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乡村教师几十年,往事被无情的岁月带走许多,忘却了许多,但惟独对教室难以忘怀。这种对教室的情愫久久在心底流淌,在脑海浮现;这印痕铭刻在记忆深处,像一坛老酒,时间越久,味道越浓,因为教室是我教书育人的主阵地,它寄托着我教育生涯的喜怒哀乐,人生经历中酸甜苦辣的百味。
教室里端坐着莘莘学子,每人面前的课桌上都是书的长城。五冬寒夏,暑来秋往,他们或埋头苦读,或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或热烈地讨论,或如饥似渴地向老师求教,他们毫不懈怠,因为来自农村,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走出贫穷。
这就是在县中我从高一任教到高三的教室,也是我任班主任的教室。
其时班上有一位姓刘的男生,家住乡下,为人忠厚老实,待人和善,对老师尊敬有礼貌,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学生。可是,他的学习成绩却不十分理想,比起县城里那些活泼聪颖的学生真是相形见绌,甚至望尘莫及。每逢考完试,他总是很自卑地一个人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形单影只,默默无语。因为我也是农家子弟,经过苦读考上大学才走出贫困的山村来到县城,所以本能驱使我对他格外瞩目并颇怀恻隐之心,想方设法教给他学习方法,并鼓励他克服自卑,扬起生活风帆,顽强拼搏争取好成绩。
不久,他的学习有了长足进步,我十分欣慰,多次在班会上表扬他,增强他成功的自信。但是又过不久,听说他患了夜盲症,晚自习后必须有同学引领才能回到宿舍。据住校同学反映,他一日三餐喝白开水吃煎饼就咸菜,几乎没在食堂买过菜。我知道他的夜盲症是由于营养不良造成的,便召开班委会商议给他4元生活补助,这当然是杯水车薪,对他于事无补,对我是求得心理安慰。
一次熄灯铃响过好久以后,我去查宿舍,发现其他同学全都入睡了,只有他点了两盏如豆柴油灯在苦读。他把头埋在两灯中间,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几乎辨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那模糊的头部溶进那昏黄的光圈里。柴油灯燃放的黑烟熏黑了他的双鬓、鼻孔及双眼。面对此情此景,我又能说什么呢?说它违反纪律不爱惜身体吗?哪一位寒门学子没有这样的读书经历,不这样能走出山村报答父母吗?我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不禁鼻孔有些发酸、眼睛发潮;我也到底摸清了他患夜盲症的全部原因——营养不良及柴油灯的折磨。
高三毕业后,他考取了北京一所著名的高校,成为他们村第一位大学生,也成为一茬茬莘莘学子的偶像。
教室里年龄最小梳着两条小辫的黄毛丫头现在已跨入中年行列,那时她是班级的文娱委员,我清楚记得她组织的元旦晚会上,她演的《逛新城》惟妙惟肖,博得阵阵喝彩。
班上最文静的,连说话都脸红的岳姓同学,现在已是北京大学商学院的教授,去年师生聚会时他恭敬地送我一本他写的书。
班长文采飞扬,也写一手漂亮的字,他性格沉稳,但颇有号召力,成为班级学生的领袖,如今任县广播电视局局长,是县文化圈里的知名人物。
我的语文课代表,后成为南大博士生,现在一所著名大学任教……
多年后,这批学生大多都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不知不觉中都成了过来人,像我一样都有了一份怀旧感和岁月感,酸酸甜甜的。
记得1984年我送完他们高考,回到学校打开教室的门,教室空无一人,只有静默的课桌凳和不会说话的黑板对着我。身处“空巢”的我,四顾茫然,手足无措,孤单与酸楚袭向了我,“多情自古伤离别”,我暗自垂泪于高考后的教室里,看那一个个熟悉的座位,回忆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容,仿佛连同教室成为一种定格永远锁定在我的记忆深处。
二
还有我最初任教的大山里的中学教室,对它我也有无限的感慨和深情的回忆。
山里学生苦,根本没有城镇学生寄宿的宿舍、餐厅,他们白天在教室里上课,晚上在教室里睡觉,课桌又摆课本又做床。学生一个星期从家里带一回饭菜,菜用玻璃瓶或陶罐装着,大多为咸菜辣椒盐豆,饭大多为煎饼。眼看气温高了,捂着怕馊,他们便揭掉盖子,放在课桌内。教室人多,一走动,那灰呀,呛得人透不过气。我除了催值日生及时洒水,还要学生把装菜的瓶呀罐呀全放在通风的地方。这样,教室里盐豆味煎饼味冲天,北方教师还能受着过,可怜那些南方教师就惨了!我出身于农家,小时候盐豆咸菜辣椒煎饼是家常便饭,闻了这熟悉的气味很是舒坦,也很喜欢看学生在教室里吃饭的热闹场面,大家你尝我的,我尝你的,那也是一个贫穷山区中学教室里的一道靓丽风景,并永存心中挥之不去。
我最终也吃到这煎饼了,那是缘于一次偶发事件。
一个初春的深夜,我去学生“宿舍”查夜。当我跨进“宿舍”时,发现一名叫侯永健的学生的头耷拉在课桌边上,他眼皮上翻,脖颈发硬,口吐白沫。我赶紧让学生找来了平车,连夜把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经医生诊断他患了急性脑膜炎。由于抢救及时脱离了危险,至于是否会留下后遗症还需观察一段时间。出院那天我送他回家,到了他家我才知道什么是贫穷:房屋没有门,以草帘子挡风;睡觉没有床,以山草打地铺;挑水没有扁担桶,以木棍瓦罐代替......更令我吃惊的,他一家老少上身都只穿一件棉袄,里面连件衬衣也没有。在这样的生活条件下,他该怎么养病呢?我十分忧虑,把身上仅有的10元钱掏给了他。
他父亲很感激,中午死活不让我走,非得留我吃饭不可。我见他一家人打心眼里诚恳挽留我,不再推辞。我也可能是他们家有史以来招待的最为“尊贵”的客人,他们把家里所有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请我吃饭。一家人忙碌了半天,端上来最好的菜是鸡蛋炒辣椒,其余的几样恐怕都算不上菜了,但令我胃口大开的却是煎饼,是石磨推的,鏊子烙的地地道道的煎饼。也可能我津津有味、狼吞虎咽的吃相让他们看出了我喜欢吃煎饼,他父亲说,老师,刚收的麦子烙的煎饼比这还香,等新麦子下来烙些让永健捎给你......我连忙阻止,面对这样的家庭,我怎忍心让他们为我破费。
就在那一年的春天我调到了县中,离开了那些淳朴善良的山里学生,离开了青山绿水环绕中的学校。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过去了,又是一年山里杏花盛开的时候。
一天课间我正在教室的走廊上等待上下一节课,学校传达室老王对我说,有一位农村老头找我,我很感奇怪,心想这能是谁?我连忙寻去,见传达室里坐着一位面容苍老憔悴,黑瘦而衣着破旧的老人。我愣了一下神,脑子里突然闪电般忆起,这来人是侯永健的父亲。他见我来了便局促不安地站起,接着又很郑重地递过一包东西。我打开一看,啊,是散发着绵绵香味的麦子煎饼。我眼前立即跳出侯永健那孩子气的脸,那憨厚的微笑,与他分别近两年了怪想他的,便忙问他最近学习生活情况。老人立即低下了头,等仰起脸时,已是老泪纵横,抽泣不已。好一会他才哽咽着告诉我,就在那一年春天,侯永健留下了严重的脑膜炎后遗症,因为家里穷看不起,离开爹娘走了。
我脑子一懵,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嚷出来:“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
老人失声地恸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他临走前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给您送一包新麦子煎饼的。”
我手捧着沉甸甸的煎饼,欲哭无泪......。只痴痴地望着教室前那几株杏树,在明媚的春光里杏花乍开,但一阵寒风袭来,那朵朵杏花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这就是我最初任教的乡村中学教室,时间是1975年,我没有做到一个都不能少,教室里少了一个学生,想起来不仅遗憾而且痛彻心扉。
三
2004年退休,退休后我受聘于县职业中专教语文,具体地说,教室在2楼4楼,教的是计算机1班及会计班的语文。
未教之前,听传说职业中专的学生成绩良莠不齐,他们到中专来学习是假,混文凭是真,许多老师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求他们能学得怎样,只求他们在课堂上别捣乱,彼此相安无事就好。
听此传闻,开始我还将信将疑,直到后来上了第一节语文课,我才真正相信这“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
那天上课铃一响,我兴冲冲地走进计算机1班的教室。还未等讲课,就听到从教室最后一排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响。我循声望去,见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留着“黄发”的学生正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接听,嘴巴还不停地在讲话。感觉神经警示着我,你遇到了“传说”的那类学生了,对这种学生绝不能手软,否则,你将绝不能在讲台上站下去!
我怒不可遏,几步跨过去制止他的违纪行为,却又发现他上课没带书,这更令我震惊可气:“你的书呢?”“忘在宿舍了!”
“你不知第一节课是语文吗?”“知道还能忘吗?”......他振振有词,看那一副向我挑衅的死硬派样子,差点我没气炸!难道这就是职业中专学生的特点,到底与基础教育的学生不一样,今天我算是领教了!
为不影响其他学生学习,我忍了又忍,在极度愤懑极度压抑中讲完了这节课,那位学生也若无其事地在没有书的情况下“听”了一节课的“天书”。
第2节上新课前复习,我怒气未消,有意“将他一军”,指名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结果是预料中的——“不会”。这“不会”便令我生气,而他那充满敌意与挑衅的目光及不屑一顾的轻蔑神情更令我受不了,真如火上浇油,我连坐也不让他坐,便对他冷嘲热讽,大加挞伐:你“不会”是正常的,“会”倒不正常了!像你这样的学生,真是不堪造就!......
开始他还低着头站着似乎在认真听我的训话,后来由于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上火,他便索性一屁股坐下了,来个一概不理!见他那傲慢摸样,我气得浑身哆嗦,那节课是如何上的,到如今我也记不清了。我真正领教了教职业中专的苦衷,这样长期教下去不把人累死也得气死。
一天上午,我到4楼去给会计班上课,刚爬到2楼楼梯口,迎面碰见了这位学生,真是冤家路窄,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了!我硬着头皮想走过去,万万没想到一声“老师好”打破了僵局,使我感到无比温暖,我简直怀疑是否听错了,却真真切切地面对着一脸真诚微笑的他!
我心灵震撼,这一切的一切简直都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觉得他无比高大,我无比渺小,也甚为世人及我的偏见而懊悔,为像他一样的学生所受的不公平而愤怒!就在此之前,我不是还认为他或他们是“寒露风吹过的禾苗——没有收成的谷吗?”
没想到我观念立场的转变竟是戏剧性的,也从没想到对他精力的付出会这么大。我循序渐进,以“成功”相激励,对他实行“动态”管理,进行“发展性”评价,而其中的关键是以真诚、友谊、平等温暖他那颗纯真、善良、冰冷的心。
教到白居易的《琵琶行》,我向他提问本篇名句,他答不出,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在以前我早就搂不住火,而现在我满面春风,让他翻开书本找答案,找到后再念给大家听。结果找对了念得也对,我破例在“平时成绩栏”给他打了“及格”。令人想不到的是,这次“通融”竟歪打正着,从此他的语文成绩在不动声色中慢慢提高,到期末考试他语文成绩竟破天荒地得了90分。
暑假前的最后一天清晨,雨后天晴,清风拂去了闷热,我与他在操场不期而遇。他向我提及那次提问的事,说那次他实际很会就是没说会。我感震惊,便问为什么。他说故意考验我对他是真还是假。说后我看出老师你真对我好,在期末学生测评老师时我也给您打了90分.......。
时间是2005年暑假前,放了暑假我的教书生涯就结束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和教室结缘,也彻底结束了有关教室的故事,当然也结束了有关教室的回忆。时至今日我始终认为,有关教室的故事是此生我遇见的最有价值的故事,有关教室的回忆是使我此生最美好的回忆,当然,它又让我重新触摸痛苦,悲伤地流泪,但我心甘情愿,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