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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杨州(徐州):学费的故事

2022/8/18 17:07:13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908


 

   每当新学期开始,我总会见到有些家庭贫困的农家子弟因交不起学费而辍学,这其中不乏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为他们惋惜,心中也充满同情与酸楚,因为我也是农家子弟,我也曾有因交不起学费而差点辍学的故事。

   那是1960年,正是国家困难时期的第二年,我读高中一年级。暑假里的一天晚上,父亲面有难色而又有些愧疚地告诉我,家中已快断炊,学费无着落,他让我同堂哥一道去贩豆瓣酱卖,自己赚钱交学费,否则,就不能上学了。

  家庭的困难是明摆着的,弟妹们年龄都小,父亲常年有病,再加上那时的天灾人祸,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无情的现实摆在面前,要么去贩卖豆瓣酱挣学费,要么就辍学,别无选择。当然,我只得选择了去贩卖豆瓣酱,因为我太爱读书了。

  当天晚上,我准备了一只小铁桶及一个瓦罐,一条竹扁担,就去找堂哥。堂哥说,那里是什么“豆瓣酱”,只是做酱油时剩下的渣,本来是喂猪的饲料,由于现在人穷,便把它当做上等的“佳肴”。堂哥说,倒是这“豆瓣酱”生意做得,到柳新唐沟酱油厂买5分钱1斤,挑到微山湖边上的山里去卖便是5角钱1斤,利润十分丰厚,不存在亏本问题,但只怕你这个细皮嫩肉的高中生吃不了这份苦,从唐沟酱油厂挑到柳泉的山里要走50里路程,爬山涉水,肩挑重担,你能行吗?……什么能行不能行,既然逼到这份上,不行也得行!为了交学费,再苦再累我也认了!我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重担去赚取那10倍的利润。

   第二天鸡才叫头遍,我怀揣2个菜窝头(那是我的中午饭,也是我家一天的口粮),就催堂哥出发。堂哥说天还早呢,我说趁早凉走舒坦。其实我是觉得自己高中生做买卖,放不下面子,怕遇见村里的人。路上,堂哥走在前,我紧随其后,前面挑着瓦罐,后面担着铁桶,一顶破草帽遮颜,穿过黎明前静悄悄的村庄,匆匆向酱油厂走去。

   到了唐沟酱油厂,堂哥买了50斤,他说我挑不动可少买些,我认为买40斤还是可以的。买好后,趁天凉快我们抓紧往回赶。开始我并未觉得累,甚至觉得这事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走着走着,我觉得不对劲了,腿还能勉强对付着走,只是右肩被扁担压得又酸又疼。实在吃不消了,我只得放下担子停在路旁休息。回头往西望望走完的一段不远的路程,再往东望望那隐隐约约山峦起伏的家乡,发愁地叹了口气,这何年何月才能挑到家呀!但光歇着也没用,遥远的路还得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沉重的胆子还得靠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回挑,即使能往前挪一寸,也是离家近一寸呀,总比原地呆着发愁强!我咬紧牙关,又把担子放在了疼如刀割般的肩膀上。刚走没几步,肩膀又疼痛钻心,我趔趄着身子,踉跄着脚步,头冒急汗,肌肉抽搐,实在是受不了啦,只得又把担子放下来。就这样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啥时候才能到家呀,我绝望得真想大哭一场!然而,我知道哭也不会感动上帝,一切还必须靠自己。我总结出刚才的教训,歇得时间长了,肩膀会更疼,只有把担子长时间地压在肩膀上,让它麻木无知觉了,才不会觉得疼。从此我不敢歇得时间太长,只是稍微休息一下就把担子挑起来,忍耐住肩上被担子磨得红肿和磨破了皮的地方经汗水浸渍而产生的钻心疼痛。就这样,我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后来天气越来越热,40斤重的担子如千斤巨石压在肩上。我大汗淋漓,张口气喘,唇干舌燥,喉咙冒烟,脖子筋好像被扁担扯断了。我实在走不动了,便让堂哥在前面树荫下等我。我好不容易挪到树荫下,累得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堂哥见状也发起愁来,后来他见我只会用右边一只肩膀挑担,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便教我换肩。所谓“换肩”,即把担子先放在右肩膀上挑,等右肩累了,再把扁担从脖子后面挪到左肩上去。这样轮番转换,两肩都能得到休息却不耽误赶路。用这种方法挑担,开始我很不适应,主要是用右肩挑习惯了,左肩没挑过东西,乍一挑,左肩疼得厉害。但没有办法,不习惯也得这么挑。左肩一开始只能挑几秒钟就得挪到右肩,后来能跳分把钟了,再后来能挑几分甚至十几分钟了。别小看这几秒、几分、十几分钟,它可把右肩给解放了,不仅减轻了右肩的负担,更重要的是肩歇腿不歇,挑的时间长、走的路程远了。就这样我由不会换肩到会换肩,由不适应到适应,再由适应变得动作娴熟,由换肩的时间短到时间长,由走得近到走得远。在堂哥的指点下,我经过艰辛的实践与拼搏,终于学会了“换肩”这种挑担子的方法,这可是长途挑担子的基本功呀,我终于学会了它!这比在学校解了一道数学难题欢喜得厉害,因为下面再远些路我也能应付了。当脖子后出汗的时候,这汗水就像机器的润滑油一般,使压在脖子后面的扁担不受阻碍地、自由飞快地从右肩到左肩,再从左肩到右肩。我使用的竹扁担由于汗水的浸润,既滑溜又有弹性,挑起来一颤一颤的,起伏也很有节奏;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也很有韵律。我似乎不是在挑担,而是在载歌载舞了。

   换肩的问题解决了,但由于长途挑担,中午只吃了两个菜窝头,下午我便体力不支。过了运河,我们都已是人困马乏,实在走不动了,倒头便在离渡口不远的河滩上的土洼里睡起来。这一觉睡得好香、好甜,也好长,等我们醒来时,已是满天繁星了。夏夜河风吹来,凉爽爽的,蛙声四溢,十分悦耳动听。恢复了体力,人也有了精神,我们挑着担子,踏着星光,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村里。

   第二天早上东方天空刚泛出鱼肚白,我和堂哥便挑起昨日买来的“豆瓣酱”前往微山湖边的山里去卖。我们经过的第一个村庄名叫宋店,村庄不大,只有一条街,约有几十户人家,清一色的低矮茅舍,看境况很穷。堂哥让我吆喝叫卖,我害羞,不愿意吆喝,只是挑着担子跟在他后面走。堂哥吆喝了一阵子,见没人来买,我们便走出了这个小山村。出村以后,堂哥说两人一起不好卖,咱哥弟俩还是分手吧,并约定下午在10余里外的铙山村碰头。

   离开堂哥,我心头空荡荡的,形单影只地挑着担子往前面的周山头村慢慢地走去。到了周山头村,见这村子挺大,街道也宽敞整齐,茅草房尽管不少,但从整体上感觉这村子较宋店富裕。我决定在这村子里多呆一段时间试一试卖我的“豆瓣酱”。但怎么叫卖?这第一声吆喝对于我来说实在难以启齿。但不吆喝怎么卖?堂哥走了,只剩下我一人,不能只挑着担子走,再说你不吆喝,,人家知你是干啥的?不吆喝怎么能招来买主?我别无选择,只有“逼上梁山”了。这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把“害羞”“丢人”等字眼丢在一边,鼓足了勇气,无所顾忌地吆喝出第一声:“来买豆瓣酱喽——”这一声吆喝还真灵,声音落地不久,便见对面一家青堂瓦舍内走出一位打扮整齐,长得还算标致的农村少妇。她踱着方步来到我担子前,揭开桶盖,伸出白皙的手沾了点“豆瓣酱”放在嘴里尝了尝,看表情还算满意,紧接着她问多少钱一斤,因为我早从堂哥那里知道能卖5角钱一斤,便很内行似地脱口而出“5角钱一斤”。那少妇也没还价,很大方地从兜里掏出一元钱买了2斤。她这一买可真带了头,一忽儿便围上了一大群人,从他们的口中才知刚才买我“豆瓣酱”的那位少妇原来是生产队队长的媳妇,他们都称她“队长娘子”。那年月生产队长尽管官不大,却很有权,既然队长娘子都买了,草头百姓哪有不相信我卖的是“货真价实”的“豆瓣酱”之理?所以都纷纷来买,真使我有点应接不暇了。我一方面高兴,另一方面也犯愁,因为百姓手中无现钱,只有“鸡蛋”“山芋干”之类的农副产品,我收下不仅携带不方便,还必须到集市上卖了才能换成现钱。但为了好销售,我只得折价收下这些产品。一个上午,我的“豆瓣酱”卖了近一半,我收满了一口袋山芋干和近百个鸡蛋。快到中午了,我看来买的人稀少了,便稍微歇了口气,清点了一下兑换的农副产品,按当时市价折算,收入还算不赖,便暗自庆幸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也印证了堂哥的话是真的,这“豆瓣酱”的生意确实做得。

  午后,我看天要起雨,便挑着另一半“豆瓣酱”向集合地点铙山村走去。这铙山村坐落在半山腰里,庄子南面有条河通微山湖,庄子颇大,把山腰围了多半圈。这村子尽管不小,但山地多,庄稼长得不好,看样子也很穷。我到铙山村约是下午2点时分。到了村子中间的生产队饲养室附近,我很熟练地一声长长的叫卖声,刹时引来了儿童媳妇一大群。他们好像好长时间没吃过豆瓣酱了,一围上来便一齐往前面的罐子里伸手。我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品尝哩,便很大方地揭开罐盖任他们品尝。谁知绝不是这么一回事,有的抓了一大把连招呼也不打就溜走了,有的甚至用两只手去捧。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一边护着我的罐子,连声说不卖了,不卖了,给多少钱也不卖;一边还得护着我收来的鸡蛋、山芋干别被他们顺手牵羊拿走了。吃紧当忙的那会,我顾前不顾后,后面不知什么时候也围满了“品尝”豆瓣酱的人,待我驱赶走了前面的人,再回过头来照看后面的铁桶时,这才发现铁桶里卖剩下的“豆瓣酱”早已被抢掠一空了。我气急败坏,一边大声嚷着进了“贼窝”了,一边挑起被抢剩的“豆瓣酱”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就在我挑起担子没走几步地之时,天空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不一会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情急之下,不管好歹只得选就近一家躲了进去。

   这一家只有老夫妻俩过日子,看样子还本分,我有点放了心。这雨开始是雷暴雨,后来变成了不紧不慢的细丝雨,一直到黑也不停。此时还不知堂哥在那里,回想起刚才遭抢的事,我仍惊魂未定,后来镇定下来想想,真有点像《水浒传》中的“黄泥岗”白日鼠白胜卖酒遭抢的情景一样,既可笑又可怕。夜幕笼罩了山村,雨还在不停地下。我又冷又饿,独自一人留在这陌生而吉凶难卜的偏僻山村里,内心感到惶恐与孤独。我不敢一个人黑夜冒雨回家,当晚只得借宿在这老夫妻俩家里。那时各家都缺粮,这老夫妻俩却很慈善,晚上招待了我一顿山芋干稀饭,我过意不去,把剩余的“豆瓣酱”悉数给了他们作为报答。饭后,我被安排在一间磨房里过夜。开始我不敢睡,时刻提防着坏人趁夜间打劫,后来由于疲劳过度,便朦朦胧胧睡着了。待我醒来时,已是阳光灿烂的早晨了。我条件反射地赶紧爬起来看我换来的农副产品还在否,见安然无恙才算放下了心。我赶紧向好心的老夫妻俩道谢辞别,去寻堂哥。挑起担子刚跨出门,便听见饲养室门口仿佛是堂哥在大声说话,但又不相信这是真的,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世上有巧事,但也不会这么巧,我再一次仔细听,果然是他的声音。我大喜过望,三步并作两步走,走近一看,果真堂哥在这里!我惊喜万分,那个高兴劲真是难以形容。

   堂哥昨晚就住在这隔壁的饲养室里,与我仅一墙之隔,却不知。只见他正与村人高声说话,并不时大声责骂,看样子十分气愤。原来他昨日为了寻找我,把换来的鸡蛋寄存在这村北头的一家,待回头去取,那家却不认账,耍赖作孬了!堂哥损失不小,能不生气骂人吗?在回家的路上,堂哥说昨天下午听村里的人讲,有一个卖豆瓣酱的人,在南山沟里把罐子摔破了,堂哥听说后为急着找我,才把鸡蛋寄放在此村北头一家的,谁知这家竟这么孬!我怕堂哥再气上加气,就没把遭抢的事说出,只是心内犯嘀咕:怎么又这么巧,一个遭骗,一个遭抢?……

   那一年暑假,我经过艰辛努力挣够了学费,靠自食其力没有辍学,又最终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了偏僻贫穷的山村。挣学费的艰辛让我明白,在人生旅途上只要有背水一战的勇气,有在艰难竭蹶中拼搏的精神,就可以改变生活的模样。所以这贩卖豆瓣酱挣学费的经历,尽管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却敝帚自珍地经常抚摸,它是我晚年难忘而独一无二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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