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一直在思考散文的创新问题,最近读到了几篇“别样”的散文,十分精彩。这些作品都具有一个共同的元素——创新。作家们和理论家们都在努力地写,艰难进行着各种探索与实践。在中国散文的天空中,陆续出现了“美文”“大散文”“新散文”“在场散文”“行走散文”等新观念和新概念,大家都在渴望出现波澜壮阔的新散文景观。事实上也呈现出了一些新变化,一批批作品也给当代散文创作带来了阵阵新风,比如“文旅散文”的出现,将新闻、特写、报告文学等时代元素融入散文创作,以现实主义轻骑兵的姿态驰骋于社会前沿,及时反映和记录了历史与我们相伴的这一个时段……
但也许是时代的车轮太快了,当代散文似乎总是差着一拍半拍,跟不上阅读者的期待,像流星还未闪耀便倏然消失在夜空。就连我们自己也不愿再读那种踩着前人脚迹而例行的老式散文,亦不愿再去写作那种重复老套路的、毫无新意的散文作品了。
然而,什么又是“新”呢?
不讳言,迄今为止,“新”还是有“危险”的,好比风雨天出门,刚要抬手推门,便有人发出警告说,“还是有经验的老人比我们睿智”。
那么,“老式散文”里面都有些什么呢?过去流行三大因素说,即状物、记人、抒情。然后强调真情实感、境界、胸襟、思想,还有诗意、学识、哲思,还有语言、结构、表达……这些果真都是睿智,而且是灯塔,指引着我们在文学海洋里乘风破浪。
但唐宋时代的散文代表是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等八大家;明清是王阳明、安徽桐城派等多人多流派;民国时期是鲁迅、胡适、朱自清等一代文化大师;上世纪60年代是杨朔、秦牧、刘白羽、吴伯箫等革命作家;80年代和90年代涌现出季羡林、金克木、张中行、余秋雨、吴方、贾平凹、苏叶、唐敏……可是,你今天再照猫画虎地写作《岳阳楼记》《梦溪笔谈》《朝花夕拾》《文化苦旅》《世纪风铃》……试试?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形态,文学亦然,即使站在2021遥写1202,也得写出21世纪的时风与文风才行。
历史在前进,文学也得前进。
那么今天,你期待的散文是什么样子的呢?2021年,我个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有以下这些:
我最有感觉的一篇是藏族青年女作家雍措的《在还没有大亮起来的夜里》,写的是一个平常的主题,即作为一个到外面世界的谋生者,某次回到家乡凹村以后的认同与不认同、被认同与不被认同。不平常的是,这神奇的藏族女孩的感觉是多么奇特,请看下面这段描写:“其他村子能跑得快一点的牲畜像马呀、牛呀、狗呀都从自己的村子跑到凹村来凑热闹,他们想来看一个突然热闹起来的村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从自己的村子偷偷跑出来,尽量不让自己村子里的人看见自己正在往另一个村子跑,他们怕自己村子的人对养了几年或十几年的自己彻底灰心丧气,人一旦对牲畜灰心丧气了,整个村子都会有一种灰心丧气的气味飘在天空。空气会受到影响,空中的风会有影响,风会把这种灰心丧气的气味刮得到处都是,让其他村子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村子现在已经灰心丧气了。”这是自然生长在作家心中的实在感觉,还是她创作的一种文学描写?初看像是前者,因为在一万多字的长文里,充满了这种种魔力无穷的景象;而细细品咂,又像是后者,分明可以看出作家的主观意识非常明显,她营造的是自己心中的文学世界。
李达伟的《面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起初,你以为他所说的面孔是拍摄某人的一幅确定的照片,但很快你就不能这样判断了,因为这面孔变得模糊起来,越来越看不清。后来你竟弄不清这是人的面孔还是谁的,似乎是一个牧民,又好像是一片空间,还可能是一场暴雨?最后,这个“他”又仿佛是你自己。在这些转换之间,生长着生命、自然、人类、历史、内心、外延、思想、感觉、伤痛、恐惧、耻辱……无穷尽的关于生命的困惑和无穷尽的挖掘与寻觅。
朱以撒年年都有让我惊佩的作品,《宽广的悠远的》从题目看不出是写什么,读起来也有点费劲,只见仿如飘忽不定萤火一般活跃的意识流,从家居到山野,到高考考场,到年轻时做工的工厂,到古罗马和撒克逊时期的陶罐,再到英国的墓地,到万米高空的飞机上……似乎哪个空间和别处都不挨着。但他在结尾处忽然来了一句“也许,就纹丝未动了”,一切戛然而止,又都被有力地锁住了。
指尖的《骑自行车的人》里有一点异样的声音。文章写她自己青少年时期在农村生活的一些片段,骑自行车、到闺蜜家串门、喝糖水、学习编织等等。但行文中不时呈现出高于这些农村女孩的特质,就像她今天自己揭示出来的“在诡谲而暧昧的暗处,无法触摸,也不能窥见的生命背面,我们既孱弱,又强大,既骇怕,又决绝,既英勇,又怯懦。”正是这一点异样,构成了今天文本与过去写作模式的蚕蜕……
好的散文、创新的散文、当今的散文,的确不能再满足于平面的讲述描写抒情之类,而应该在文字的描述背后,尽可能地拥有多重意向、复调意味和丰赡的意义——君不见,秋天的层林尽染,总是能比夏天的一抹平绿更加激动人心?
此外,散文的创新者们还挖空心思地在题目上标新立异:初见周华诚的《山中月令》,望文生义,以为“月令”事关诗词格律题材,这也正是这位年轻散文家的强项。不料这回的主人公是一位开创猕猴桃事业的农民,作者从一月份开始,给猕猴桃的生长写了一份月历,当然不是写猕猴桃,而是记录下主人公的艰难、辛苦与不灭的创业豪情,诗一样的文字读过再回眸,确实是相契相合的好题目。陈仓的《无根之病》剖析的是他自己包括他的家族,从陕西农村进入洋气贵气豪气的大上海,有没有病说不好,但的确有着“无根”的彷徨、苦闷。初读周齐林《一只寻找树的鸟》,恐怕谁都会联系到这是一篇写大自然或环境保护的散文,孰料作者的笔锋一转,落笔的是人,一对老夫妻因为家庭的种种变故,在老年仍然担负起挣钱养家的重担,每天都因不能叶落归根而内心怅然,却在所不辞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这一类题材都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上一辈作家们写过,我们这一辈也写了很多,现在轮到年轻一辈接续,他们就尽量地写出自己的新表达,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探索。
还有一个让人欣喜的现象是红色题材散文也在探索,力求写出新意。2021年很多作家都投身于纪念建党百年的创作之中,回顾一段段荡气回肠的革命斗争史,讴歌一位位中共领导人和先锋队英雄人物。然而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些写作虽然有不少是熟悉的题材和人物,但作家们却尽力站在今天的时代高度,运用新的角度和写法,力求挖掘出历史深处的堂奥和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从而展开别开生面的新意。冯雷的《寻访李大钊在北京的足迹》,不仅挖掘出了不少新鲜的资料,而且文笔生动,可信可感。高建国的《新四军上海扩军记》以朴素的文笔,披露了在谭震林的亲自领导下,新四军曾到上海扩军的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材料扎实,画面感强。冯艺的《古老运河的娃娃们》写的是抗战中,新安小学的14名小学生组成了“新安旅行团”,还在娃娃年纪的他们编报纸、办展览、搞演出,举办“岩洞教育”,给抗战中的桂林城带来一股勃发的气象。肖云儒的《搂定宝塔山》从“当年您是怎样去延安的”角度,记述了冼星海、艾青、张仃、吴印咸等文化大师们加入革命队伍的经历。徐则臣的《向南,向西,向西南》则是循着当年的足迹,重新体尝了中国现代史上最声名卓著的大学,当年所经历的血与火、情与歌、爱与恨……
读这些红色散文,一篇篇心潮起伏,一遍遍被革命教育,却接受得自自然然,没有那种空洞口号和言不对题的说教,这是作家们努力开拓创新所达到的新高度,事实证明,不论什么题材,在优秀作家笔下都能写出花儿来。
综上所述,能把日常题材和熟悉题材写出新意来,是创新散文所全力以赴追求的,并且以一批佳作赢得了读者,这是当下中国散文创作的现实。不过你是否诘问我有点偏激了?不,我并没有一味夸大“创新”的成绩,我只是厌烦了重复,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有味道,吃自己嚼过的馍也同样没有味道,我相信一位好的教师,不论是文科理科,即使他的课已经讲过一辈子,也会是每再讲一次都有所不同。
相反,我绝对是看到了传统散文的大阵势和大成就,现在归根结底,绝对还是传统散文的天下。必须承认,老人们还是比年轻人睿智(此处的“老”与“年轻”不是指年龄,而是特指创作手法),他们读的书多,阅历也丰富,见识亦多广,而且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吸纳吞吐的是宇宙之光,所以总还是这些佳作更多更亮眼:
潘向黎的《当一朵茉莉渡过沧海》让人心头温热,久久温热。用了六百年才理解了日本版的茉莉花茶,叠加上用了半辈子才理解了的母亲对水的执念,就生出了对于孤独和差异的重新认识,原来人生中还有多少道理不为我们所知。
蒋蓝的《鸦经》是一篇奇文,洋洋洒洒,古往今来,把人人都不怎么喜欢的乌鸦居然写成了“经”。作者既显示出丰博的学识、严谨的做学问态度,也尽显才华,文字古雅简约,干净利索,有些段落像诗,有些又很古文,游刃有余之间就把“经”念成了。
卓然的《天下黄河》和习习的《一条大河》都是写黄河的。自古以来,中华儿女一直都在讴歌中华民族的这条伟大的母亲河,感恩她对我们的养育和哺育,所以这既是一个好题材,也是一个充满新挑战的难题。卓然从山西起笔,写出家乡人民以“黄河精神”为支撑,在苦难中不屈服、不放弃、不气馁,顽韧地向命运抗争,大气磅礴。习习亦是从自己的居住地兰州出发,从自己的生活出发,借着黄河母亲实写兰州城市和兰州人,让我感动到心脏发热的是,没想到这位已相识多年的散文家,对于遥远的兰州、偏远的兰州、被东部人不看好的兰州,竟然是如此地大爱。
劳罕的《最是杭州品不够》也是一篇热爱自己城市的佳作。此篇写得美轮美奂,在我所见到的写杭州风景散文中,乃上乘之作。陈竣峰的《歌起江淮》卓有厚度,把江淮地区自古以来的大别山民歌,以及不可胜数的各种民间戏曲做了一番系统性梳理,读后令人眼界大开。黄立康的《 抄木氏土司诗》构思奇巧,通过抄写木氏土司的数段诗歌,勾连起纳西族的历史推演与文化发展,试图探秘在“滇川藏交接的人心和历史间”所“反射出的东方光热,所透露出的古雪的阴寒”。
写古人、传统文化和读书的随笔类散文,一向是我最为爱读的,也每每佩服作者的解读与识见。陆春祥的《天中之上》写河南驻马店,与其他“文旅散文”不同的是,平日用功多读书,此时下笔堪有神,把三千年曲曲折折的天中历史,用盘古开天地、颜真卿题字、韩愈碑与段文昌碑的胶着、苏轼父子读碑、沈括测量汴河下游地形等等古人古事,以及今天驻马店人民的创业壮举,珠玉串联,铺排成章。让我衷赞的是,谁说“文旅散文”不能写?此文就是一篇既有历史厚度和传统文化深度、又有文采的“标准”散文佳作,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说过的,厨艺高者“一根咸菜也能做出山珍海味”。穆涛的《四象与西水坡遗址中的龙虎图》不仅给人讲解了藏在遗址中的古典文化奥秘,也启发了我们丰富的文学想象,更让我们在喧嚣热腾的生活浪涛中,不得不静下心来,重新认真思考什么是中华文化精神?刘荒田的《读〈随园诗话〉札记》也写得颇有韵味,在洋人世界生活着,满眼都是26个洋字母,却乐滋滋地靠在家里的沙发上,捧着一部袁枚的《随园诗话》,还活读活用,结合美国、中国的种种生活现实,执著地作着思考和点评,真是数典即言老祖,割不断的中华文化血脉。
最后,我想破例毛遂自荐一下,请诸位读一读拙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这是我好多年的思考所得。坦率说我一直对有些文学人士持有异见,认为他们轻视数理化等科学学科的倾向,是无端的文学自傲(或自卑);有的人甚至“骄傲”于自己的理科成绩不好,偏执地认为自己的偏科正是“文学天才”的标志……其实呢?客观世界并不是这样存在着。世界上的知识没有横是横、竖是竖的截然分野,应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纠缠,互为联系和补充的混沌的一团。当代数学大师丘成桐先生曾这样说过:“数学之为学,有其独特之处,它本身是寻求自然界真相的一门科学。但数学家也如文学家般天马行空,凭爱好而创作。故此,数学可说是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桥梁。”初读这段话,给我的震惊不亚于一场心灵地震,原来数学与文学是并蒂莲啊!后来结合现实种种,慢慢细思丘大师的话,逐步有所开悟。我觉得自己像多生出了一双眼睛,也学习着从自然科学中汲取文学写作的营养——在当今这个数字时代,对人的知识储备要求是越来越高的。因此,一位优秀的作家,如果没有多几双智慧的眼睛,也注定是做不好文学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