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风时，又是一年的国庆。
2020年10月1日，那年国庆节又是中秋节。我从闽北光泽赶到闽东福鼎市的大表哥家里，看望病危从医院接回家中的四姨。那天，我看到她瘦小的身躯倦缩成一团躺在床上，我在她耳边轻声呼唤：“四姨娘，四姨娘，我是成子，我来看您啦……”也许是亲人心灵的感应，她那布满沧桑皱纹的脸上似乎动了一下，微微有点知觉。接着没多长时间，她离开了人世。
早在那年9月17日，远在闽东福鼎的大表哥朱江淮打电话来：“我母亲情况不好，心跳停止了几回，又过来了。但寿限到了，也是94岁的人，恐怕挨不到今年国庆！疫情还在，你也不要过来，等我电话吧！”
那天，我放下电话，心里万分难过。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心一酸，眼泪不住流下来。
那些天，我在等……，到中秋来时，我和妻子忍不住买票从光泽县上车到福州赶往福鼎，见上四姨娘最后一面。
2003年4月我的母亲去世，2012年7月我的父亲去世，家中和家族中至亲的长辈就剩下闽东福鼎的这位四姨娘。
母亲在世时常常会念道她。
记得我母亲去世时，四姨娘从福鼎打电话来：“我要去趟光泽,我临死前一定要去你母亲坟上看看那堆黄土……”语言悲切,真挚感人，我听了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四姨娘当时已年近80，身体不好，却执意要来光泽。福鼎到光泽那下没有直达车,坐汽车还要转火车，十几二十个小时的路程让人放心不下。表哥们再三劝阻，怕她吃不消。更怕她姐妹情深，伤心过度。而我自母亲去世后一直很悲哀，很怕见到母亲家人，触碰心上的痛楚，所以也一直劝她不要来。
母亲的姐妹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四姨娘，四姨娘，是我母亲的四姐，江苏苏北淮安老家称姨叫姨娘，所以我叫她四姨娘。她是个老革命，建国前夕，她所在的部队从老家江苏南下到福建，后来她就在闽东福鼎安家。一转眼在福建70多年过去，最后的归宿也在这里。2019年国庆前夕，市领导给她颁发纪念奖章。
她在姐妹中虽然排行第四，但却是担当抚养弟妹的姐姐。我的母亲1937年出生在江苏淮安市楚州区复兴镇田桥村，兄弟姐妹8人，母亲最小，1岁时就没有了父亲，8岁时又没有母亲。她们都是没成年的兄弟姐妹，无依无靠，相依为命，苦处可想而知。四姨娘大母亲11岁，上面三个姐姐为了活命早早出嫁， 下面5个四姨最大，4个弟妹要靠她抚养。母亲在世时常讲，小时在江苏苏北农村那个解放前著名的穷地方，她们都是没吃没穿，衣服是从大到小退下，露不遮体。每天她们到地里找地瓜藤、玉米须子，拣人家没有收尽的豆子回来煮吃。特别是冬天的晚上没有灯，到处黑蒙蒙的，又冷又饿，弟妹们想妈妈，抱在一起哭。四姨娘她自己也想，但又要哄地妹，哄着哄着自己也忍不住地哭起来。
四姨娘17岁就在家乡参加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在区委工作。所以后来还乡团回来到处要抓她。她每天东躲西藏在外面不敢回家，晚上时偷偷送些吃的东西回来给弟妹吃。母亲在世时说，当时她和哥哥姐姐在家里天天担惊受怕，怕四姨被人抓住杀头。四姨每次晚上回来也不敢多停留，只是敲敲窗将玉米饼和高梁窝头塞进来就赶紧走了。有几次回来送粮食时，狗咬得厉害，旁边邻居住的是一家还乡团的人，马上起来抓她，吓得她赶紧跑了，有几晚不敢回来。母亲她们几个没吃的，也饿了二三天。在那个年代，四姨娘她一边要工作，一边要养弟妹，可想而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1949年四姨娘随部队南下到福建厦门工作，那时母亲的哥哥姐姐都大了，各自成了家。唯有母亲还小，只好轮流到哥哥姐姐家吃饭。解放初期苏北还是穷苦，四姨一直怕我母亲在家没饭吃饿死，1953年她专门回去一趟，将我16岁的母亲带到福建，让她上学。由于上小学一年级岁数太大，人家不收，所以母亲只好到夜校读了二年书就没再读下去。直到1956年母亲认识在厦门当兵又同是江苏淮安老家的我父亲，结婚后随父亲转业在闽北光泽定居。
母亲一生不幸，幼小时没有父母，到老年却生重病。1989年她52岁那年突然脑血栓中风，造成身体偏瘫，一直到2003年去世。因为母亲退休前所在的集体企业停产倒闭，没有工资和医疗费，所以造成家里经济比较困难。而四姨娘当时在福鼎邮政局离休，孩子大了都独立生活，她所以每年都要给我母亲寄几次钱，二千三千，也是她每月省吃俭用积下的，直到母亲去世那年为止。
四姨娘对我母亲那份情意确是让人感动，母亲去世前住院的那几天，她因白内障也在医院做手术。知道后马上派大表哥夫妻二人赶来，送上她和孩子们凑的七千元钱。白内障手术本是一般手术，一星期左右就可以了。可她因为挂念我母亲心躁而身体发热引起炎症不消，直到一个多月才痊愈。母亲去世后，她每次打电话都说：“我对不起你母亲，我把她从老家带出来，没有照顾好她，让她死在了我前头……”
我听了不禁哽咽，历尽艰难岁月的她几十年来对我母亲的情谊，是世上姐妹间最真挚的感情。人生有命，不幸落在我母亲身上，能怨谁呢？四姨娘一生牵挂着我母亲，在艰难的岁月中拉扯养大了我母亲，“长姐比母”，尽到了一个做姐姐的责任。我心里充满了没有照顾好母亲让她过早离世的愧疚和对四姨她一生关爱我母亲的感激！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她来看我生病的母亲，住了一段时间才走。母亲去世，四姨娘她也已到了风烛残年，我不能为她做什么,只能争取多去看看她。
2013年元旦我准备去福州看女儿，临行时妻子建议说：“你正好去看看四姨娘吧！她那么大年纪了……”
言下之意我心里明白。这么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走。我虽然也在福建，但居住的光泽县在西头，福鼎在东头。当时要先坐七八个小时火车到福州，过去到了福州坐汽车还要八九个小时才到福鼎。好在现在福州有了动车，从福州到福鼎只一个半小时左右。
我已经10多年没见四姨娘了。
那天，我和妻子到了福州先给大表哥打了个电话，他一听，马上说：“来吧，我去车站接你！”
到了福鼎天正下着毛毛雨，大表哥早在出站口等我们到来。一路上大表哥说四姨身体因为前年回老家出了次车祸后，比过去差了些，但还好，还能自理生活，每天出去玩。听说我们会来，她老早就到表哥家去等。
见到四姨娘时，明显地感到她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佝偻了。我看到她，依稀看到母亲的面容，经历了很多家庭的变故，家族中就这么一个老辈人，我很想向她倾诉，我心里很想哭。她看到我们很高兴，流下了眼泪。她拉住我们在客厅里说话，她反复讲是淮安老家的事，讲淮安老家的人。人老思乡，在外乡几十年，是那么强烈地有一种思乡的愿望。她这种唠叨别人可能听不住，可我却听得非常亲切。她思维非常清晰，记忆很好，过去很久的事她全都记得。
后来她提议到她住的地方去看看，就与大表嫂打了个招呼，领我们出了门。走过闹区大街，走过小巷，约有二三里路她走得很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到了她住家的楼下，她带我们上去。三楼是她住的地方，她拿出过去的一张照片给我们看，那是她退休时的照片。当时人看上去很年轻，很精神。她很满意这张，所以做成遗像镜框，我看了难过，她却很轻松。接着又带我们到四楼五楼六楼，虽然已租给人家，但她还是一一介绍人家。下来后她又说到以前住得邮电宿舍去看看，那是她住了很久的房子。我怕她吃不消，她说没事，执意要带我们去。我们只好由她，沿着老街又走了二里左右到了那里，上了四楼。这房子也是租给人家，平时是大表哥来管理，她没来过。这次她推门进去。好在租房人很热情，让她里外看了个遍，听她介绍这和那，才下楼来。回到大表哥家已是中午，准备吃饭，大表嫂做了很多菜。二表哥二表嫂和五表哥都闻讯赶来，一大家人坐在一起。我看到四姨娘脸上一直挂笑，心里也是很欣慰。她执意要让我们留下住几天，我们告诉回去车票已买好，要赶回去上班。
吃过饭，五表哥提议用车让我们福鼎转一圈，也算是来过这里。于是四姨娘、大表嫂也上车来，陪我们到处看了一下，然后车送我们去车站。在车站分别时，四姨下车来，我们不让，她拉住我的手抽泣，我也难过地流泪。我知道，我这次来，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这么老的人，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她的存在是家族老一辈的存在，我真不愿这个家族老辈的结束！
2015年，她过90岁的生日。她当时不慎摔倒，腿部髖关节骨折坐在轮椅上。儿女们拿出钱来，邀请许多人和我夫妻，以及江苏淮安老家几个表姐来参加生日宴。在酒席上，大表哥代表全家致词，并自豪地向大家介绍：“我的母亲，用三个‘7’来概括她一生：那就是17岁当乡长，生了我们7个儿女，今年70年的党龄！” 说完，整个酒店大厅掌声雷动，大家都站起来向她致意。
2017年，我去福州看女儿，听说她也在福州，在我二表哥朱江萍家住。于是我到那里看她，当时她精神很好，口齿清楚，见我来看她很高兴。她说福州住不惯，过几天还是回福鼎。
2019年国庆前夕，大表哥发来她在家接受福鼎市领导前来颁发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照片，这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给健在的革命战争老同志一份荣誉，她也理应名列其中。
这是最后的一面，2020年的国庆中秋晚上，我看望她回来。从福鼎坐在返回福州的动车上，因为疫情，整列车厢空空冷清，显得格外冷漠。整个车厢里只坐有我夫妻二人，我们一路无话，心里无限伤悲。
今年这个国庆节就要到了。可是我想起2020年的国庆，我家族中这位革命的长辈走了。我在心里默默地遥祝：“亲爱的四姨娘，愿您在天堂也同祝我们的国庆节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