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蕙(连云港):父亲
2020-12-22 11:06:13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2003
已过耄耋之年的父亲,生活已不能自理,越来越走向他时常念叨的人生归途。这时,我的父亲武可韶静静地躺在床上,偶尔用略带呆滞而无神的目光扫视着属于他的一方天地。从窗外射进的些许阳光,带着关爱的温馨,似乎在抚慰着这间屋子,抚慰着这位历经世事沧桑却始终初心不改的倔强老人。我默默地坐在父亲床前,凝望着日益衰老的父亲和他那近乎痴呆状的面容,心中不仅浮想联翩,父亲那曾经的一桩桩、一幕幕往事,如鲜活灵动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儿时,母亲对我说,父亲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人家。家中正房中间墙上挂着曾在清末任右侍郎的沈云沛先生亲笔写的对联。父亲三岁时,经媒人撮合和五岁的母亲订了娃娃亲。爷爷和奶奶很开明,爷爷亲自登门和外祖父谈条件,不许我母亲裹脚,一定要让我母亲读书识字,而外祖父又是一个非常吝啬和封建的人,儿子可以念书升造,而母亲只念了几年私塾,幸亏母亲对念书很有天赋,后被大家称为家庭妇女中的才女。
父亲十六岁时,爷爷和奶奶做主把刚满十八岁的母亲娶进了家门。婚宴摆了一百二十桌,大红地毯经过了两道家天,一直铺到了大门口,母亲穿着婚纱,父亲戴着礼帽,穿着棉袍套着马褂。那场婚礼轰动了海州城。古话说,乐极生悲。父亲结婚不到一个月,爷爷就被日本鬼子宪兵队抓去了,说爷爷私通八路。这个牢,爷爷一直坐到日本鬼子投降。奶奶把这一切灾难都归罪到母亲身上。
父亲本人对这门亲事本来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学校许多女生对父亲也有爱慕之心,虽然家中有钱,又是个大少爷,但父亲绝不是一个纨绔子弟,在学校学习都是名列前茅。由于家中的变故,母亲又是新媳妇,父亲同学来家玩,母亲总是畏畏缩缩地躲在房里,怕给父亲丢脸。直到有一天,父亲几个同学被一个字难住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父亲叫到房里,这个字不是窗帘的帘子吗?!父亲当时茅塞顿开,对母亲开始刮目相看。紧巴巴的日子熬到了父亲海师毕业,经亲戚介绍在普爱小学《现在的解放路小学》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一九五零年,经海属地区老革命知识分子郇华民介绍,父亲在东海县麦坡小学任校长,兼任东海县教育工会副主席,当选为东海县人民代表。一九五一年调第五速师任教。一九五三年转为东海县中学教师,任教期间,虽称不上桃李满园,但也培养了不少优秀人才。一九五八年,父亲在整风运动中,和一批知识分子乃至大学教授,一起下放到农场,接受劳动改造。一九六二年底,父亲回到了家中。离职的时候,说好是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回到了原籍,却扣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父亲回来后,被分配到采石厂干最笨重的粗活。父亲每天下班回家,天已黑透,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在一起,聆听父亲讲故事。父亲的语言表达能力强,能让人听得入迷。夜深人静时,父亲仍伏在桌上,用蘸水笔在白色的纸张上写东西,母亲陪伴在旁边做针线活。当时我也只有十六七岁,根本不关心父亲在写什么。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知道父亲用了几年的晚上,凭着自己的记忆及很少的资料,竟然撰写出了三本八十多万字的《中国文学史》,从唐代至明代的教案手抄本。其字迹工整,章节有序,几乎找不到塗改的痕迹。尽管现在书中的蓝水已经有些退色,但一些朋友看了觉得可以作为文物收藏。父亲现在已经完全痴呆,根本不知道自己曾下过这么多的功夫,付出那么大的努力而写出的历史资料教材。
一九七八年,国家百废待兴。连云港市中药学校刚刚恢复,稀缺有文学功底的语文老师。校领导闻听我父亲语文,日文,历史讲的好,就到海州采石厂商谈,想借调父亲到卫校任职。采石厂的领导也认为父亲在这里真的是大材小用。那时文革已经结束,阶级斗争也没有以前叫得响,父亲非常顺利地被借调到卫校。当时主讲第一课,学校领导请来了各个学校的教学权威来听课,课讲完了,底下爆发出一片掌声。从此父亲告别了二十年劳动改造这段漫长而又艰辛的历史。
一九七九年,全国上下掀起了冤假错案的平反。卫校组织了冤假错案平反领导小组,到东海县档案馆查了我父亲的档案,翻开案卷,让在场的人惊呆 了,案卷里清清白白,无一丝一毫的污点,全都是荣誉。东海县人民代表,南京师范大学的函授,出席专区优秀工作者的表彰大会。这二十年受的苦,冤不冤,亏不亏啊!父亲又开始辉煌了自己的后半生。
父亲平反以后,市委统战部的领导亲自登门拜访,问父亲有什么要求,母亲是一个明事理的贤内助,私下里对我父亲说:“得命莫思财,平安就是福。”家中只剩下老俩口,无需多大的房子,政府买了三间原地主家的大瓦房,又盖了两间厨房,老俩口也满意了,别无它求。身份变了,报社也来采访,海州师范也发来邀请函,探讨老海师的历史,家中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
一九八八年,大陆和台湾开始互通了。原来跑到台湾父亲的同学陆陆续续的回连探亲并都登门拜访和宴请,父亲每次同样也回请他们,有来无往非礼也。就因父亲有这样大度的性格,在所有亲朋好友中他的威望是很高的。八九年,父亲的同学兄弟俩从台湾来连探亲,顺便想上北京旅游,父亲试探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的学生,这个学生在中央外事办工作,他接了电话说:“武老师,你来吧,我会安排好一切。”父亲告诉了飞机班次,该学生开着红旗轿车在机场等着,并招待了吃饭,安排了住宿,直到这趟旅游结束。
父亲恢复工作时,已经年过半百,能力再强,也只能工作十年左右,卫校领导经过再三酙酎,父亲退休后,学校留用了十二年,同时也分到了一套三室二厅的讲师楼。平反过后,父亲确实也辉煌二三十年,家中经常宾客盈门,现在已经痴呆了,但六十年前的学生,还有卫校的学生,他们时常会抽时间去看望这位近乎痴呆的恩师。前几天,从父亲的书橱中,无意间翻到了一本海州名人大辞典,才知道父亲虽然曾经给子女带来了耻辱和伤害,但也给子女脸上增添了光彩之事。1982年晋升讲师,1987年为高级讲师。在校同时兼校图书馆负责人,国家、省图书馆学会会员,市图书馆学会常务理事,省中专图协常务理事、市分会理事长,曾参加省卫校(语文)教材编写,五十年代被评为地区模范教师,出席省卫生厅优秀工作者代表大会,曾受连云港市人民政府记功表彰。
父亲七十四岁那年正式离开了卫校,但他不甘寂寞,二零零零年,他的台湾好友——卜秉弟同学受殷中文先生的委托,咨询我父亲想为家乡做点慈善事业,父亲义不容辞答应了。随后,父亲决定为家乡教育事业做点贡献。父亲说,教育事业无论任何朝代,都不会放弃的。殷先生也认为这个建议很好,最后定夺在海州高级中学,建一座殷氏图书馆,预算投资三百万元人民币,殷先生认为可行,没过多少天,他派了大儿子殷志卓和好友卜秉弟先生到海州中学实地考察,当时张建岚校长对此捐资助学很感动,那时,年已七十多岁的老迈父亲,每天无怨无悔挤公交车穿梭于家和海州中学之间奔波,耗资三百万元的图书馆终于落成了。身在台湾的殷中文先生对此很满意。图书馆建成了,但只是个空壳。海州中学和教育局又拿出了一百万,把图书馆整体装璜了一遍。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马上又写信给殷中文,“你既然花了三百万为家乡海州中学建了图书馆,还差一百万装璜钱,那殷氏图书馆就不能全算你们殷家的。”殷中文接到父亲信后,觉得老朋友说的很有道理,随即又汇来了一百万元,但学校和教育局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也不可能再收回去,最后一致通过,这一百万元作为海州高级中学二十年的殷氏奖学金。父亲为海州中学做了一件值得永久纪念的好事。
纵观父亲的一生,虽显得平凡,但却始终贯穿着伟大。父亲在遭受不公平待遇,身处逆境时,坦然面对,并以“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勉励自己和教育子女;而在教书育人,面对荣誉和权利时,常以管子所曰“善人之,人亦善之”对待身边的师长、同事、学生。
对父亲的爱在我笔下汩汩流淌。骤然间,我望着窗外西边的夕阳,圆圆的,四周漫溢的红晕,依然是那么灿烂,那么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