么万家酒肆、十里桃花,所谓“桃花”是潭水名,而万家者,是因为此处开酒店的店主姓万,并不是一万家酒店。我这样写,完全是仰慕先生之名,希望您能来我处下榻罢了!”
李白听后哈哈大笑,也为汪伦的一片深情感动。稍住几日后,便与汪伦依依作别,提笔写下“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句。
一坡桃花的讲解让人不知不觉就泪湿了眼眶。
如果说桃花潭是一段美丽传说,那么文昌阁就是一座见证昔日泾川大地文风鼎盛、才人辈出的丰碑。该阁飞檐翘角,秀丽典雅,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共三层,一至三层分别悬有“盛世文明”、“文光射斗”、“共登云梯”的旧时匾额;八角之上每一角均系有铜铃、铁铃,风一吹,叮当作响,似有文人雅士在吟诗作赋。登临高阁,让人愈发思古之幽情,抚今追往昔。
相传文昌阁为乾隆恩准建造,一为褒扬皖南翟氏家族耕读诗书传家,文有能臣,武出良将,为皖南地方之楷模;二为纪念李白和汪伦这段感人至深的友情。
在文昌阁边的翟氏宗祠,是典型的徽派建筑,气势恢宏,雕梁画栋,庭院幽幽,穿檐走巷,足见当年翟氏祖上功德巍巍,家风昭昭。
一条洇满桃花酒香,充斥各式叫卖声的南阳古街也留不住人的心,人们直奔千里而来的主题——桃花潭。
桃花潭实为青弋江上缓水区的一个深水潭,究意有多深,只有李白和汪伦的友情可以丈量了。机帆船如一尾跃出江面的鱼穿梭在桃花潭中,在南阳镇、万家镇两岸之间来回摆渡。溅出的水花,是千千万万初次邂逅桃花潭的游人发出开心的笑。两岸古老的建筑保持千百年不变的姿势,学着诗仙李白遣词造句,应和的是顺江而下的汪伦踏歌声。
此时我想,桃花潭的美,早已超出了实景之美,它的美,美在一首诗里,美在跌宕起伏的意象里,美在人们万千次的造梦里。来看桃花潭,圆下一个梦,这或许就是文化的力量和魅力。
在桃花潭最美处,无疑是乘一袭机帆竹排沿江而上了。马达轰响,青山含黛,从上游太平湖上常年保持10摄氏度的一江绿水泼墨而下,一千万吨的翡翠,一千万吨的叙述,一千万吨的美丽。
哦,终于寻到你,那就是诗仙李白纵横千古的诗情,那就是李白和汪伦百世不变的友情。
清明的蒿粑
每年清明前后,在皖南老家一带,都有吃蒿粑的习俗。
这个时节,油菜花还在忙于吹奏金黄的喇叭,绿油油的麦苗闷着头一门心思打苞抽穗,最热闹的是空中的燕子和蜜蜂,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翻搅春天。此时,距离秧苗下种还有一阵时日,收割午季还早着呢,村里的农妇们完全有空闲来挑些刚出头的新鲜野菜,打点农家日子。
做蒿粑,就要用蒿。蒿有两种,一种是柴蒿,野性十足,遍地都是,最高能长到四五十公分,叶茎却不能食用,只能为柴,所以叫“柴蒿”;别一种是米蒿,大多生在田埂之上与庄稼为邻,个头长不高,叶片呈米白色,挑起放至篮子里,和野生的荠菜一样,闻起来有一股浓郁的芳香味。
小时,清明吃蒿粑,有一种“粑魂”的迷信说法,说是吃了蒿粑,就能确保一年里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后,这种说法自然就不攻自破了,但皖南人爱吃蒿粑确实是有科学根据的。据《本草纲目》记载,茵陈蒿细煮汤服,具有去眼热红肿,治伤寒头痛、风热痒疟,利小便等多种功效。米蒿属于茵陈蒿的一类,春季,乍暖还寒,血脉初开,正是各种流行病的高发期。吃蒿粑,一为美食,二为强身,可谓是一举双得,足见民间的智慧。
米蒿挑了回来,并不能马上食用。在家总见母亲把挑回洗尽的米蒿放入一石臼内,然后找块长长的鹅卵石细细地舂,直到舂得粉碎流出浓浓的汁来,然后再用清水洗尽。母亲说,这样,做出来的蒿粑就不会带有苦味了。洗尽后的蒿渣被母亲揉成几个绿莹莹的菜团子,放入盘中。
做蒿粑用的米粉,是用糯米和粘米混合磨出来的,一般是三七开,糯米不能多也不能少。
做蒿粑最关键的一道食材,就是腊肉了,最好是一块肥多瘦少的肉,切成肉丁子,大火在锅里翻炒至八分熟,直到肉里金黄粘稠的油全流了出来,此时,整个屋子都是腊肉的香味。小时家贫嘴馋,挂在梁上用来待客的腊肉没等到清明早就食光了。等到清明,家家都在做蒿粑了。母亲就会变戏法般变出一块腊肉来。原来母亲早就留了一手,在坛子里藏下一块,上面盖上腌菜,以备做蒿粑之用。
米粉倒入面盆中,炒好的腊肉和米蒿团子也倒入,兑上温水,用筷子搅匀,母亲就开始用力地揉,直至变成一个泛着油光青黑色的大面团。
蒿粑的美味不仅仅在于食材,更在于那一口烟火味十足的柴火大灶。离开了柴火大灶,蒿粑的美味也会大打折扣。成年后,母亲见我们一家子爱吃蒿粑,就让我们把揉好的面团带回来放入冰箱中,想吃时自己就可以做。城里的煤气灶方便是方便,可功效却远远比不上母亲乡下那土里吧叽的柴火大灶,做出来的蒿粑怎么吃也吃不出那股烟火味道来。还是母亲亲手做的蒿粑解馋过瘾。
母亲在灶下用柴火把小半锅水烧沸,便让父亲蹲在灶下续火,把手洗尽,从面盆里扯出一个个面疙瘩来,双掌合吧合吧,一个粑粑就成了,贴着锅面围上一圈,然后大火烧上十来分钟,一锅蒿粑就好了。这样做出来的蒿粑一面软,一面硬,硬的一面带着一层柴火烧出来的焦黄的壳,吃起来特别有味。
盛在碗里的蒿粑看上去很粗糙,黑不溜秋,还带着母亲瘦黑的手掌印。但腊肉的味道、米蒿的味道、大米的味道、柴火的味道,经过母亲双手的一发酵,便成了独一无二的人间美味,吃得人胃口大开,一口气来个五六个也不在话下。
皖南人爱吃蒿粑,是道解不开的节。清明前后,除了家家做蒿粑吃蒿粑,就连大街小巷卖早点的摊子上,也会支起个炭火炉子,小铁锅上煎着滋滋冒烟的蒿粑。“蒿子粑粑呢,蒿子粑粑呢。”方言十足的叫卖声,悠长而又浑厚,如同那缕永久飘散在故乡天空的炊烟,牵扯远方游子的心。
是的,清明到了,母亲的蒿粑也熟了,现在就起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