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总离不开对时代气象的观察和把握,以及对个体经验的凝视与思考,散文也不例外。作为一种以灵活性、包容性更为见长的文体,散文对于写作者个体生命的浸润程度要求更高,也正因为此,散文写作中尤其具备拓宽看待世界眼光的可能性,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有差异性的观察与创造。回首2021年的散文创作,我个人最大的阅读体会,就是散文的写作疆域更加广阔,美学探索也更加丰富。其中不乏超出我们固有想象的新鲜文本,为我们摹画出动人的时代表情,他们对历史的想象和当下生活的思考,与美好生动的心灵跃动连在一起,成为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之光。
时代之美
从炽热的生活中,从人民壮阔的奋斗中寻找主题、题材,汲取诗情画意,是新时代作家的大任重责。李焕才《歌海儋州》、李舫《霓虹——吉林和她的七种颜色》将壮美山海、广阔原野上的厚重文化、蓬勃生机诉诸笔端,用利落跃动的语言写出了动人的奋斗故事和绚丽的时代光彩。刘醒龙《寻得青花通南海》、植展鹏 《西沙手记》在对文物、风物、事物、人物的仔细记刻和丰富呈现中,体认着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
苏沧桑《纸上》将养蚕、造纸、唱戏、养蜂、采茶、酿酒、摇船等江南一地有特色的传统文化形态与劳作方式,一一与真实的生活现场和思想感想融为一体,在她沾着泥土、带着温度的文字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山水之美、风物之美、劳动之美和人民之美,从纸面直指人心。她在《船娘》里这样描述:“她的生命形态,古老、柔韧、恣意、隐忍,美如雨中匍匐的蕨类。”这句话也可以说为书里的每一个人下好了注解。正如作者所说:“我发现我遇见的每个人,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努力,每一份最原生态的劳作里,深藏着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无奈,也深藏着生生不息的古老美德,如一叶茶的苦涩和芬芳,久久地在舌尖上矗立,在心坎上颤动。”
赖赛飞《乌塘记》将视线聚焦于在岛上做时间生意的人,从拾宝客贩卖银元、造船到收购大树,最后建起博物馆来收藏旧时光,时间的真正价值在岛上人民的生活变迁中获得了饱满、深情的回眸,回眸中充满着对故乡小岛的温暖感情,同时作者对生活的观察敏锐深刻,文字富有现实感和表现力,因而具有别致的亲切感和丰富性。范晓波《成千上万种春天》在人生回望中感受四季轮回中的春天:随着气候变化,习见的春天并不会年年一样,而随着时代风尚的变化,春天带给人的感受更会年年不同。这也同样是散文创作的一大母题,即在多姿多彩的阅历与感遇背后,在多种多样经历与经验之外,最重要的是时代中的人。
生态之美
生态是2021年散文写作中的热词。在新冠肺炎疫情阴影仍然笼罩的这一年里,生态散文的创作热潮,尤其凸显了我们对自然生态环境强烈的使命感。将自然万物作为书写对象,尤其着眼于通常我们看不到或者不关注的部分,主张跳出单一的人类视角,人与自然相互平等,这不失为一种重新审视我们的文明和文化的更为开阔的气派和格局。不仅如此,这样的视角和思路还时时警醒着我们,该如何认识自然、如何与自然相处、进而如何认识人类自身乃至这个世界。更重要的,这不仅是在强调人与自然相互理解和沟通的重要性,甚至是在自觉不自觉中寻求一种创造性的文明与精神的出路。这也是生态散文最为振奋人心之处。
陈应松的“神农野札”系列写他身居神农架20年间独特的见闻与生命感受,吉米平阶《藏北三章》围绕青藏高原上的野生动物保护、考古和无人区开发,七堇年《万川映月》紧扣“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思路,特别是在四川平武县木皮藏族乡关坝的具体实践,杜梨《你根本不知道它飞去了哪里》写一只北京雨燕的救助与放飞,李元胜《寻蝶布朗山》专注于西双版纳自然保护区里蝴蝶带来的惊喜……以他们为代表的生态散文写作既是充实的田野调查,又是与多种多样生灵的心灵对话。这些对话或自在随性,或行思坐想,或深思笃行,都以各自的笔触回应着大地的恩泽,在艰深的道德体验中不时闪耀出智性的光辉。
生态文学追求人与自然的深度交流,其中需要的感知力,欧阳婷的《北方有棵树》做出了良好的范例。跟着作者的细致观察、细腻书写,我们看到在我们日常居住的空间之外,甚至就在身边一小方天地里,只要留心,我们就可以聆听到荒野的声音,受到自然的滋养,感受到大自然的丰富和珍贵之处,由此万物可亲,心灵富足。
周晓枫《幻兽之吻》写到野猫、土拨鼠、沼蛙、蚂蚁、狮子、长臂猿、海豹、兔子等等不一而足,从水中的游鱼、空中的飞鸟到陆地的野兽,林林总总的生命状态与生活节奏在她绵密纯粹的语言中获得了更为深刻丰盈的意义联系。同时,因其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更加贴近,作者倾注了自己更饱满的热情和更痛切的悲伤。关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有美好也有恐惧,有依赖也有残忍,作者一并反思着其中骄傲与卑微,伟大与细小的共存和转化关系。我想,这样的反思正是为了在写作中遇见自己。
行走之美
行走是2021年散文美学的另一个热词。深入到生活中去,考察山川地理,探寻文化遗迹,从而获取创作素材与写作资源,本不是什么全新的方法,反而由来已久,不过,依靠行走进入历史、文化的故地或现场,在与故人、故纸的对话中近距离探寻、追溯历史的踪迹与人世的变迁,更能让散文创作具有一种真实的代入感与身临其境的艺术感染力,行走之美由此成为2021年散文创作捕捉时代精神、提升回应现实能力的重要抓手。
杨潇《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将1938年西南联大师生“湘黔滇旅行团”徒步跨越三省、穿过西南腹地的历史故实与2018年自己重走这条路的感受交织在一起,把自己在当下的困惑与纠结代入80年前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例如关于创造,作者在自己也正走到南岳的时候写到:“在南岳,朱自清有时会整天泡在山脚的南岳市图书馆,为他的《沉思翰藻说》搜集材料;柳无忌编订了英国戏剧讲义;钱穆为后来写《国史大纲》摘录了笔记;金岳霖完成了他个人最满意的一部著作《论道》;陈梦家住在风景如画的‘棤庐’,温读从前所不能整读的书籍,除了写成文字学讲义外,还完成了《先秦的天道性命》一书,后来他在昆明给胡适写信:‘这五年的苦读,救疗了我从前的空疏不学……亦因了解古代而了解我们的祖先,使我有信心虽在国家危机万伏之时,不悲观,不动摇,在别人叹气空想之中,切切实实从事于学问。’”这样的接续感和磨砺感,如果没有行走、仅仅靠文字资料,很难令人这样感同身受。除了行走本身,作者在行走的同时还注意搜集现存的地方史料线索,结合与前人关于过去、当下和未来的对话,使得重走的记录丰富而有质感。
陈福民《北纬四十度》则以现实的行走,力图在历史中探求文明与人性的感人与动人之处。在作者笔下,北纬四十度当然不仅是地理概念上的,而更多的是历史文化内涵。北纬四十度内外,展示给我们的是一幅宏大的游牧民族和定居民族横跨2000余年的冲突与融合全景图,其中作者着墨尤其多的,正在于“民族竞争与融合”,在于“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间共同的文明理解与高贵追求”——无论民族性格的养成还是文化历史的流变,都与此息息相关。如果说不同民族间互相学习、互相塑造是我们共同期待的历史价值,那么历史知识与人文关怀的相互交融则是行走之美的最高追求。
南帆《乡村笔记》集中于月洲、林浦、赵家堡、五夫里、石井、闽安、尚干、琴江、螺洲等乡村,尤其注意村庄的形象演变、历史沿袭与文化心理,是一部生动的当代乡村生活观察笔记。梁鸿《梁庄十年》则聚焦于梁庄的日常风景、人伦风俗与人物命运,通过乡村内部的变迁来观察快速变化中的时代与生活。他们的行走与书写共同筑就了作为精神原乡的乡村。
伊险峰、杨樱《张医生与王医生》中的行走是在采访中完成的。全书以两位身为医生的中学同学的人生故事为主线,在全景式记录他们工作生活状态、知识文化趣味与社会存在生态时,侧重于寻找来自家庭、代际与个体之间的张力和不同影响,探索当代人精神困境的社会根源,一定程度上还原出普通人在时代中的命运轮廓。其细致的访谈设计、精密的材料工夫与对时代的把握能力,使全书在人文情怀的观照下生出感人的精神境界。
阅读之美
从个人阅读出发的散文写作不仅是个人旨趣表现得最为鲜明的部分,同时在整体上也最能体现当代人生活与生命状态——时代经验与美学追求都在其中。从个人阅读出发,抵达的却是精神记忆与生命状态的回顾与反思,这是散文写作中阅读之美的集中体现。格非《文明的边界》、刘琼《花间词外》、孙甘露《我又听到了郊区的声音》、马雁《读书与跌宕自喜》、李伟长《未被摧残的生活》、 文河《旧时月色》等都从不同角度,结合各自的阅读与视域,为我们打开了审美和日常生活之间的种种复杂幽微之处。
李修文《诗来见我》将自己的人生遭际与古诗词相参悟,古诗词中的情感常常能赋予人以极大的抚慰和力量。“只要你‘逢桥须下马,过渡莫争船’,只要你‘雨宿宜防夜,鸡鸣更相天’,你便是好好听了话,你便是好好回了信。”那些自小就烂熟于心却又渐次遗忘的诗,就好像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自己,诗歌里薄薄的几个字,不仅抚慰生活中常见的悲伤孤寂,更成为我们回归古典、致敬文学传统的一种方式。
以上是2021年本人有限的阅读视野内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关于散文理论,王兆胜《国体散文与观念变革》一文中提出,百年来的中国散文离不开作为主体的“国体”规约,应更多地从国体散文角度审视中国式现代化在散文中的行程、特点、规律、价值和意义;应站在中国文化自信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角度来看待和理解,以显示其广阔、博大、绵延、经久的价值意义。我想,国体散文中包含传统文化的基因密码,而散文的发展一如既往地需要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红色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融通发展。我们还缺乏更多这样的散文历史研究与散文文体规范的研究。至于创作,我相信也期待散文的写作疆域和美学探索将在更加广阔、丰富的道路上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