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辞世已有二十八年了,虽然我也早已为人之父,但我想起父亲在世时曾对我种种的严苟,想起对我不听话进而恨铁不成钢,有时痛心疾首的蹙眉,有时汹汹咆哮的态度,还有他对追逐势利表现出的那份热衷,甚而低俗媚态……心里总是五味杂陈。曾经年少反叛的我与父亲的意志逆向而行,我对父亲的趋炎附势有种势如水火的对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耿耿于怀,只想彻彻底底地疏远他,远走他乡,与他一刀两断,再也不想见他。
而今,在我挑起家庭重担时,才渐渐明白父亲在世时为何对我如此的“刻薄计较”、对权势如此的“俗气屈尊”,我慢慢地体会到父亲的生活不易、以及付出的良心用苦。每每想起这些,心底总会深深地为自己不谙世事的刚愎自用、行为偏激的反叛任性,以及顶撞软抗的幼稚行为而深深羞愧。如果父亲尚在世间,我一定会向他毕恭毕敬叩跪三拜,一定请求父亲原谅他儿子当年的无知无畏!
可惜,我这个道歉父亲在世时未能听到,但愿他在那头能够听到。父亲高血压且长期贪杯不节制,生活不规律,劳碌成疾,以致二度中风终殁于脑卒中,享年六十五岁。父亲生前三尺彪汉,有种天不怕地不惧的“梁山硬汉”气概,但在阎王爷看来,纵然你贵为皇帝,还是贱为布衣,只要索命一勾,便分分钟让你消声匿迹,可谓“阎王要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四更”。
记得父亲离世前最后的那段日子,一直绵绵细雨且寒冷彻骨,而在他咽气后天气出奇的放晴,阳光明媚,气温暖和宜人,仿佛一下子到了小阳春。我家老宅小院种植的栀子树居然在入冬时节露出了嫩嫩的花蕾,如此暖冬气爽,丧事当然办得顺顺当当。办完丧事后平日里一贯对父亲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母亲抹着眼泪对我说,你父亲生前亏自不亏人,死后还挑个好天气撒手西去,唉!想想还真是个好人呐!
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只是一家地方国营企业的铸造车间主任,他收了七个徒弟基本上个个都是走投无路、穷困潦倒,才跟随拜他为师学艺的,由于父亲管教严苛,这些徒弟们有了手艺加上勤奋刻苦,个个陆续娶妻成家,从此过上衣食无忧日子。父亲仅仅小学文化,虽然一介布衣,却混成了江湖上共认的大哥级人物。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就一方面崇拜父亲的能耐,另一方面又不屑于父亲的粗鲁,有时候发觉父亲外刚内柔,只要那位亲朋好友有求于他,给他戴顶“高帽子”(注:意为阿谀奉承),他便会贴钱贴人情,帮助别人“排忧解难”,甚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豪爽仗义,嫉恶如仇,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因而母亲一再嗔怪他,称他是个"没头脑的傻大个",只会穷大方地为毫不相干的人付出时间与代价,交一帮“酒肉朋友”,自个家里再穷也硬撑着。
父亲如此傻傻地“毫不为己,专门利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往往招来母亲的满腹牢骚。我跟母亲一致认为父亲不顾家,是替别人谋福利的外人,加上父亲一贯反对我死读书,动辄对母亲怒目相对,甚至动手动脚,真的打小心底里就抵触父亲,对父亲并无感情。
大学毕业工作后,有一年春节前夕,我返回老家探亲,在一次父子俩吃饭交流的时候,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父子俩难得一见,父亲那次有股难得的兴奋劲,他跟我悄悄聊起一件多年来一直隐瞒母亲的往事。他苦笑说,这种事在你母亲眼里一定是件“傻人傻事”,还让我保证永远不让母亲知晓。至今回想起他那次义举,又想着他早已魂归九天,不免暗自泪湿满襟,唏嘘不已,深深感到父亲还有铁肠柔情的另一面。
这是父亲一次酒后,慈眉善目地跟我讲述的那件事情: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历腊月二十九、临春节年根的一个黄昏,那天是乌云密布、苍穹阴森,寒冷的西北大风伴着零星的雪珠子,刮落行人脸上、耳朵上,不啻刀削一般疼痛。都说天冷莫过于下雪前,即便浑身厚棉裹包,仍感觉到透心彻骨的奇冷。
天气恶劣,夜幕降临,路上自然行人稀少,父亲骑着自行车迎着寒风凛冽的西北风,艰难地骑行在归途那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他望着闪烁的星星灯光,耳畔隐约传来一阵阵凄切切、惨兮兮交叉的哭泣声。父亲下车遁音望去,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线,他走近一看,发现有二个跪在屋前恸哭的黑影,一个妇女扑到躺在地上的汉子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哭,一个则是五六岁的女童,也跪在其父身旁,不断地用袖子擦泪呜呜地啼哭,母女哭作一团,样子十分的悲惨。父亲心想这冰天雪地的,又快过大年了,这家子恁地屋外跪躺痛哭,岂不怕被冻死?
父亲见此凄惨景象,将自行车停放后便忍不住蹲下身来,询问那哭泣的妇女遭遇到什么不幸,妇女从怀里举出一瓶呛鼻的农药,断断续续告知父亲,躺在地上的是她丈夫,其夫因拖欠海门县东兴村里姓汪的一笔鱼塘承包金,前些日子被汪某一伙人威迫暴打过。今天返回父母住地,想通过老父亲出面向哥哥姐姐借钱还债,不想被老父亲撵了出来。其夫左不行、右不通,时至年关,不想拖累妻女,偷偷喝了一大瓶敌敌畏,想一死了之。母女俩从镇上购物回来便发现昏倒屋前地上的丈夫,妇女捶胸顿足诉哭说,孩他爹要是死了,叫她母女俩咋活呀。父亲问妇女,其夫喝药已多长时间?妇女说可能时间不算长,父亲说“别哭了,我们立马送镇上医院抢救!”父亲迅速跑到屋内,找到两根扁担,用尼绒绳将扁担牢牢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在妇女协力下将伏在地上的汉子抱上,倒挂在他的自行车后座,让妇女跟着后面扶着,汉子随着车辆颠簸,沿途不断地呕吐。半个小时后,父亲终于将服毒的汉子弄到镇上医院,由于父亲认得医院领导,医院领导很快组织几个有经验的医生进行灌肠清洗抢救。
到了次日的上午十时许,服毒男子终于苏醒,他被父亲从死神手里硬是抢了回来。
父亲拿出身上怀揣的工厂年终兑现的工资奖金约有五百多元(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五百元可抵现在一百倍的使用面值)用于支付服毒男子的抢救费,一部分代为服毒男子的还债,以及该男子全家过年的救济。
父亲为不幸的这一家子忙活完了,已是大年三十的除夕之夜。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一脸倦容返回家中,猜疑的母亲一看父亲便十分生气,一口咬定父亲在外倾夜赌博,再看着两手空空的父亲,断定那工厂年终兑发的钱,十有八九都输掉了,父亲也不辩解,点头承认是赌牌输掉了。因为父亲明白,母亲一旦知晓他拿这一大笔钱去救济毫不相干、外村的服毒男子和漂亮的村妇一家,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大吵大闹,于是他默默地认了,父亲就将此事一直隐瞒着。
那个春节,由于没钱买菜,又不能向左右邻居借钱,父母俩一直喋喋不休争吵,我们家过得清水挂肚,紧紧巴巴,一点都不舒坦。
至今,父亲过世那么多年了,也没看见这服毒男子的一家,到我家上门道谢感恩过,即便在父亲谢世举行的追悼会上,乡里乡外络绎不绝涌来一大批熟悉的、不熟悉的吊丧人群,唯独不见那家人影,哪怕托人捎个“份子”略表心意也行,“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我真为父亲当年掏钱救人性命之义举白做而感到忿忿不平。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地认为父亲当年种种善良义举是对的。我记得我曾斗胆问过父亲,您真心实意地帮过许多人,有多少个接受您帮助的人回过头来感恩回报您的?比如在您失意时?仅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听我这一问,竟然仰面呵呵一乐,说出富有教授级哲理的语言,让我顿时“刮目相看”。他说:凡是乐善好施而图回报的,不见得是真正意义的“义士”,你父亲图报答就不干了,你小子懂不?我听后,如灌浆糊,无言以对。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请允许借用唐代诗人罗隐《蜂》的一诗,以纪念我可怜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