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扁担(外二篇)
在父亲所有的农具中,扁担可能是最常用的。春上要给庄稼地备足农家肥,父亲是一担一担的挑,扁担是咯吱咯吱地响,早归的燕子绕着父亲上下飞,和扁担擦肩而过;夏天,父亲的扁担是响在田埂上最欢的一把口琴,抢收抢种,父亲要把刚刚打下的稻谷一趟一趟往谷场上挑;秋天,扁担在父亲的肩上唱着金色的歌,经常是一头挑着星星,一头挑着月亮,早出晚归。
印象中,扁担基本上是和父亲形影不离,不离不弃。上街赶集,父亲用扁担挑着箩筐,装满了新下市的稻米,在集上卖了,换回来的,通常是扁担挑着的农药和化肥。就是串门走亲戚,父亲也习惯于肩着一个扁担,扁担上头扎着一个包袱,父亲说带着扁担方便,遇到什么事,扁担都能用得上。父亲好像永远准备挑呀挑。
父亲的扁担有三种,一种是檀木制的,中间稍宽,两头稍窄,颜色呈灰色,小时我也试着拿到手里,感觉好沉,这是父亲年轻时用来挑重担用的。余下两种,都是竹制的扁担,一大一小,父亲用的最多,大的主要用来挑粮挑肥,小的用来赶集走亲。
父亲的扁担一般要选十年以上的毛竹削制而成。父亲说,年轮小的竹扁担,韧性差,容易断;年轮越长,韧性越好,越磨越光,越磨越亮。
的确,父亲的一生,也像他的扁担一样,韧性十足,负重前行。
父亲十几岁时,祖父就因病撇下了他和祖母,父亲立志要用他的双手双肩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大集体时,公社招集民工修理河道,每家每户都要出一个劳动力,那时父亲还不满十六岁,便带着他的扁担出发了,手挖肩挑,一点也不输给壮劳力,父亲年轻的肩膀和他的扁担一起成长,挣下了一个又一个工分。
到了冬季,生产闲暇时,别人靠着草垛晒太阳打扑克,父亲却早早地肩着扁担,踩着薄薄的白霜,朝着几十里外的大山里出发了。父亲要赶在日落之前,用他的扁担把大山里的木炭或毛竹挑回来,第二天天不亮,又挑着到十几里外的集镇上卖掉,两天一个来回,靠卖苦力赚个差价,其中的艰辛,父亲从不说,只有他肩上的扁担最为相知。就这样,父亲的扁担陪伴着他,日积月累,和祖母告别了寄居的日子,盖下了他人生当中第一个三间土墙瓦房,也是我们兄妹打小出生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木,都有父亲扁担的功劳。
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父亲有了母亲的加盟,内有祖母把持家务,外有父亲母亲两把扁担“双剑合一”,闪悠闪悠的扁担,把家里的日子担得红红火火,原有的土墙房也最早换成了村上人羡慕的窗明几净的砖瓦房,我们兄妹也在扁担声里,步入各自的人生学堂。
记得还是那年大三放寒假时,我写信告知父亲火车具体到站的车次,父亲来信说要过来接我。火车入站还没停稳,透过车窗,外面接站的人群涌动,父亲个头小,但我远远地就看见父亲肩上高高斜挑的扁担,和扁担上头用绳扎着的一个包袱,那是父亲和别人永远不一样的标配。父亲和众人一样,沿着路基朝着火车停的方向缓缓地追,我突然发现,父亲弓着的身子,像他的扁担一样,步履有些蹒跚,我的双眼瞬间就模糊了。下了车,父亲接到我,仍然坚持用他的扁担把我的行李挑在肩上,让我跟在后面走。
走着走着,父亲就步入了老年,与他的扁担一起,在乡村的舞台上退役,静成岁月的一角,代替父亲扁担的,是隆隆而起的收割机,是一个艳如朝阳的新时代。
但父亲和他的扁担,一生坦荡,坚韧,直行,却经常响彻在我人生行走的每一句诗行里。
炊烟暖
转身就步入了冬季,寒气飕飕而下,梧桐叶打着寒碜,纷纷扬扬,四散飘零。目光寻了一圈,小城还是一如既往地行色匆匆,楼影密匝,很难寻找到一抹抚慰心上寒意突起的暖色调,这不由得让我油然想起故乡的炊烟,温暖,明亮,像是母亲仁厚的手掌,高高地举起,轻轻地召唤。
小时放牛,对炊烟最是痴迷。傍晚时分,坐在秋叶染红的山坡上,老牛埋着头嚼着草,时不时打个响亮的喷鼻,西山拽着依依不舍的夕阳,给山下的小村镀上一件大紫大红的裙边。老农荷锄而归,鸡鸭嘎嘎入圈,村巷人影波娑,乡村沉静恬淡,宛如一幅古典而又幽然的水墨画。此时,炊烟好像是踏着远古整齐的鼓点,一起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了出来,有的长袖袅袅,娉娉婷婷;有的粗犷豪达,膀大腰圆,或浓或淡,忽高忽低,在牧童晚归的树笛伴奏下,一通农家味十足的乡下芭蕾,便扭出了小村的无限生机和旺旺的人气。
长年累月与灶膛和柴火打交道,母亲最懂炊烟的脾性和灵性。母亲说,这生火做饭,如果用的是山上采下的坚硬木柴或茅草,韧性好,耐力强,这生出的炊烟,就会纤细纤长,雪白干净,在天上也会爬得又高又远,如一柱擎天,久久都不会散去;如果用的是稻草和桔杆类,水分高,耐力差,这生出来的炊烟呀,就会又浓又黑又粗,刚出来时声势浩大,威风八面,但在天上爬不了几下,就会跌落下来,还会呛人。这炊烟除了与生火用材的质地相关,也和女主人的性格相关。这性子急的呀,就想一口吃上现成饭,前一把火还没有烧尽,这后一把火就急不可耐地往灶膛里添,这生出来的炊烟就会粗细不均,浓淡不一;女主人性子平和的,生火做饭如慢火烹江鲜,不紧不慢,恰到好处,这生出来的炊烟就会线条明朗,细远绵长。光看炊烟,母亲就能分辨出炊烟的姓氏来。
一部蕴涵着丰富生活哲理的乡村词典,被母亲说得津津有味。
记得还是在上中学时,那时大多学生都是步行走读,一早就要赶十几里山路到校,炊烟总是伴着母亲第一个早起。天刚刚蒙蒙亮,吃完母亲做好的早饭便和伙伴结队出发了,草尖上的露珠清澈透明,还在轻轻作着月光梦,田野里雾气弥漫,东一朵西一朵的白色蘑菇,诗意而浪漫。和伙伴们走出几里地,立在山岗上,回头一望,这时村里的炊烟一个个都起床了,在小村的上空闪转腾挪,铺陈排比,开始舒展活动一天的筋骨。看上去,它们团结友好,不分赵钱孙李,合力结成一股,纤纤袅袅,如烟如诗,恰如《诗经》里那位头顶白露,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白衣翩翩女子,目送着我们这群迎着朝霞的上学郞。
朔风吹来了白雪。踩着咯吱咯吱的雪花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了老屋顶上的那缕炊烟,白净干爽,身姿挺拔,笔直纤细,挥着手势向我打着招呼。这是入冬之前,母亲早就备足了山上砍下的木柴,生完火,做完饭,余下的炭火还很有嚼劲,敛入火盆,陪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寒窗苦读的夜晚。
如今,炊烟也像母亲一样,老了,瘦了。
但我始终认为,炊烟是诗性的,是生命的,是有根的,深深地嵌入了村庄的骨髓,也深深地融入了我们的血脉。“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在以后离家远行的日子里,炊烟也是飘散在我心头的一缕永不消逝的乡愁。是的,有炊烟在,乡村就在;有炊烟在,亲情就在;有炊烟在,母亲就在。
悠悠古镇枣乡情
提起水东古镇,不得不说水东蜜枣。水东是远近闻名的枣乡,这里似乎冥冥中与枣结上了缘,村头村尾,坡上坡下,房前屋后,处处都种满了枣树。这里的枣个头大,皮儿薄,核仁小,糖分高,经过加工做成的蜜枣外表干燥,果质松软如泥,色泽亮如琥珀,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名噪一时,是宣城人馈赠亲朋好友必备的佳品。于是乎,在水东,家家户户做枣卖枣也就产业化了,成为当地最为浓郁的一道风情。
九十年代上军校时,每年寒假归队,父亲总要托人购上几袋沉甸甸的水东蜜枣,让我带给同学们尝尝。以至于二十多年后,同学们再聚会,还记忆犹新地对我说:“老吴,你带的水东蜜枣真个甜,差点把我的腮帮甜歪了,哈哈。”
对水东古镇,我的印象并不太深,还是在上中学时,随母亲赶集去过几次。那时家里还比较穷,兄妹三人全都上学,靠父亲种的几亩水田显然难以为继。聪明的母亲,便想到了种荸荠,每年都要种上一两亩荸荠,到了年关,便挖上来挑到十几里外的水东镇上卖,用来改善家里的经济状况。于是,我便有了和母亲一同上水东镇赶集的经历。冬天很冷,天不亮我们就起床,挑着洗净的荸荠奔水东镇步行出发了。虽然我的担子比母亲轻的多,但一路下来,也是大汗淋漓,龇牙咧嘴,母亲却还是像往常一样,一路把沉沉的担子挑得轻飘飘。
印象中,我们乘船过了一个渡口,上了岸,眼前的景象一下把我吸引了。一大片一大片青砖大瓦房高低起伏,鳞次栉比,正是清晨,家家户户的烟囱咕咚咕咚向外冒着白烟,彰显着小镇旺旺的人气。路边的枣树,高低不齐,歪着脖子的还是撑开伞盖的,都向我们打着热情的招呼。再往前,便是一条青石砌成的溪涧,冒着白白的雾气,早起的居民有的浣衣,有的洗菜淘米,赶集而来的扁担咯吱声,熟人想见的招呼声,清脆悦耳的捣衣时,映成一片,这不就是课本中描述的十足足小桥流水人家的模样吗。
迈上十几级青石台阶,穿过一道拱门,便到了水东镇的街面上。只隐约记得水东街真够阔气的,地面一律是青石铺就,两边的店铺又高又大,赶集的人人挤着人,把整条街挤得满满的。我和母亲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挤开一道缝,在一家店铺墙根歇下脚,很快便有一堆商贩子围了上来,很快,我们便把挑来的荸荠对了出去,便折身返回了。那时,迫于生活的艰辛,我和母亲只想把荸荠卖个好价钱,也无暇来阅读和欣赏古镇的繁华和妆容。古镇在我的脑海里,始终只是一个清晨里隐隐绰绰、忙忙碌碌的影子。
等再次阅读水东古镇时,一恍已是三十多年了。国庆探亲,听亲友们说水东古镇呀已经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了,还是老样子,和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我便萌生了去看一看的念头,心里也为这座始建于宋朝,有着一千一百多年历史的千年古镇暗自庆幸,在诸多古村古镇湮没于时代潮流的当下,水东古镇能完好地保存下来。
秋高气爽,驾车十几分钟便轻松到达水东古镇。而今,以游者的身份,有足够的时间和闲情来把曾和自己匆匆擦肩而过的古镇细细打量。
水东,顾名思义,就是在水之东的意思。远望,古镇坐落在一块名叫“金花岭”的山坡上,背靠延绵的群山,脚下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水扬江,是昔日皖南地区重要的水上商埠码头,成片的徽派古建筑,青砖黛瓦马头墙,静静躺成一部历史大书,诉说小镇的繁华过往。
穿过游客集散中心,很快便进入了正街,这大概就是我和母亲当年卖荸荠的地方,一切都还是老模样。青石板的街面,更加油光水滑锃亮,给人以干净清爽的感觉,不管你从这里走多少次,总让人不厌不倦。青砖墙结实敦厚,经历了些岁月,有些豁了口掉了牙,但骨子里的坚韧和风骨还在。老街店铺很密集,肩并着肩,排着长长的队,清一色的黑色木板门,冷峻的外表,与门上的大红灯笼相映成趣。小时热火朝天的赶集场面已不在,大多数老街上的人已迁往新镇,只有少数店铺还开着门,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古夕老人坐在店铺门口磨得泛黄的竹凳上,阳光顺着木檐照下来,一脸的与世无争、风清云淡,仿佛时光机还永远停留在古镇昨日的光盘上。
而今,高糖高血脂的年代,水东蜜枣也渐渐退出了人们追逐的视线,却被聪慧的水东人以另一种形式在演变在传承。成群的游人聚在老街一家家枣木手工店门前,被老艺人们眼花缭乱的手艺所吸引。一把把标有“汪记”、“魏记”、“吕记”的手工枣木梳,质地圆润,小巧玲珑,被人们抢在掌心把玩,爱不释手。
“咱们水东老街呀,除了你现在走的正街,还有横街、当铺街、上街头、下街头、沈家巷子,这纵横交错呀,连起来有二三里路呢。当铺街的前头还有个天主教堂,你们也可以去看一看,可客气啰。除了天主教堂,这‘十八踏’呀,可是咱水东的老物件,来了没有不看的。”在宣城一带,“街”,通常被人念作“gai”。听老街上老人的介绍,满口熟悉的家乡味。
的确,在水东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水东不看‘十八踏’,就等于没有来水东。”“十八踏”位于铺街、横街、正街的交界处,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两层牌楼,就能看到“十八踏”了,也就是普通青石砌成的台阶,台面被时光打磨得光滑有些凹凸,当年我和母亲赶集就是从这里拾级而上的,离“十八踏”不远就是古渡口。我寻思,“十八踏”之所以这么出名,这应该和水东的地理位置相关,来水东的人,下了船,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向“十八踏”刷卡报到了。“十八踏”下面三进出的“司秦和饭店”,如今虽已有些陈旧不堪,却足以佐证当年“十八踏”下车水马龙的人气。
水东,水东,当然少不了水,水赋予这座古镇以生生不息的灵动和灵气。除了水扬江,在“十八踏”旁边,就有一座名曰“十八踏御井”的方形古井,井水清澈,照得见人影,顺着井沿咕咕流出,流向下方一个二十余米长的石砌水池,水池之上架有石拱小桥,自然地划分出“桥上饮用,桥下浣洗”两个区域,俨然一幅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环保图。据说,在水东,像这样的古井共有五道,分布在老街的主要出入口,被称作“五道井”。
站在“十八踏御井”边,水东古镇的故事和风景,就像这甘冽的井水说不完。和古镇作别时,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买了一包小时爱吃的水东蜜枣,打开尝了一颗,还是那种直到心底的甜,而更甜的,是水东古镇迎着新时代踏歌起舞、绚丽多彩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