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也想生长在锦绣繁华地和温柔富贵乡,也想蔚然成参天大树和栋梁之材,不幸的是鸟儿带着种子状态的它飞过来时,喘了一口气,让它掉在半山上那块突石的裂缝里,但它从不埋怨谁,始终坚强地靠着点滴尘土和露水以及苔藓的微薄滋养,不知不觉中将根须扎进所有裂缝的深处,甚至绑住了裂石,树荫也罩住了石面。石面上长起了小草,草上不时绽放零星的小花,不时有小鸟飞来枝上歇脚,营造了这边独好的小景。
但石头提供不了丰饶的养分,又处于首当风霜雨雪之冲的位置,小树长得低矮而弯曲,歪歪斜斜,叶色苍黄,肌肤粗糙,远不如它的邻居那样伟岸而茂盛。也常有路人经过,却多是去青睐山头的大树和鲜花。偶有侧目的游者,却只为增添他们影集的别样色彩,并不长久地流连,更不会引为知音。路人能给予它的,只有闲议:
“瞧这一棵斜树,多落魄。”
“谁让它长成了歪脖子树。”
“出身没法选择,不是它的错。”
“生存在贫瘠的裂石上,就是耻辱;明知处境恶劣却不会挪窝,活该被遗弃。”
“并非努力就能高耸入云。”
“树也要挪动才能活得漂亮。”
关注它的,还有大自然的狰狞。
狂风暴雨昏天黑地袭般来,来得飞沙走石,刨根究底,摧枯拉朽,斜树没法回避,但天安地静之后,被腰斩甚至连根拔起的却是那些笔直的大树,那棵斜树只掉了些叶断了些枝,主干还苍劲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为了求生存而蔓延开来的根须强劲地抱住了脚下厚重的大石,保住了生命。有心人开始注视它,发觉它原来低矮中深藏着厚实。
冰雪铺天盖地而来了,它们覆叶压枝,刺肌扎骨,山间不时传来噼啪的断裂声,但肢体最终严重残损的却是那些高帅的松柏,不是那棵斜树,原来它承受了太多的冷遇,比别人更能忍受冷酷。有志者感动于它的耐寒力,开始偷师它冷中自暖的绝技。
烈日暴君般莅临了,它誓要榨干生灵们的精血,让众生枯槁般匍匐于它的淫威之下,然而春暖花开之际,最先欣欣向荣的却是那棵斜树。平时的缺衣少食令它早已学会节衣缩食和忍饥挨饿,那些习惯于及时行乐和尽情享受的高颜值邻居纷纷枯萎时,它却像在冬眠。有境界的人开始吸纳它的居安思危之道。
日复一日的抗争,甚至改变了它的基因,以至于植物学家都难以界定它的种属,只强烈地感觉到它内敛而顽强的毅力。
斜树,斜得有韧劲。
看着那些倒下的高邻,斜树并没有幸灾乐祸和沾沾自喜,它不停地伸出仅存的枝叶,像伸出求援的双手,呼唤路人来疗救那些伤残的高邻,它知道失去那些高邻,自己难以独秀;仅凭一己之力,难以灿烂一座山。
斜树,不邪。
然而路人依旧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没人伸来援手,只将高邻们残存的躯体连根掘起,送进柴房或壁炉。那些对斜树刮目相看的有识之士,也只是感叹几下而已,没有不懈地付诸行动来保护它。
更不幸的是,那个贪婪而懒惰的偷伐者索性把那棵斜树也砍走了,说山上的大树越发稀少,那棵斜树虽不是可用之材,但总比那些枯草强,至少能煮熟一锅饭。偷伐者甚至把斜树的根都拔掉,斜树被毁灭。
偷伐者漠然不觉而过路者惊心不已的是,失去斜树缠绕的那块裂而不散的大石忽然间真裂了,散落了,半坡上被扯出一块无毛依附更无肌骨护体的伤口,而且伤口上的炎情似乎越来越严重,大有扩及整座山头的趋势。遗憾的是,还是没人肯亲自去挽救。
在偷伐者的利刃下颤抖时,那棵斜树抖落几颗种子,又一阵风把它们吹向看不见的远方,不知是否又有几棵斜树重现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