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苔色斑驳的江南水乡。运河侧,石栏旁,是烟黑色的断墙残垣,断裂处坑坑洼洼,好像被狗啃过似的。
老墙围起的老宅,多久没人住了。萧萧尘几尺,吱吱木门声,阴雨交加的夜晚,走进老墙院内,总有走进《聊斋》线装书的感觉,生怕哪一个墙角里溜出一只红狐狸来。
这老墙,当不复存在了?老墙的主人是鬓发苍白的爷爷,他抚摸着墙根一侧嵌入墙体的花岗石,用手轻轻擦去上面的尘灰,露出“咸丰二年建”的字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墙,有年头了,不该拆的。”
爷爷的话好像灵验了,不多时,停工修整,一切静了。
太寂静了,老墙,可是我生长在老墙下的童话却鲜活起来。
童年的老墙之下,好像总是坐着一个老人,坐在藤椅上,前前后后摇摇晃晃,阳光在他黝黑的脸颊上勾勒出条条淡金的纹路,纵横交错,顺次弧起,笑容在他皱纹间闪着光。他的脸,就像老墙,沧桑难掩,却也十分宁静。他摇着蒲扇,微风将他稀疏的山羊胡吹得一飘一飘。旁边有个小女孩,不知疲倦地跳着闹着,笑声直荡在巷子一见,碎成一片金灿落在屋瓦上。老人慈祥地将她叫到身边,她乖乖地坐到小板凳上,听老人讲起了“咸丰二年,我的爷爷的爷爷跑码头做生意赚了钱,回老家筑起了这道老墙……
老墙傍着老街,老街枕着运河。它们静默着,那水亦安静,乖乖流淌着,歌也不唱了。于此金乌方泽下,那运河里,点点金泛着似水流年。星空下却不见了渔火点点,听不到鱼鹰欢唱。
这青砖砌成的老墙墙面早已是苔色斑驳的。墙根霉斑点点,蝼蚁鼠妇,喜的便是阴潮地头。这墙若烟熏般,净墙弥漫着灰。瓦瓦相接,边沿残缺,波状接云朵,相映的,活泼与沧桑。却有不死鸟一物,顺溜上墙面,俏昂身姿,阔叶绽开,细叶舒展,无土无水,乐享无垠,于云朵争一番冰清玉洁。
这墙上长满爬山虎的藤叶,如同一块浓绿的调色板。后来,藤枝枯萎了,连同墙皮大片大片剥落,青砖显露,裸露于空气风化。有处砖落,空空地豁了口,就像老者掉了几颗牙。劲风吹得干裂,一触,几缕薄烟迷漆灰,片雪落与青石上。有灰飘了会,终是歇在一丛婆婆纳上。婆婆纳的蓝盈盈,一下就给遮去了。
这弱水入运河,河道径往入海口。不知几年开,不知何时行,只知老墙伴,深谙前年华。扶墙前行,只见一扇残破木门上晃晃悠悠地荡着一块匾额。那匾额上的字已经模糊不清,但还是能依稀辩得几字——这兜兜转转的,竟然转到爷爷曾经住的地方来了。
再看这面老墙,一时间神情恍惚。
一声雀啼,惊破了这幻想,眼前,老墙还是那个老墙,只是更老了,记忆里,那墙上的漆绝没有剥落得那么厉害,上面郁郁葱葱满是藤蔓一类的。而老墙前……没有老藤椅,没有老人,更没有那个欢笑的小女孩。
爷爷不在了,爷爷的老墙还在。
一叶飘落,随风卷了深巷,长巷尽头,粼粼波光,竟如梦似幻,好似是有个门,走过去,便能回到过去,那些人,全都会回来……
如何可能。轻抚老墙,老墙静默,还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安详,无言却胜万千情。
一切不得而知。溪水倾诉,河水低吟。纵是高精仪器,亦测不出曾经此处事件,模糊文字不详,道不出瓦勒的沙,灰砖的泞。就是这爬山虎,也旱已不是当初的了。
只有老墙,还伫立着,沉默着。就像曾经的爷爷,安详地坐在墙根下,说着“老墙,那是咸丰二年……”
故,故园,故去之物。老,老墙,老去记忆。岁月逝去,亦未曾乌有,它寄托在别处,总有一双眼睛,看着它,看着它。
老墙,汝可明前朝岁月?
墙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