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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星君(连云港):归途

2017/11/7 18:24:55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835



 

  昨天,北京又飘雪了,铺天盖地下着,直至深夜才略有转小之势。便利店暖气开得很足,热牛奶散发着阵阵香气。我贪婪地嗅着,温暖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被冻僵的四肢终于又重新变得灵活。

  北方太干燥,北方的雪太浑厚。我竟是如此怀念家乡潮湿的海风和缠缠绵绵、落地即化的细雪。透过窗子,我看见莽莽积雪,也看见窗户倒影中自己的眉眼。奇怪,怎么会有点儿想她呢?

  我是像她的吧。鼻子,嘴巴,尤其是眼睛。但是我却最讨厌从陌生人口中听到我长得像她。我宁愿选择相信大人常用来吓孩子的那句谎言:“你是我在垃圾桶里捡来的。”然而,我确实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是一个好医生,但她绝不是一个好母亲。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是我和她最美好的记忆。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进修医生。没钱,没背景,没资历。在上海这钢筋森林里,如同苔藓般渺小。我们住在浦东的一家小旅馆里,一呆就是两年。当初的浦东绝不是现在新区这般繁华,与浦西只不过隔着一条江,却似两个世界一样。父亲时常过来看我们,每当他忍受不了这小旅馆的破败想要带我回家时,我就止不住的嚎啕大哭,拒绝和母亲分开。父亲尝试过各种方式,用糖果玩具诱惑我,唱黑脸吓唬我,搬出奶奶来博取我的同情…但是我还是不为所动。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到上海,和我们一同住在这没有独立卫生间,装修极其简陋的小破旅馆里。父亲以前喜欢开着电视睡觉,可是自从住到这里以后,他就不再开电视了。那个方方正正,撅着大屁股的电视,经常在深夜跳着白色的雪花,还不时发出呲啦呲啦刺耳的噪音。父亲经常装作唉声叹气,等着母亲说些软话。年幼的我,并不懂大人之间相处的方式,还以为母亲受到了委屈。于是,我舞着小拳头,扑向父亲,胡乱地揉着他的脸。母亲看到这一幕,笑得花枝乱颤,父亲看着我哭笑不得。我似懂非懂,松开手,学着母亲的模样笑起来。

  母亲在上班期间,我见不到她,就一直缠着父亲要找妈妈。父亲宠我,只能带着我从浦东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徐汇母亲的医院。复旦儿童医院楼底有很多扭蛋机,在等待母亲的时间里,我会不停的玩这扭蛋机,直到扭出玩具。然后等着母亲出现,像献宝一样把玩具送给母亲。父亲常常嚷嚷嫉妒我和母亲的关系,于是我会更加谄媚向母亲献好,逗父亲吃醋。

   后来,母亲进修期结束,我也要上小学了,我们从上海回来。母亲逐渐开始变得忙碌,书橱里医学书籍也越变越厚。她开始参加各种培训,考试,学术交流,科室里的人对她的称呼也不断在变。“小冯”,“冯医生”,“冯副主任”,“冯主任”…她不再有时间陪我玩,陪我聊天,过问我的生活。或许是医院里的人际关系过于复杂,她变得极其敏感,脾气好像也越来越差了。她变得喜怒无常,不讲情理。父亲包容她,我却有些怕她。这样的她,真的太陌生。家里的气氛日益紧张起来,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极其微妙。剑拔弩张,暗流涌动。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在她那次发火后,所有的伪装被炸得灰飞烟灭。生活,翻天覆地。

  那日,她如往常一样,加班到很晚才回到家中。我缩在沙发一角,看电视。客厅里的时钟,整好指向十一点。她沉着脸,环顾四周。鞋柜上少了父亲的皮鞋,饭桌上饭菜的汤已经凝住。我将视线从屏幕里被绑架的虹猫身上移开,偷偷看向她。她上翘的眼梢眯起,眉心紧皱,呼吸变得急促且沉重。我几次欲与她搭话,可每次当话到嘴边,却又被她的表情吓得噎住。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她朝卧室走去。

  她狠狠地瞪向我:“看电视看到饭都不吃?真是和你爸一样懂得享受啊。”

  “ 嘭”得一声,门被甩上,带出一阵风。电视里虹猫蓝兔的声音还在响着,而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还没.....没有吃,在等你啊。”我的眼泪瞬间涌出。

   父亲也是在此刻到家的。从不喝醉的父亲不知道那次是怎么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浑身冒着酒气,说着胡话。

  “我凭什么忍你啊,你天天摆脸色给谁看?你还有个当妈的样吗?”

  母亲拿着椅子出现在门后。她抓着椅子的手青筋凸起,血丝填满了眼睛。父亲仍毫无察觉,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我看见母亲用椅子腿敲向父亲,看见父亲捂着头倒在地上,也看见血从他指缝流出渗地上,他的指甲缝、手掌上全部都是暗红色的印迹。地砖冰凉的触感让我觉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略带颤抖的尖叫声。母亲斜眼睨着我,淡淡地说:“别叫了,死不了。”我盯着她像狮子毛一样蓬乱的头发,后知后觉地想着:“哦,她是医生。下手应该有轻重的,她说没事应该就真的没事吧。”

  我手忙脚乱,拉乱了柜子,把医药箱里所有东西都抖出来。“纱布呢,我怎么找不到了,哦纱布在这”我拿着纱布不知道怎么包扎,怔怔地望着血不断从父亲的伤口流出…我向她求助,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感觉到我抓在她手臂上的双手被甩开了,我又听到了锁门的声音。懵懵懂懂,回忆起学校卫生课上老师教的方法,给父亲包扎好。架起浑身瘫软的父亲,步履蹒跚,向卧室走去。短短的距离,却恍若一个世纪般漫长。父亲所有的重量全压在我肩上,并且不断的往下滑去,我不得不每走两步就调整一下姿势。终于把父亲扶到床上,我似乎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倒在一旁的躺椅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看着窗外墨色逐渐褪去,天空逐渐泛白,看见残月和朝阳遥遥相望。竟是一宿未眠。门外有轻微的响动,我扒着门缝,往外偷看。母亲将自己收拾的如同往常一样,出门上班。父亲宿醉醒来,摸着自己裹着纱布的头,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照例眉飞色舞地和我聊天。关于昨夜的事,我们俩彼此心知肚明却又绝口不提。父亲与母亲在之后的两天又重归于好,而我对母亲却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我不再亲近她,不再同她讲述自己的生活。母亲对此却毫无察觉,她依旧忙碌,易怒。她不知道我所在的班级,也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每逢重大考试,她都在外地,没有一次能够陪伴我。她经常数落我的成绩,埋怨工作的辛苦和人际关系的复杂。我想,我已经厌烦她了。

   我和父亲仍经常去上海。那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商场,我们都重新走过。我们住过静安,住过徐汇,住过黄埔,只不过,我们再也没住过浦东,也没有住过那样的小旅馆。深夜的黄浦江边,游人已逐渐稀少。父亲提议要不要去浦东看看,我闭上眼。江风极其潮湿,咸咸的,带着寒意,吹到脸上,整个人都清醒了。江对面震旦大厦“I love shanghai”的LED屏还在亮着,和前几年一样。
 
  “其实,我们都知道早就过了最后一班渡江游轮的时间了。”我对父亲说。

  “她终归还是你妈。她是个好人,只不过她情绪容易波动…”父亲沉默良久。

  “走吧,我有点冷。”我打断父亲的话。

  我和父亲达成了共识,我不再理会母亲的唠叨。临近中考,我不想再应对她变化无常的态度,也不想听她无休止的牢骚抱怨。我以要安静复习备考的名义,从家里搬了出去,一个人独自生活。没有了她的闲言碎语和暴跳如雷,生活突然宁静平和起来。我放肆随意的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沙发上,茶几上,柜子里,地板上堆着的衣服像小山一样。吃完的碗碟放在桌上很久没有动过,油斑附在碗壁凝结成块。父亲每天来看我,帮我一起收拾。但是我的破坏速度,却远高于他收拾东西的速度。

  有时候,看着乱糟糟的屋子。我会突然想起她。她有很严重的洁癖,不论工作多忙。她每天都要拖两遍地,洗完全家人的衣服。

  “我就是个操心命,在医院都要被累死了,回家还要受你这个小王八蛋的气”她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回去吧,这儿太乱了。”我这样安慰自己,拎着行李重新回到家中。

  她嘲笑我没有定性,注定做什么事都一事无成。这次,我却没有反驳。外面雪还在下。白炽灯很亮,在落地窗玻璃上形成一圈白色的光斑。倒影中的自己,眼睛上翘。鼻子像她,嘴巴像她,眼睛,最像她。

   回去吗?回去吧。我想回家,也想她。
 
                                                            2017.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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