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所有的不确定性,不是在“未来”,也不是在“后来”,而是在“现在”
子 川:与你相识这么多年,看了你这么多小说,却一直没有坐下来聊过小说。有我不擅言辞的缘故,也有为自己找托词——不想让别的因素影响阅读小说文本的单纯度。往深处想一下,还是自己问题更多。我口讷,现场反应常常慢半拍。再就是问与答,有个主动性与被动性问题。事实上,一个访谈或对话能否聊得流畅,设问者责任重大,故,此前所参与的各式访谈和对话,我都会选择回答而非设问。
范小青:我们相约做访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一种最最放松的相约和等待,没有压力,没有任务,没有时间,甚至没有明确的目标,谈了干吗?不知道,无所谓。真的很自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却又始终在心上。现在终于等到你将访谈的内容发给我了,一看,还真是脑洞大开。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访谈,这是一个独特的新鲜的访谈,没有问我问题,或者说,你的问题感觉像是你在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那么很好,我也喜欢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写作本来就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我们就开始这样的奇异的文字之旅。
子 川:可不可以先试着就几个语词交流一下?作为热身,然后再切入正题。我想先说“后来”。后来与未来不同,未来是不确定性的时间指向,甚或没有具体内容,有时更多只是一种主观的向往。“后来”则是一个时间副词。1995年,《作家文摘》选了一篇我写你的文章,结尾有“浮在未来洋面上的岛屿”这句话。相对于1995年,今天是未来,时间概念并不确定,而今天作为1995年的“后来”,则是确定的。
范小青:关于“后来”和“未来”,我在小说中经常用到“后来”,却很少、甚至恐怕从来没有用到过“未来”。我的所有的不确定性,不是在“未来”,也不是在“后来”,而是在“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不确定性,来自于时代的巨变,许多我们确信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甚至十分可疑,许多我们信仰的东西坍塌了,我们正在重建,但是重建会是怎样的结果,不确定。
回到1995年,你那篇文章里的那句话,“浮在未来洋面上的岛屿”,我当年抄在了我的笔记本上,虽然没有和别人说过,不大好意思说,但心里肯定是欢乐的。再仔细一想,既然是浮在“未来”洋面上的,“现在”看不见,“后来”也看不见,那还“乐”个啥呢。我想,更多是“乐”的那种知己感,有一个人那样议论我的小说,真让人飘飘然。虽然我们谁都不知道它会不会浮在未来的洋面上,也不在意它会不会浮在未来的洋面上。
子 川:现在说说“感觉”。感觉是一个老词。我最初接触这词,是刚恢复棋类竞赛活动的1973年,我重新走到棋类竞枝赛场。记得有个高手在边上评价棋手的训练对局,时不时就冒出这句:这步棋感觉好!说的是棋感。棋感好,指的是什么具体内容,当时其实不大懂,只是“感觉”这词用得特别,心下对高手崇拜得很。
范小青:“感觉”这个词,现在似乎已经被用滥了,用遍了,但是无所谓,用得再滥,用得再多,“感觉”仍然是“感觉”,是上天给予人类的特殊的珍贵的馈赠。
子 川:小说家的感觉其实是一种对分寸的把握。小说家有点像大导演,不仅要布置场景、剧情、演员的分配与台词,甚至还要顾及台下观众的反应等等等等,一切都得在他拿捏之中。拿捏什么?分寸。因此,传递出来的能够感知的艺术感觉,来自于作者拿捏的分寸。这其实是非常非常难的事,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范小青:这是高要求。写小说的时候,固然会要考虑东考虑西,希望周全,希望把分寸把握好,拿捏得当。但正如你所说,这是非常难的事情,有时候完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像跑步那样,看到前面那根胜利的红线了,但就是没有力气再冲上去。有时候会有很强的无力感,也就是说,思想达到了某处,作品却在下面徘徊。有无力感,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说明你已经想到些什么,那么你就有了努力的方向,你就会去设法增加你的力量,向着那个方向前行。
子 川:读了你很多作品,但我在很长时间里并没有写读后感的打算。我不是评论家,想吃评论家这碗饭,不容易,何况我原就不是科班出身。再就是写你的文章太多,有许多“大手笔”在做你的文章,我哪敢班门弄斧?然后是我也还没有找到一种可以写出别人没有的阅读感受的写法,也不敢相信自己会一篇篇写下这么多。
范小青:说实在的,别说你自己没想到,其实我更没有想到,几年里你竟陆陆续续写出了这么多篇我的小说评论文章。记得第一次看到的是那篇《当精神价值被消解》——也可能记忆有些误差,但确实是比较早的一篇吧。那篇读罢,是很惊讶的,但是感动更大于惊讶。感动于你读作品的专注和深入,感动于你读作品时变被动为主动的能力,感动于你对于我的小说的那种执著的甚至有点固执的深入肌理的剖析。
这是一种解读的超越,或者是超越的解读。我的小说,我自己知道,如果不是用心地专注地读,不是真正地走进去,别说超越的解读,即便是普通的阅读,也不一定能够读出意思来。正如我自己常说的,我的小说通常真的不适合改编成电影或电视,我的东西都深埋在文字之中、对话之中,解读出来,是相当难的。但是你解读了,剖析了,甚至大大超越了我写作的初衷。
小说中有一块玉蝉,也确实有“缠”的意思,但可能仅仅是情感的纠缠,你却认为小说除去爱情的纠缠,还有生与死、得与失、虚与实、真与幻、过去与当下、精神与物质的种种缠绕。你是胡乱吹捧吗?好像不是。我自己再回头读它的时候,知道里边确实是有“生与死,得与失,虚与实,真与幻,过去与当下、精神与物质”的种种缠绕。
子 川:第一次写成读你小说的文章,从《你要开车去哪里》开始。此前,读你小说,几乎都能读到一些有意味的东西。读有所得,是读书之所以让人兴味不衰的理由。读有所得的“得”是碎片式,且完整写出小说印象也不是纯粹读者该做的事。可这篇小说读后,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叙写愿望,或者说,此前我已经积累且压制了许多这样的愿望。不记得是谁说过:“等有一天,最后一个零件装好。”想必此前我只是在那些所“得”碎片中,不停地寻找我想要的零部件,期望组装出器物。到了这一天,才发现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个零件。
范小青:我自己很清楚,我的小说不太适合被评论,或者换个说法,评论我的小说,有点不合算,比较费劲。别人写小说,都是往高处走,我有时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往低处走,至少,在应该高潮迭起的时候,我甚至会故意压抑下去。这似乎是我一贯以来的写作习惯,努力地写呀写呀,努力地往前推进呀推进,终于到了关键的时候了,一切应该清楚了,可偏不说清楚,甚至偏不说,一个字没有,到了高潮的部分,突然就戛然而止,叫人呜啦不出(吴方言),就是不痛不痒,哭笑不得,叫人心里不爽。
这不是在自黑,真的是我写作时的状态,所以这样的小说,要想剖析它,分解它,是有相当难度的,让我自己来谈自己的小说的话,我肯定宁愿重新写另一篇小说去了。
瞄准生存困境,对社会变化在欢呼的同时,保持一种警觉,这是从生命的本质出发的。
子 川:《短信飞吧》写当代机关生活。写当代机关生活的小说在你近期短篇小说创作中比重还不小。小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人们习见、为之麻木而无动于衷的当下生存状态,至少有着两个层面的悖谬:一是现代科技的进步与发展,已经扭曲甚至完全颠倒科技应用服务于发明者的初衷。当现代科技应用扭曲了生存的本旨,当人们被一些东西无情吞噬,这时,“去看一个人前前后后、反反复复、轰轰烈烈的生命,像不像一个正在消失的笑声?”对了,这篇读评文章的标题就叫《一个正在消失的笑声》。显然,面对现实生活的荒诞与悖谬,一个作家应有警觉与责任,在你的几乎所有抒写现实生活的小说中都有充分的体现。《梦幻快递》和《五彩缤纷》也充分显现了你的这一特点。
范小青:在时代大潮中,人是渺小的,无力的,被裹挟的。社会变革,旧的将去未去,新的将来未来,这就有了裂缝,一不小心,我们就掉进裂缝中去了。甚至可以说,你再小心,也避不开这样的裂缝。因为新与旧,这不是你的个人行为,那是时代和历史。一个弱小的个人,在荒诞和悖谬中,内心其实是很苍凉的,满心满腹的无力感。
子 川:如今,似乎已经很少有人能从生命本质,从社会发展趋向,揭示现代生存的困境。你的小说却始终瞄准生存困境以及繁殖它们的当代生活的种种悖谬,通常人们在这些悖谬前几乎无一例外地束手无策。当我在小说中看到“无论谁是谁非,最后鸟屎总是要拉在我们头上的”这句话,特别能感受到一种张力。
范小青:瞄准生存困境,对社会变化,在欢呼的同时,保持一种警觉,这确实是从生命的本质出发的。如果社会的发展和变化的红利,最后不是落在人的生存和存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或者说,人们在获得红利的同时,也遭遇了困境,那么我们的文学作品就有了不同的着眼点。
子 川:泡沫行将破灭之际,五彩缤纷是其最后的色彩。我不知道《五彩缤纷》这个小说名,是不是包含这层含义?开卷时我想过这个问题,掩卷时便豁然开朗了。小说固然跌宕起伏,曲折迂回,不乏缤纷之杂,但作者用“五彩缤纷”来做这篇小说的标题,其实有深意,有一种反讽在其中。
范小青:有的小说的标题,是用心用力想出来的,甚至到了搜肠刮肚的地步。也有的小说的标题,却是灵光闪现,突然而至。《五彩缤纷》无疑是后者。既然是突然而至的,那其中的含义,可能作者自己也不是想得很明白,或者说没有来得及想得太明白、太清楚。正如你所说,不知道《五彩缤纷》是不是包含着泡沫破灭之际的最后色彩这层意思,这个真没有。没有想那么多那么细,没有来得及,当五彩缤纷四个字突然冒出来的时候,一阵惊喜,就是它了。
子 川:进城打工的两对小夫妻(准确的表述是未婚先孕的两对恋人),陷入同一个怪圈:当事人办证结婚的先决条件是必须买房,而本城的买房政策是必须先持有结婚证。这两个“必须”是互相缠绕却解不开的死结。
范小青:这样的死结,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中,遍地都是。我们知道,目前我们所处的这个进程,旧的规则正在打破,但还没有完全打掉,新的规则正在建立,但也没有完全建立,于是新的和旧的纠缠在一起,成了死结。
子 川:这四个短篇的读评,我差不多是一口气写下的。这期间你写了不下几十篇关于当代生活的小说。我选择的这四篇,它们指向当代生活的不同现实内容,大背景相同,所揭示的都是现代生活的生活场景与意识流动,以及其中渗透出种种悖谬的现实行为,都是一些让人掩卷之后挥洒不去的纠结。
范小青:我的写作的敏感点就在日常的平凡的生活之中,所以平时总觉得可以写的东西很多,生活的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都袒露着或隐藏着文学的萌芽,都会让你激动,让你欲罢不能,不写就难受。正如你所说,我的这四篇小说指向当代生活的不同现实内容,大背景相同。如果再归纳一下,我的近十多年的小说,还可以排列出更多的当代生活中的不同现实内容。那是真正的五彩缤纷。
子 川:读了《哪年夏天在海边》,我在《海天一如昨日》的开头写道:“在电脑里敲出‘哪年’二字,我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恍惚。”是的,我记得在《收获》上第一次读到这个短篇,我就有一种被海浪晃悠的感觉。
范小青:《哪年夏天在海边》是一个寄托在爱情故事上的非爱情故事,我最近也重新读了一遍,里边几乎所有的情节,正如你的感觉,都是在海上颠簸摇晃。试想,你在海上航行,遇到了狂风巨浪,你还能看清楚什么东西?
子 川:《哪年夏天在海边》的“哪”字,一开头就丢一个包袱。小说开头写道:“去年夏天在海边我和何丽云一见钟情地好上了。”这里,“去年夏天在海边”,其确凿的时间坐标是“去年”,而非不确定的“哪年”。
范小青:其实生活更多的是真实的确定的,但是因为现代生活过于光怪陆离,我们碰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多,我们接受到的信息或真或假,以假乱真,亦真亦假。于是,明明是真实存在的生活,却变得恍惚,变得朦胧。现在好像谈既视感的比较多,其实从理论上说,既视感和人的大脑结构有关,明明是第一次到的地方,你却感觉以前来过,明明是一个陌生人,你却觉得什么时候见过。
子 川:印象里,你专门写感情纠葛的小说不太多。这个小说让海天成为一种象征,爱与情,是永恒的生命主题,如同海天,永远一如昨日。海之上,天之下,芸芸众生,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不同际遇,不同的价值取向等等,任它有千般万般不同,爱与情,始终嵌在具体生命中,逃脱不了,仿佛是总也走不出的凹地。
范小青:我确实较少写感情纠葛的小说,即便有写,也都是比较含蓄的,或者就是借着感情纠葛表达其他想法。
子 川:当你借助小说主人公的梦境写道:导师说,“我只给你设计了一次婚外恋,你超出这一次婚外恋,程序就不够用了”。我说,我哪有。导师又说,“是为师的三年前远见不够,现在看来,我们的预测远远赶不上社会的发展速度啊。”我笑了。有一种特别赞的心情,如果我喜欢直接交流,当时也许会给你打个电话。可我这人口讷,这一点上,我挺自卑。我没有直接用语言表达出此在的阅读感受,一切只能借助码字,我自己都觉得我这人太索然无味。当时试图表达:做小说做到这个份儿上,你真让人服气。尽管这还只是此小说中一个闲笔。
范小青:知音难觅。你的这个笑,真是十分的会心呵。写与读之间,如果常有这样的会心,写的人的情绪和干劲,还会增添十倍百倍无数倍。
子 川:还有已被广泛使用到计算机之外的清零,用得也很特别。读到这里,也让人联想许多。机器或程序是可以清零的,至少我们目前了解到的自动化程度是这样。具体生命显然是不能用清零来还原。小说中,这依旧是闲笔。
范小青:如果闲笔都是有意义、有张力的,小说会更丰富,更值得往里开掘。我努力。
子 川: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特别容易被你的小说拨动,挺奇怪。我有时甚至很想有一个同样喜欢你作品的读者,能与我互动交流阅读体会。你写小说的过程包括后来,我们从未直接交流过,事实上,在小说审美创造与审美接受方面,我和你的共振度,或可视作读者与作者之间,似有某种合谋。
范小青:这里当然是有共振,有合谋。但我觉得还有一点也是同样重要,那就是纯粹。纯粹地读,纯粹地感受阅读小说的感受,纯粹地谈读后的感想。现代人的特征就是功利。而且对于功利的理解又非常的单一:对我什么有用?我也真的很想和你交流:你这么认真、细致、深入、不厌其烦地读我的小说,并且费了许多时间,许多精力写文章,这对你有什么用?我也只能用“纯粹”两个字来回答。
子 川:小说从一开始就在找人,找呀找,人没有找到,找人的人却成了精神病人。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隐喻:当人们想找到自我,竟然成为非我。小说最后以精神病院逃逸者来破局,或以此为故事的结局,作者是不是也像我此时的心情,其实有点难过。我又把我和你拉扯到一起。
范小青:其实小说中的主人公到底是不是精神病,并不是问题最关键处,我自己倒不认为他是个精神病,他只是以为自己是精神病,因为他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对了,那肯定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其实呢,是谁、是哪里出了问题?问题不在他。
遗憾不仅是写作也是艺术永恒的话题,也是人生永恒的话题。跨过了这个半步,另一个半步又在面前了。
子 川:长篇《赤脚医生万泉和》我读得更细一些,当时还记下一些读后心得,并草拟一个文章标题——《隐蔽之花开在秋风里》,遗憾的是这篇文章后来成了收拾不好的烂尾工程,我很沮丧。
范小青:这个标题是你的诗句啊,很打动人心的。虽然烂尾,虽然我也没有看到这篇文章,但是它已经走进我的心里了,已经在我的心里开花了。
子 川:长篇小说《香火》与《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叙事时间背景相近,但隐含的意旨与内涵明显不同。“香火”的字面义涵盖的内容,不仅在于它揭示超越生死的一种文化图像,还在故事的后面承载很多文化的根性。《香火》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叙事姿态。这一特殊的叙事方式,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阅读者的阅读习惯。在小说现实中,跨越生死边界始终是一个难题。虽有魔幻小说在前,有穿越小说在后,它们在穿越或跨越生死边界的问题上做出了一些尝试,然而不管是哪一种,其生死边界始终是清晰的。《香火》不是一部单纯打破或跨越生死边界的小说,而是一部根本找不到生死边界的小说。
范小青:也许,我在写作的时候,我的思维只是停留在打破或跨越生死边界这样的觉悟和境界,但是其实在我的内心,一直是有着找不到生死边界的感受的,这和我的一贯的为文习惯一脉相承。《香火》是到目前为止,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一部长篇,我想说最喜欢,但是一直没有说,其实真的是最喜欢,只是平时较少用“最”这个极端的词。
子 川:说实在的,阅读这部小说,在人物行为中判断生与死或此生与彼死上面,我花了不小的力气。由此,我想到一般读者尤其习惯于浅阅读的读者,未必愿意这样花力气去克服阅读上的难度吧。说到难度,写作的难度与阅读的难度,对于写作者而言,同等重要。虽然难度并不等于厚度与深度,但写作的难度之所以可贵,正如人生道路,难走的路与易走的路,其不同走向一目了然。阅读的难度对于一般阅读者来说,具有挑战性。有时,因为没有充分的完全的阅读,而忽略小说题中之义是常见的事。换一个角度,难度写作也是好作品经得起一读再读的原因。《香火》是一个难度写作的典范。
范小青:在《香火》出版后的不久,我写过一篇关于《香火》的小文,今天再回头看看,仍然是有感觉的:“但是事实上,一直到今天,作为《香火》的作者,我心里对于《香火》的想法,却始终还没有定型,始终没有十分的明确、甚至没有七分、五分的明确,就像《香火》这部书里,充满疑问和不确定,在虚与实之间,在生与死之间,我梳理不出应有的逻辑,也归纳不出哲理的主题,很难有条有理地分析这部小说的方方面面。”
这其实也就是《香火》的创作过程和创作特点,写作者时而是清醒的,时而是梦幻的,书中的人物时而是真实的,时而又是虚浮的,历史的方向时而是前行的,时而又是倒转的。
许多本来很踏实的东西悬浮起来,许多本来很正常的东西怪异起来,于是,渐渐的,疑惑弥漫了我们的内心,超出了我们的生命体验,动摇了我们一以贯之的对“真实”这两个字的理解。
这是我彼一时的思想状况。
如果说到阅读难度,我想,可能这部小说里太多地渗入了我的个人感受。
子 川:神奇的魅力正在于此:“从存在的意义,模糊以至打破生死边界是荒谬的。而从文化的意义,每一个活人的身上,都落满逝者的影子。换一个叙说角度,也可以说是活着的人只是载体,‘替一个个逝者留下影子’。因此,把小说里这些事件与场景,仅仅看成是存在意义的事件与场景,也许是一种误读。”
《灭籍记》是另一部激起我叙写愿望的小说,还记得在报刊目录中一读到这个小说名,就有点兴奋,很想一睹为快。把这本书读完后,我陷入深思,感觉上你似乎有意绕过了一些东西,虽然也能明白你为何要绕过或者说你无法不绕过。小说的第一句话开宗明义:我是个孙子。这让我联想到孙子的弱电管理职业以及“弱电指认”这个词。这是一部关于上个世纪的大书。
范小青:不完整地写也是写,留在小说之外的东西,过来人都会联想到的。所以不完整,有时候可能也是另一种完整。
子 川:小说用“灭籍”做书名,缘自一个专有术语:房屋灭籍,意指房屋所有权灭失。房屋灭籍和土地灭籍,说的是物的灭籍。《灭籍记》把房屋灭籍作为一个线头,随势扯出更多的生命意义上、历史意义上的线索。这也是小说题目特别有张力的地方。
范小青:是的,这个小说,不仅仅说的是房屋。灭籍,也不仅仅是灭的房籍。历史的烟火,生命的意义,灵魂的声音,都在这里飘散,这个“籍”,是渗透在文字的经经络络里的。
子 川:尽管我读过你许多作品,聊到这一段落,依旧觉得自己的阅读量或阅读深度都还够不着。又在补课读你。你的创作量太大,怎么读也读不全。而且,有一些小说读过后,心里头枝枝丫丫,却逮不准,大约自己还没有读透吧,回头再补读,最近又在读《赤脚医生万泉和》,这应当是第三遍读了。这是一部大书。甚至,我都觉得后窑那地方,很值得你钻进去,细细啃,不急着换地方。正如我认为《赤脚医生万泉和》很值得研究者钻进去,细细啃,也不急着换地方,做点大文章。
范小青:你所说的值得钻进去,细细啃,不急着换地方,让我心中猛地一动。确实,写过《赤脚医生万泉和》,我就换了地方,离开了后窑,但是后窑却始终在我心里,永远都在。也许有一天,我又回去了,回去多待一阵,细细地啃,再做文章。
子 川:再回到短篇吧,你今天的短篇的成功,相对于你漫长的创作生涯,或许来得晚了点,却极其厚重,非常有价值。在这一时段而非在新时期文学现场。当年,新文学视野还是一片荒原,任何一个建筑物,哪怕一个小窝棚也可能被视作一个建筑标识。今天就不一样了,且不说已有了一大批成名小说家,文学视野中早已是繁华闹市,处处灯红酒绿,高楼林立。这时,靠作品本身赢得如此多的关注太不容易了!
范小青:灯红酒绿,高楼林立,有人偶尔看到了一盏不太明亮的灯,很好,灯表示很开心,但是如果没有人看到,一直没有人看到,也好,灯它一直在那儿。
子 川:小时候,我跟我父亲在一起的时间相对较多,他跟我说过许多朴素的道理。“衣不争分,木不争寸”就是他告诉我的道理。其实,幼时我并不太懂这话的含义,直到今天,我依旧把这话理解成:裁缝活不能有分的出入,木工活不能有寸的出入,写小说这种活计呢,该以什么尺度来衡量分寸?事实上,有时也就是那么一丁点儿尺度,甚或只是半步之遥。
范小青:呵呵,遗憾不仅是写作、是艺术永恒的话题,也是人生永恒的话题。跨过了这个半步,就不遗憾了?NO,另一个半步又在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