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到春节我都纠结,纠结这接下来的一周时间,我该如何在生命经验和文化的双重意义上对之命名。春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俗称过年。这个隆重的节日里,全国上下通常要放七天左右的假期,习惯上称为小长假。春节、过年和小长假,如同一个人的学名、小名和外号,但又不同于学名、小名和外号。人之三名说到底指的是同一个人,春节的三个名字,在我的感觉里,似乎越来越不是同一个节日了。
最早知道春节这个高大上的词,是因为看了春节联欢晚会。刚看的那几年也没往心里去,都盯着节目去了,谁会注意主题叫啥。就像读一部小说,故事记得门儿清,书名和作者经常想不起来。不注意也是因为没必要,过年嘛,普天同庆,乐和一下还需要那么多理由?这些年据说有档电视节目,叫《过年七天乐》,没看过,不知道演得如何,但我喜欢这名字,接地气,有烟火味儿。如果叫《春节七天乐》,字面上我都觉得高兴劲儿打了折扣。“春节”太正经了,像见家里人还要穿西装,再庄严地互称先生或同志。
在知道“春节”前,我一直生活在“过年”的氛围和文化里。我喜欢“过年”这个词,有年味儿。
可能跟我的生活经历有关系。我生长在一个陈旧的乡村,即使到20世纪90年代,整个世界都日新月异了,我老家还处在千百年来乡村生活的巨大惯性里。时间在那片土地上行动迟缓,乡风民俗基本坚守着,过年就是过年,一年中最大的事儿,喜气洋洋,土得掉渣。但那黏稠的烟火气、喜庆味儿和对来年好日子毫无遮掩的向往,让我在色香味诸个层面上深刻地理解了这个中国传统的节日。
实话实说,我对春节所有的美好记忆都来自故乡的过年。那个年味儿是从野地里、街巷中、家门口、集市上和每一个人的内心与脸上分泌和蒸腾出来的,是日复一日的遥想终于水到渠成,是小企盼一天天积累最后导致的大爆炸。那的的确确是一年的目标和终点,以及新一年的开始:各种遥想与企盼再次累积。
年味儿。年味儿是必要的习俗、仪式和细节。
在故乡的那些年,每年我都是从十月份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这一年的尽头是“年”。十月份,秋凉降临,一刀刀红纸、一箱箱墨汁堆放到我睡觉的西屋里。白天我上学,祖父在西屋里的一张大槐木桌上开始干活儿,裁纸、折叠、调墨,然后开写。我家卖对联。我出生之前就已开始的营生,一直到我念大学。那会儿祖父八十多岁,写不动了,三十年的卖字生涯才告结束。祖父私塾出身,写一手好字,解放前开始教书,在外乡做过小学校长,“文革”时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分配到生产队养猪。我记事起,祖父还在养猪,到了饭点儿我给他送饭,老远就听见几十头猪嗷嗷叫唤。祖父的猪倌好像一直做到分单干,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祖父养大的那些猪被切割成一块块骨头和肉,在打谷场上摆成一片,全生产队抓阄,谁抓到哪块就拎哪块。
养猪间隙,祖父开始写对联,攒着,年前一并拿到集市上卖,补贴家用。写对联是个慢活儿,祖父又老派,相信慢工出细活儿,所以更慢。因为慢,十月就得开工。祖父慢条斯理地折好红纸,裁成一条一条,宽的写上下两联,窄小细长的做横批,宽大四方地写上一个个福字。除了某年生病,不做猪倌的每一个十月,祖父都戴老花镜,坐槐木桌前,蚂蚁搬家一样写一副副对联。写好的对联放在院子里晾干,然后一副副叠好,码放整齐。
纸是红的,墨是黑的。从十月开始,我对过年的想象里就根深蒂固地有了这两种颜色。过年当然要红,吉祥、喜庆;过年也会黑,是墨色,也是夜色。那些年乡村之夜的确黑如浓墨。开始是油灯,昏黄的一小团亮;通了电,家家户户也只用耗能最低的灯泡,十五瓦的光明开辟出极小的一片领地。灯光之外的除夕夜弥漫着大地上最纯粹的黑暗,室外伸手不见五指。正因为夜的黑,鞭炮才如此耀眼,每一道闪光都是惊喜;也因为乡村之夜黑沉沉地宁谧,每一声响才如此饱满清亮。千家万户鞭炮齐鸣,高低错落,远近有致,那是比《新春序曲》还要喜庆和复杂的除夕交响乐。
祖父的对联一直写到除夕。卖对联是我妈的事,放了寒假我会和我妈一起,两辆自行车,赶远路早出晚归。早必须很早,晚也必是很晚,走在夜路上我常想起“披星戴月”这个成语。骑车穿过寒风,手和脚十分钟就冻成冰坨,半天暖不过来,但春节前的集市我还是喜欢去。我们叫赶年集。艳阳天自不必说,只听五花八门的吆喝,就知道大家是如何期待那个蓬勃富态的年。赶上风雪天,大风稍一止息,整个集市就恢复了热气腾腾,像弥留的人突然还了阳。花红柳绿的年货看着都热闹,更有各种现做的吃食,油煎包子、饺子馄饨、大饼油条和豆腐脑,揭开锅,半条街都云里雾里。好日子必有一种熏熏然的感觉,这是我小时候在年集上所得的体认。
除夕那天不赶集,货砸在手里也不卖。过年要从容,一顿除夕饭必须吃好。很多地方除夕饭都在晚上,一家人围炉夜话,来一顿丰盛的大餐,我们那里是在中午吃。一上午都忙,祖母、我妈和我姐在厨房,祖父、我爸和我在院子里,围着一张八仙桌转,给街坊邻居写对联。早年是祖父和我爸写,我打下手;后来是我爸和我写;再后来,我爸也袖手旁观了,看我一个人忙活。都写好了,他们拿回家贴上。开门红,开门见红了,午饭方可开吃。我们的规矩是对联必须贴在饭前。邻居走后,我用剩下的纸写自家的对联,所以,我们家的午饭永远都是村子里最迟的。别人吃完了还有空睡个午觉,我家吃完了,除夕夜就到了。
除夕之日的程式化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十几年前,我开始在北京和其他地方过年。在外地过年自有其理由,但不管身在天南海北,我依然觉得那种程式化的除夕最有意义,仿佛那是进入新年的必要仪式。既然新年如此重要,是为岁末,亦是岁首,迎送理当隆重。既须隆重,如何隆而重之?那就得有仪式感,就要有必要的形式。充满仪式和形式的,是细节,尤以日常、不经意的细节最为珍贵。
祖父的堂弟,我叫二爷爷的,生前擅长做花。用自制的材料,做出枝叶和花朵,花瓣间的粉蕊上都能蓬蓬勃勃地散出香气。女孩要花,男孩要炮,说的是过年时,男孩喜欢玩鞭炮,口袋里总要装几个二踢脚、掼雷、焰火和小鞭炮,随时拿出来弄出点动静;女孩则要戴花,插在辫子里,或者别在衣服和手套上,那时候,周围村镇的姑娘女娃,大小花朵人手一枝,多半出自我二爷爷之手。
少年时常有雄伟的傲慢,看不上小姑娘头发或衣服间别一枝花,在还无力分辨美丑时,我以为她们与那朵花都土。但某一年,我在老家过年,转遍除夕之前的最后一个年集,看过集市上穿梭的花花绿绿的女孩,她们欢乐、美好,一副过节前的矜重,那必然是红红火火的好日子了,可突然就觉得缺了什么。我把集市又逛过一遍,把那些欢快的女孩再看一遍,明白了,集市上没有卖花的,小姑娘们也无人戴花。我相信,如果这话在公开场合说出来,必会招致嘲讽:都21世纪了,还有这么low的审美,老同志怀起旧来真是让人发指。
——误会了,我既非怀旧,也不认为那朵花就是女孩子过年的标配,我只是觉得对迎面而来的新年,我们缺少了必要的细节,缺少了一点形式或者仪式感。
什么是仪式感?我的理解,它应该是某种被内化为信仰的形式。仪式感从来就不是庸俗的形式主义,它需要在走过场之后,真正地走进去,过完眼走心。仪式感源于敬惜。它是一件事之所以成立的正大庄严的证明。它是它的内在需要。也许在今天,那朵花已经不再是小姑娘插在发辫和衣服上的一朵花,而是其他的什么,但它要有。它的强烈的符号化意义应该及时充分地呈现出来。就像过年时门上要贴的对联和福字,就像为了庆祝节日、抬升气氛应该燃放的鞭炮。它们是年之所以是年的理由。年要有年的味道,年要有年味儿。
不错,我坚持作为年味儿意义存在的花朵、春联和鞭炮。《左传》中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话写文章,你要说的内容再好,没文采,也流布不开去。以此论,“言”即春节,我们整天把欢度传统佳节、弘扬民族文化挂在嘴上,却忽略乃至强行删除了作为年味儿的“文”,“年而无味”,如何“行且致远”?
十几年来,我正是在见证着“年味儿”的日渐稀薄中开始了对春节的纠结。
传统节日不单是物理时间上的一个个点,更是要借助这一个个恰切的时间点,来纪念和伸张某种文化与精神。春节之承上启下、辞旧立新,既为终点又是开局,已是科学界定义过的客观事实,不以节日命名它自然也跑不掉,但还是要显赫地庆祝,正是鉴于这一天作为一年的起始之于中国人的生命与文化的意义。岁序更迭,时节如流,一年之计在于春,天涯共此时的亲情团聚,身份认同的文化和情感共同体的建构与确证,等等。
再如中秋,亦然。物理时间之外,仅以文学论,围绕这一天差不多就可以梳理出一部中国古代文学简史。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这只是信手援引的诗词,经史子集里,事关中秋者,想必不能漫山遍野,也必浩浩荡荡。可见,过中秋,哪里只是在这一日一家人聚一块儿西瓜月饼敬老天,分明就是上一堂中国传统文化的大课。不唯春节、中秋,每一个传统节日,归根结底都是一部中国人的文化和精神史。
由此,传统节日才堪称为节日。但毋庸讳言,这是个传统正饱受冲击与涣散之苦的时代,一切坚固的都在烟消云散,形式主义的新和多元正在被平庸引为解构的借口,必要的持守变得前所未有地艰难。既然传统节日是时光的精华和历史与文化的典范,为什么不调动一切可能的因素,让这些节日得以稳固和饱满?从日常开始:过年就痛痛快快地过出个年味儿,中秋就彻彻底底地过出个中秋味儿。但是很遗憾,多少年了,我们都在持续感叹,年没有年味儿了。年味儿去哪里了?
就我年味儿澎湃的记忆里,今天的年味儿起码被这些元素带走了:春联、花朵和鞭炮。花朵不说了,其他更多的元素也不说了,单表春联和鞭炮。
回想故乡之外我所过的若干春节,突然觉得春节这个词的确更贴近当下,素淡至于清寡,那些蓬勃、黏稠、热气腾腾、红尘滚滚的年味儿正日甚一日地远去。有两年春节,我在北京的居民楼里上上下下地跑,一半人家的门上没贴春联。回老家的来不及贴,能理解。自己的房子、住在其中过年的,没贴春联也不在少数。春联没贴,跟春联相关的一系列仪式也便取消了。作为一个从小泡在春联里的人,最初几年确实不能理解,总是替他们惋惜过了个残缺的新年。不料其后,我自己竟也慢慢加入了懈怠的行列。
必须承认,城市的新年里春联不是刚需。大家都自我,自己过日子别人看不见,别人的日子自己也没兴趣,春联之有无实在无足轻重,完全可以视而不见,的确也就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我问过几户人家,他们说,哪顾得上这事儿,忙得汤圆饺子都没时间去买。再说,一道大门,又一道防盗门,贴里面一道外人看不见,贴外面一道自己看不见,莫如免了。也是,要在北京,我上班也要到除夕,回到家累得只想吃口饭倒头就睡,饺子不饺子都无所谓,春节里的重头戏“春晚”,也多年里提不起兴致了。哪有精力分出来想这劳什子。终于有一年,除夕日采购,出了超市发现春联忘了买,肩背手提,沉重得像逃荒,没力气再挤回卖场,一咬牙一跺脚,过个素年又何妨。规矩果然不能破,底线下调极易生出惯性,端的是一而再、再而三,便年年都不操这份儿心了。直至某年我自己的字被印成了春联,一箱子寄过来,手头宽裕,放着也浪费,才捡起贴春联的习惯。捡起又有捡起的好。
人到中年,越发意识到,一件事从来就不单是光秃的这一件事,往大里说,或关乎文化与传统;往小里说,或涉及个体记忆。正因为过年时能省的程序几近全省,回头想这些年的北京春节,一闭眼真是两眼一抹黑,空空荡荡仿佛北京的生活里不曾有过隆重的一年到头与起始。岁月的竹竿就这么通畅地长了下去,毫无阻碍,没有关节。那一年,带着儿子贴对联,儿子问,贴这两溜儿红纸有什么用?我一时语塞。有什么用呢?说起来真要话长。遥想到我小时候,断不会向我爸问出这种问题。在春联堆里摸爬长大,即便不求甚解,我也本能地感到春联的非同寻常,我们家的部分生存有赖于此,此外关乎艺术,关乎某种悠远的文化传统:那闪烁的纸红与墨黑,该是岁月和年的包浆吧。
在北京,有几年我们住西北五环外。刚搬过去儿子很开心,过年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了。这是他对过年标配的理解之一。北京的烟花燃放点按区域划分,越往里走管控越严,有些区域你就永远别想放烟花这回事儿。五环外可以。没放两三年,五环外也不行了,全北京禁燃,除夕至元宵节之前,北京安静得只剩下马路上的车喇叭声。禁燃的理由很多,为安全计,防大气污染计,为控制噪声计,为环境卫生计,作为政治文化中心,各种全国和全球会议与活动摩肩接踵,要注意影响;我都赞同,每一条都事关国计民生,皆非小事。但是,这世上有哪件事全是利好而绝无弊病的?姑息纵容放任自流固然不是良策,矫枉过正因噎废食似乎也不是上佳之选。放他几日又何妨?
春节不是哪一天都是,年也不是哪一天都能过的。从除夕到大年初六,一年下来也就这么几天可以沉浸式感受节日气氛,初七上班就成了陀螺,你让他张灯结彩鞭炮齐鸣他也没那个心思。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传统节日如此重要,既然文化传承不可断绝,既然春节要过得喜庆、热闹、有精神、有文化,过出民族性和中国气派,过出年之为年的年味儿来。
北京是首都,超大城市,有其特殊性,一时之禁倒也可以理解,但武断之风似乎极易传染,北京之外的多个城市也被一刀切了。全城三百六十五天听不到一个响,本该烟火鼎盛的生活之城,一年到头不吭一声地安静,算不算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
也许你会说,不就是个烟花爆竹吗,禁了就不是春节了?当然是,饺子不吃、春晚不演、假不放、岁不守年不拜,正月初一该来还来,“时间的脚步永不停留”。只是长此以往,我们的后人怕连烟花爆竹与过年的关系也不明白了,连过年需要干什么也不明白了,连春节之由来也只剩下一个抽象的概念——春节就是一个时间点、一个名词,一个活在纸页上、死在生活中的与他们的生活再无切身关系的所谓的“节日”了。在这个意义上,无差别地禁燃烟花爆竹,禁的不单是一个响、一道烟、一朵稍纵即逝的开放在夜空里的绚丽之花,禁的还是一个传统、一种文化、一种可供瞻前顾后地展开想象与回忆的日常的细节与线索。
不必遮掩,对很多城市生活者来说,“年”已经褪尽繁华、热闹与温暖,成为清冷的“春节”,一年中特殊又清汤寡水的几天。更有甚者,特殊的冠冕也不存在了,跟五一、十一的小长假没什么区别。忙了数月,终于可以喘口气,找个山清水秀的安闲所在,躺平、放空,关机清一下内存,让主机和CPU歇一歇冷却一下,一周后开足马力再战三百回合。什么年不年的,一天能走二十五小时?不能,那它就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任何一天。
没回故乡过年的十几年里,大部分春节在北京过,其余几年都在海南、大理。冬天北方冷,对孩子的呼吸道是个大挑战,便南下找个暖和地方。候鸟一样南下过年如我者,消费不低,年却过得着实简陋,一周乃至更长的时间里,年的迹象淡薄至于虚无。在酒店和景区,若非东道主刻意装点的春节符号,你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完全想不起过年这回事儿,你就是个单纯的度假者。跟一年中的其他任何时间一样,碰巧你在这个时段有了空闲而已。
在这里,没有了年味儿的春节就是个小长假。而我们对此正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