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不见了。
她是一名阿兹海默症患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保姆打电话过来时，司仪正在台上念着爷爷的生平。
爷爷就躺在前方，躺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被鲜花团团围绕着，看不真切。哀乐嘈杂，来者落泪，嘈杂间，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他生气的样子。爷爷素来清高好面子，喜静怕吵闹，这种场面应该会令他不悦。
父亲将我叫到角落，让我先去寻人。于是，告别式上的遥遥一望，成为了我和爷爷最后一次见面。
我是在爷爷家小区东面不远处的护城河桥上发现她的。她今日应该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竟舍得穿出她压箱底的紫红色新袄，只不过扣子系错了一粒。头上还戴着爷爷前些年送她的毛线帽。河边风大，吹得她的袄子一鼓一鼓的。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我想起了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两个月前。她像个孤单的影子，缩在沙发的一角，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不知多久前打开的电视，无悲无喜。
其实我很排斥与她见面，我们的关系也并不亲近，她周身散发出的沉沉暮气让人压抑窒息。年幼时，其实她待我不错。只是一次偷听她与邻居的聊天，我才明白原来奶奶是重男轻女的。她一直想要孙子，也因此对我母亲颇有微词。只不过因为爷爷喜欢我，所以她才没有再提。
“奶奶。”我走到她背后。
她缓慢地扭过头看向我，眼神戒备。
“我是甜甜。”我摸了摸前段时间剪短的头发，明白她大概是没认出我。
“回家吧。”我牵过她的手，想要带她回家。
她猛地将手抽回，转身不理我。
“老头子呢？老头子死哪里去了？”
她摇摇晃晃，语气却是和年轻时如出一辙的凶。我放下心来，她还不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爷爷从查出癌症复发到去世，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仓促的有些让人措手不及。全家人决定将消息瞒着奶奶，只说爷爷在住院检查身体，还好她记不清楚，每天都以为这是一个新问题。
“住院呢。过两天就回家。”我哄着她。
“死老头子，把我扔下，一个人享福，医院里漂亮小护士很多吧？”
“能回来早就回来了！谁不想回家？”
“我不管。再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那你就等着吧。”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她嚷了起来。
最疼我的人，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临终前交待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要大家照顾好他的妻子。而她竟以为他在享福！她总是这样，自我又霸道。但此刻我开始羡慕她无知无觉，永无烦扰，不用承受任何的痛苦。
我背过身去，眼泪不停地流。她似乎被我盛怒的样子吓到了，眼泪一瞬间蓄满眼眶，她变得畏畏缩缩，轻轻伸手拽了拽我的衣角。
“甜甜不要气。我跟你回家。”
懊悔涌上心头，我怎么忘记她是病人，还是我的长辈。
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往桥下走去。她一步一回头，十分不舍。我索性停住脚步，任她看个够。早晨十点，太阳温暖得刚好，不微弱也不炙热，水面波光粼粼的，染着金色。不知怎么的，我开始思考爷爷的归处。他会变成守护神跟着我吗？还是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亦或是变成白胡子神仙老爷爷？总之，我觉得他永远存在。
“走咯，过桥咯！”奶奶扯着我，我回过神。我们当地有个习俗，人走后，家人捧着骨灰下葬的路上，逢过桥就要喊路。奶奶这一声，冥冥之中之中，像是在为她相伴六十年的爱人送别。
转眼间她又忘了刚才我们俩的争执，起了玩心，不停踩着地面的影子，我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奶奶的影子则是小小的。我偏过头看她，她以前很记仇，得罪她的人都要被她骂很久。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变得这么瘦小。印象中的她，是强悍的，健壮的。每次她站在瘦削的爷爷身边，总会让人觉得是虎妞和祥子。他们的结合，至今也让人很难理解。爷爷是出了名的文人风骨，温和而正直，是那个年代难得的大学生，平日里最喜读报练字。而奶奶幼年没了母亲，小学还没毕业就出去做活儿养家了，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强势又霸道。她热衷于串门，和邻里聊八卦，总是挨家挨户送去自己才包的饺子。我见过她在罐头厂当车间主任时候的老照片，神采飞扬。记得小时候寄宿在爷爷奶奶家，半夜总能听到奶奶隔空吼着自己渴了，然后爷爷就第一时间停下手头的事儿，倒好水递过去。可奶奶总不是嫌烫，就是嫌凉。我也曾多次替爷爷打抱不平，可他总是笑眯眯地摸着我的头，不置可否。
“老头子，我渴了。”
奶奶一进家门，便四处找水。
“你要烫死我啊？”
学着爷爷以前的样子，我将开水在两个杯子来回倒着，直到不再冒热气。她接过水，心满意足地喝下。然后躺回了床上，久久没有声响，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爷爷以前睡的那侧，枕头还凹着，我轻轻躺下，与奶奶背对背地靠着。爷爷临走前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其实爷爷也很记仇；最开始是奶奶对他一见钟情然后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他被政治牵连的那几年，是奶奶一个人操持了全家；奶奶为了维持家用，还剪掉了自己留了十几年的大辫子...
拿过床头的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老照片，拍摄于1955年，已经泛黄的不得了，白色的噪点随着年份变久而愈来愈大。看样子应该适合奶奶刚结婚时拍的。照片背景模模糊糊，他和奶奶手挽手，站在两人的新房前，旁边是一座小桥。
原来如此...我猛地翻过身看向奶奶。
“老头子，什么时候回来？”
奶奶轻声念叨着，不知醒着还是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