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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松:这里是翠湖……

2021-10-13 09:17:17      来源:人民日报 | 李青松      人气:1791


 

翠湖,是一片湿地。

然而,在老北京人的记忆中,海淀没有湿地的说法,也没有这个诗意的名字——翠湖。有关海淀的老照片,只有园囿、稻田、水塘、泥滩、涝洼地和纵横交错的沟渠。

早年间,因防水患,海淀上庄建闸。水患防住的同时,也诞生了一座水库——上庄水库。上游农地均成了水田,稻花芳香,蛙声一片。到上世纪80年代,又在宋庄加了一道拦河闸,解决了排水、行洪和灌溉问题,并由此意外生出了一片沼泽景观——叫什么呢?总得起个名字,讨论来讨论去,末了,有人脱口而出——翠湖!

我曾经多次来到翠湖,为的是想弄清楚,城市中的湿地是如何与现代化脚步并行的?它与人的关系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

翠湖没有让我失望。翠湖的景象是如此令人陶醉,在这里,我已经分不清楚水域与天空的界线到底在哪里。

湿地的土壤孔隙可张开,可缩闭,能蓄水,能解旱情,也能透水排涝。湿地生态系统的独特功能,对于保持城市活力所起的作用,确实越来越引起人们的重视。

湿地表面平静,内在却十分活跃。它有利于形成降雨,从而保持自己的湿度,也调节着局部的小气候。湿地上的水草,抗毒性能强,可以大量吸收二氧化碳,滞尘除菌。因此,湿地不但可以净化空气,而且可以增加碳汇。

翠湖用自己的故事,诠释了湿地对于现代城市来说具有怎样的意义。

“嘎嘎嘎,嘎嘎嘎……”翠湖的黎明,在雁语中睁开眼睛。

翠湖的主角是由这样一些词语构成的:湖水、芦苇、菖蒲、水葱、荷花、浮萍、狐尾藻;鸿雁、天鹅、野鸭、鹈鹕、翠鸟、黑水鸡;等等。

每年春天,鸿雁从天空的深处飞来,“嘎嘎嘎”叫着。有时排着整齐的雁阵,有时侧翔滑行,有时干脆抖着翅膀哗啦一下就落下来了。它们一群一群地飞来,一群一群地飞走,似乎与翠湖有着某种约定。

翠湖的泥滩上和浅水区域长满了野草,当中属菖蒲最茂盛。它饱满的秆子里呈絮状的内腔,到底能存储多少水,没人说得清楚。鸿雁整日在菖蒲丛里觅食。它们喜欢吃鲜嫩的芦芽、初生的水草、含苞的花蕾,以及那些在菖蒲秆子上啃咬的虫子。

偶尔,也有鹰的叫声划破天空。虽然我连它的影子也没看见,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鸿雁以及其它的鸟儿们,似乎时刻警惕着。

那天,我在翠湖湿地管理处办公区,看到一只鸿雁带着两只雏雁在苹果树下觅食。苹果熟了,从树上掉了下来。鸿雁与雏雁琢食掉落地上的苹果。雏雁嘴巴没那么大,鸿雁就先啄几口,啄开一个口子,雏雁再一下一下啄食里面的果肉。鸿雁自己并不吃,只抬头四下里打量,观察周围情况。办公区的人们脚步匆匆,忙着各自的事情,似乎没有人在意到这几只鸿雁,也没有人打扰它们。人与动物,互不相扰,共生共存。

事实上,保护自然,不是单一保护某种动物、某种植物,而是要保护自然界生物的多样性。修复自然生态系统,除了考虑生物数量够不够多,还要考虑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构成了稳定的链条。

翠湖的鱼类很多,有白条、鲤鱼、鳙鱼、鲢鱼、鲇鱼、草鱼等。个头最大的是黑鱼。翠湖湿地管理处副主任刘颖杰告诉我,在翠湖,曾经捕到过接近一米长的黑鱼。它从一个水塘转移到另一个水塘时,能自己翻越堤岸滑过去。黑鱼是肉食性鱼类,黑鱼多,说明翠湖的野生鱼类数量也多,否则黑鱼早就在翠湖绝迹了。

鱼多,鸟类自然就多。

平时,鸟类不需要巢。白天四散觅食,傍晚回翠湖过夜。可是繁殖季节一到,要抱窝孵蛋,这就需要巢穴了。翠湖有个鸟岛,面积不大,能容纳的鸟类有限。鸟的数量总是多于鸟巢数量。鸟巢不够用怎么办?必然导致竞争。争夺巢位的“战争”,几乎每年都要爆发一次。

争夺巢位是鸟类种群繁衍的需要。鸟有了巢位,就有了繁育后代的可能。翠湖有白鹭300多只,苍鹭800多只,鸬鹚500多只。常常是白鹭与苍鹭联合起来,共同对抗鸬鹚。争夺巢位失败的一方,只得遑遑然逃往别处筑巢。

当寒冷的冬天来临时,翠湖因为有一片水域不结冰,食物充足,便吸引了上千只鸟来此越冬。

可是有一年冬天,某天夜里,翠湖突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翠湖的鸟岛上有30多只鸿雁和野鸭被其它动物咬死。

一连两周,在翠湖,每天夜里都有鸟类被咬死的情况发生。管护员们高度紧张起来。他们对现场进行认真勘察,分析鸿雁和野鸭被咬的部位。按照往常,冬天是翠湖鸟岛最热闹的时候,各种越冬的鸟类都集中到这里。可这一事件发生后,翠湖的鸟岛上看不到一只鸟了。

翠湖湿地管理处的鸟类专家彭涛在鸟岛上蹲守了几天几夜,也没有找出真凶。开始时,他怀疑是貉干的。在翠湖,曾有野鸭、黑骨鸡等被貉咬死吃掉。彭涛每天寻找,但一连找了5天也没有结果。后来终于在红外相机的帮助下发现——是一只豹猫干的。

豹猫,因身上的斑点像古代的铜钱,又被称为钱猫。豹猫目光炯炯,动作快如闪电;常夜间行走,凌晨捕猎;攀爬本领超强,在树上跳跃自如;善游泳,喜欢在靠近湖边或湿地水域之处活动觅食。这是一种凶猛异常的山区野生动物。

翠湖与北京西山的距离至少有10公里。豹猫怎么会来到这里?是怎么来的呢?那年冬天,西山大雪封山,食物匮乏,估计豹猫找不到吃的了,就下山一路向东,跑到了翠湖来觅食。

要不要捕猎这只豹猫?翠湖湿地管理处经过认真研究,认为这只豹猫虽然屠杀了几百只鸟类,但捕杀它是没有依据的,也不符合生态保护的宗旨。不过,适当采取措施加以驱赶是必要的,但是不能伤害它。

可是,怎么驱赶呢?管理处一时也没有拿出可行的措施。很快20多天过去了,慢慢地,鸟岛上又开始喧哗吵闹起来,鸿雁和野鸭又回来了。那只豹猫也不见了踪影。

那只豹猫去了哪里?是回西山了?是去别处了?还是被它的天敌捕食了?一连串的问题,一时间都没有答案。各个角落的红外相机也没有监测到任何蛛丝马迹。

此刻,也许保持现状就是最佳选项了。

在翠湖,将食物链的底部连接在一起的是浮游植物。浮游植物能够被微小的浮游动物吞噬,而浮游动物又为鱼类和甲壳类动物提供了食物。实际上,食物链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比如,有些鱼类会以自己的同类为食;小的鱼也可能捕食大的猎物;有些大鱼不喜欢捕食小鱼,而是喜欢甲壳类动物和昆虫。我们通常的认知,可能被眼前发生的生态故事迅速瓦解。

在翠湖,动与静,常常在瞬间切换,每一种状态都让人惊心动魄。芦苇丛中,一只苍鹭衔起一只泥鳅,然后,就静止不动了。突然,苍鹭用翅膀拍打着朝霞,朝霞的碎片便纷纷落入水里。青蛙吓得瞪大眼睛,立时就噤声了。

在翠湖,每次我看到的苍鹭,都是孤独的身影。有时它对天长唳,叫声尖锐,又有些沙哑。它的腿很长,有点像高跷,就那么缩着脖子站立着,身体保持一个姿势——颈项弯曲,沿着胸和腹弯着,头和喙在高耸过胸的双肩之间。它的捕猎技法不复杂,只有一个字——等。为此,它必须忍受长时间的饥饿。有时我甚至想,它会不会是等的时间过长,脖子僵住了,或者是自己也忘记等什么了呢?

何谓生命?何谓生态?置身翠湖湿地,面对所看到的一切,这些问题的答案已不需要回答。

在翠湖,我深切地感受到——湿地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它的内部所具有的强悍的自我更新能力。

翠湖哺育和滋养着万千生命。它是慷慨的,也是脆弱的;它是温情的,也是危险的。在时间的延续中,翠湖自身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生态系统。

翠湖有自己的生存原则。在这里,什么可以做,什么可以不做,什么不可以做,都有原则。“限制”“控制”等词语与翠湖坚定地站在一起,并且绝不妥协。

湿地是充盈着水的土地。土地不仅仅是土壤,还是能量的载体,更是土壤、植物、动物以及微生物等成分流动的集合。能量储存在土壤里,也储藏在水中,在生命运动过程中,某些能量消散在衰败中,某些能量靠吸收而得到补充。

翠湖创造了生命,也为光顾这里的生命补充能量。我请翠湖的鸟类专家闫亮亮概括一下翠湖的生态意义,她脱口而出:“翠湖是留鸟的栖息地,是候鸟的中转站。”

翠湖,是一处可以让人们尽情呼吸的地方。

翠湖,人们可以在这里理解和感悟不一样的东西。

翠湖每周只开放3天。这里不卖门票,拒绝所有商业活动。这是翠湖保护的需要,也是翠湖管理的需要。翠湖分3个区域——封育保护区、封闭区、开放区。封育保护区和封闭区是绝对禁止游客进入的。每周一、周三和周六,游客可以进入开放区。

在翠湖观鸟的绝佳位置,建有一座钢木结构的观鸟塔,共3层,每层可容纳5人观鸟拍鸟。观鸟塔掩映在翠柳丛中,木本色,与远处的山影融为一体。

翠湖不是自然湿地,它是通过生态保护和生态修复形成的湿地。它的水是上庄水库的补水和人工再生水。它为再生水的利用提供了范例,也为人工再造自然提供了可能。

废水残水,也可以成为好水。涝洼泥滩,也能生成秀美的画卷。

“嘎嘎嘎,嘎嘎嘎……”一群鸿雁从翠湖湿地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列出雁阵,雁语婉转地向南飞去。湛蓝的天空,因雁阵划过而灵动了许多。

这里是北京,这里是海淀,这里是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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