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南楼后边,种着一排海棠。种它的是我的母亲,种它的时间在盖成南楼后不久,种它的目的主要是防风护院,也出于美化家园的考虑,并供家人日后赏花、品果、入药、作馈赠。
我的母亲,出生于离我们村一百里外金沙江边热水塘村的一个汉族农家。她本是爱上了一个邻村的纳西族汉子,却被外公按“汉家人只能嫁汉家人”的家规,强行嫁给了也同为“汉家人”后裔、后来同化成了纳西族的白家。好在我父亲还是个聪慧英俊、有情有义的人。
嫁入我家,母亲的一生便嫁给了贫穷、困苦、灾难。起初,全家只有爷爷、父亲、母亲三人相依为命,地无几垄,房屋仅有一栋祖传的旧平房和两间畜厩,生活来源主要靠爷爷的石匠手艺,一切都得白手起家。但是,母亲是个从不叫苦、也不怕苦的人。她总是笑对艰辛,以苦为乐,从不自怨自艾,抱怨命运的不公,而是积极面对生活,把上山砍柴与拉松毛、下地播种和收割,以及厨艺、女红、制豆腐、做凉粉与嘎拉皮、酿酒、熬糖、帮别人接生等十八般武艺展示得样样精彩,名满周边的十里八村,使我们家财产渐丰、人口渐多。于是,起房盖屋以宽敞、舒适、体面地生活,便成为爷爷与父母的迫切需求与最大愿望。
终于,至母亲生下第四个孩子那年,爷爷和父母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在院南盖起了一栋二层骑厦楼,既让三房一照壁的院落初具规模,也树立起了一个普通农户的自尊、自信与尊严。
然而,由于在砌好土坯后无力加盖石瓦,即用石灰泥浆固定瓦片,从而在号称“团山风口”的拓东村村头,稍有风起,楼房顶就瓦片翻页,遇上下雨就“床头屋漏无干处”。到了秋冬,楼顶的瓦片更是常常被狂风掀至院内砸碎,使人、禽、畜受伤受害的可能性大增。
为了保护这座楼房不受狂风侵害,以及人畜安全,母亲便与爷爷、父亲相商,决定在楼房外侧墙缘栽种一些树木与大风抗争。至于种什么树,他们嫌棕树长得太慢,楸树枝叶过于扶疏,桃李不经风狂雨骤,最后一致选定海棠树作屏障。于是,一排海棠树便开始挺立在我家楼房外侧,陪伴着我的母亲又连连生下四个子女。
到我这个幺儿记事时,这排海棠就像一撮撮孔雀羽翎耸立在楼房后侧,并与楼脊相齐,整整护佑了我们这个家园二十余年,目睹了家乡的一系列社会巨变,并先后送走了爷爷、父亲和五个哥哥姐姐西归。母亲亦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一天天步入老迈,还因一次医疗事故失去了一只眼睛。由于长期与大风搏斗,这排海棠树亦未老先衰,树皮不再细致柔软、光滑青灰,而是布满累累伤痕、重重斑迹,只有树干如钢似铜、不屈不挠。
关于海棠的知识,母亲比谁懂得都多。她告诉我,海棠在纳西语中叫“多利”,的确是一种利好多多的果树。在纳西人的习惯中,它一般种在房前屋后,而不植于厅堂前两侧显山露水,也不需要施肥上粪。只要种活,它只有一生的奉献,别无所求。它一般都一本多干,笔直挺拔,虽不像苹果树那样婆娑,却叶、花、果与之极为相似,只是个儿比苹果小了许多。它的花是“三多节”前后观赏的上品,它的果既是“烧包节”(中元节,或盂兰盆节)上与核桃、梨子、毛桃、苹果、李子一起必有的供品,又是平时招待客人、馈送亲友的佳品。前者一般投于火堆焚烧,后者则是将果实晒成“多利几补”(果干)或蜜饯后供人们品尝。另外,它还常常被入药治病。遇到手中无钱之际,它更可以拿到古城去卖海棠干、海棠蜜饯,以买回急用的盐、茶、针、线。
母亲不仅长于讲述,而且还在我的整个童年阶段不断演绎着她有关海棠的知识才艺,使我那苦涩的童年有了许多关乎海棠的故事和情趣。
我记得,初春,海棠是继梅花、杏花、迎春花之后最先开放的花卉之一。那时候,它的枝丫上,以及我家楼房后撇的瓦垄上,尽是一簇簇樱花般粉里透红的花团。一旦暖风吹来,其花瓣飘然而下,满地粉红粉红,引来千蜂飞逐,万蝶起舞,满庭清香。这时,母亲总喜欢在劳作之余捡起些许花瓣,用唇相吻,以鼻相闻,并提醒我要珍惜这经秋历冬才迎来的良辰美景,切不要摇晃它的枝干,不能践踏它的缤纷落英,更不能去折枝损梢,使海棠的花香、花色受到伤害。
随着夏日来临,且日甚一日,一树树墨绿中的海棠果,也在我的期盼中一天天变大。它们先青硬,后灰绿,压得枝梢重重垂下,然后再绿中泛红、发朱,及至最后完全成熟,单等着“敬果罗”鸟(汉称不详)的啄食和家人来采摘。
在我七岁那年的“烧包节”前一天,我见母亲仍戴着白孝,为“迎接”刚离世一年的父亲“魂归省故里”,以及爷爷奶奶等祖先“回家”而忙得不可开交,遂心生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的念想,试图助母亲一臂之力,便趁母亲外出汲水,偷偷绕到楼房后去摘海棠果。我虽人小体矮,但机警灵活,三下两下就顺着树干攀缘而上,得意洋洋地把采摘到的海棠果投往刚铺在树下的簸箕中。心想,等一会儿将它们全都捡起交给母亲,一定会乐得她直伸大拇指,夸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刚过一会儿,我突然从“嘀哒哒”“嘀嘀哒哒”的落果声中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那不是我的八江吗?”接着,刚汲水归来的母亲便循声在海棠树下夸起我来:“你可真是个大胆的英雄,都长大成人,能帮妈妈干大事了。”我心里一热,心怦怦直跳,妈妈却没有继续夸奖,而是一边说海棠果已经够用,让我下树吃午饭,一边沉着地指挥我左右手相协同、左右脚交替着踩住树干爬下树来。等我下到地面上,母亲竟喜极而泣,一下将我搂在怀中大哭起来:“我的儿子,你太不懂事了。你怎么能不吭一声就爬那么高的树?万一有个闪失,明天你爸爸‘回来’,我可怎么向他交代啊!他闭眼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身如瘦猴的老幺怎么长大成人哪!呜呜呜——”妈妈哭得那么伤心,简直就是悲痛欲绝,令我至今内疚不已,并深深感受到了我健康地活着、成长对于她的意义。我一边抹泪一边喃喃地说:“妈妈,妈妈,我今后再也不爬树了,再也不让您伤心了。原谅我吧。”此时,我身后的海棠默默无语,只有一树树的果实为我羞红了脸颊。
五年后的“烧包节”前后,又是一个海棠果如火如荼压满枝头的时节。已是师范学校学生的我,于一个周五下午正在微雨中与同学们一起踢球,却见一个身背赶街篮、身穿纳西族服装的妇女从城区方向朝我们走来,然后在球场外放下赶街篮驻足观看了良久。待我们即将人走球散,这个妇女才压低嗓子喊了一声我的乳名:“八江——”这天使的歌唱一般柔美的声音,除了我的母亲还能有谁呢?我定睛一看,果然是我的母亲,那个披星戴月、命运多桀、一心盼着她的老幺通过读书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农民妈妈。我飞也似的跑过去,要把她接到宿舍,可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说,“我这身打扮、这副模样,还瞎了一只眼,怎么能给你丢人现眼?更何况我还要赶回去喂牛喂猪、烧火做饭。我是来给你送钱的。你不是与别人换衣服缺五元钱吗?妈都给你带来了。”说着,母亲从斜开的衣襟中掏出一把钱交给我:“这是我今天卖海棠果的全部收入,一共五元多。多余的,你就去城里买一盘炒肉补补身子。”说完,她又把特意留下不卖的一把海棠果塞进我的衣袋里:“拿上,读书累了就吃几颗。它能生津、止咳、润肺、长精神。”
这下,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是上周六回家省亲,我曾向母亲谈起,因学校背倚雪山、旁有寒泉,冷得我常常闹肚子,很想与一个同学换件短棉袄,对方却要我外加五元钱的事。而当时,家中的情况是:无分文存款;鸡得瘟病死光而致无蛋可卖;两只雪白的兔子也被野猫叼走;母亲背上生了个桃子般大的恶疮却无钱去医治。在母亲的心中,要弄足这笔钱的唯一希望,只能是随着日月无声的行进,光阴又接近“烧包节”,期盼着、等待着海棠果由绿变红,由红变朱……
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钱,只觉得它们被捂得很暖很暖。于是,一种莫名的怜悯与感恩油然而生,我不由得在心底呼唤道:妈妈啊妈妈,您何苦忍着疮痛背一篮子海棠果走二十多里路来城里卖呢?我再冷再寒也不能让您如此忍辱负重,吃那么大的苦头啊!知子莫如母,母亲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有的是治疮的办法。在疮外套一个竹圈,那点小毛病不就解决了?没事的。”我知道,所谓的“套竹圈”,是母亲对付生疮的一种土办法:用干竹皮拧一个直径十厘米许、高五分许的圆圈,套在脓包周围,把压在背上的篮子或柴火等垫得高高的,就免去了脓包被挤压致疼致破的危险,既省了钱看病找药,又不误干活劳作,只是自己的肉身要忍受更多的疼痛罢了。啊,为了堂上的公公,为了长期犯病倒床的丈夫,为了嗷嗷待哺的儿女,我的母亲何曾敢有什么休息、疗身、养病之妄想?她的一生,几乎就是一部不知停息的永动机。
见我眼含热泪,母亲莞尔一笑,说:“别哭,别哭。妈妈不要紧,你倒是要好好感谢咱们家那几棵海棠树。要是没有它们,妈上哪里去弄钱帮你御寒?好在你就要成为国家干部,领薪水了,我们的苦日子也要到头了。”说完,母亲恋恋不舍地与我相别,又背上赶街篮缓缓消失在烟雾朦胧的归途。只有她那披肩上缀绣着的日月与北斗七星在我的眼前忽闪忽闪,并留下一路的海棠果香。于是,泪眼模糊中的我,从衣袋里掏出一颗海棠果使劲咀嚼起来。那熟悉而又清凉的果汁,猛地一下顺着喉管慢慢沁入我的心头。我觉得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吃过比这更五味杂陈的水果了。
话又说回来,每每到了秋冬,楼房后的海棠树便会在蝉蜕声中逐渐脱去一身身绿装,但见原本果实累累、含情脉脉、点头颔首的树尖,反而在寒风中昂起了头颅傲霜斗雪,一树树的枝干尽管赤裸,却变得那样威武雄壮、刚强不屈。它们那细小的树梢,也如同一张细密的网罟张挂在楼房后捕捉着狂飙的粗野与蛮横,尽全力减弱隆冬的风力对房屋、瓦片的冲击,以及寒流对院落的袭扰,使我们物质、精神、肉体上的损失降到最低的水平。更重要的是,海棠还以干果、蜜饯的形式,让我们在隆冬里造血,有客时行礼,节日庆典上作供品,馈送亲友时当赠物,尤其让我养成了在寒冬腊月里嚼着被母亲一剖为二的海棠干,盼望一轮又一轮春华秋实的习惯。
正因为这样,在离开家乡上大学,以及留在北京工作之后,母亲也没有忘了让我的生活与屋后的海棠断线。每当有亲友来首都出差、出游,她都要托他们带来一些海棠干给我,让我与远在天边的故乡、亲人藕断丝连。在我于上个世纪末考取公费留学资格,即将到日本深造前夕,我收到了母亲最后一次捎来的半袋海棠干。她托人叮嘱我:到了海外,见了樱花不要忘了屋后的海棠花,吃上山珍海味不要嫌弃家乡海棠果的酸涩与甘甜。
可是,就在二十年前,母亲永远离开了我,最终埋葬在看得见她亲自建造的楼房、她亲手栽种的海棠树的祖坟,再也没有人给我捎过海棠干和海棠蜜饯。而在十年前,已成为老宅新主的侄子亦扩充庭院,修建起装修华丽的小洋楼,使那一排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给过我许多快乐、梦想、爱恋,甚至生命的海棠树轰然倒下,并最终消失在时代发展的尘烟之中,正可谓“夜闻马嘶晓无迹”。
从此,我的家园已经变成一个没有海棠树作伴,没有海棠花可观赏,没有海棠果可以品味,没有海棠干寄来,没有老母亲倚门守望的存在。它,还是我那稔熟的故乡吗?然而,对于我,那楼房、那海棠、那母亲,怎能遗忘?那情、那意、那爱、那恨,又怎能一刀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