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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广定(扬州):吾妈

2020/11/17 10:40:24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2342

 
  从小到大,从有记事起,我都喊妈妈“吾妈”。我的孩子学说话,我也这样教她喊她妈妈。孩子接受了现代的教育,不喊“吾妈”,喊“妈妈”或“妈”,有时喊“老妈”。
 
  妈妈出生在一个贫农家。听妈妈说,公公(普通话叫外公)是外地人来到这个庄上的。婆婆(普通话叫外婆)的娘家是地主。尽管攀上了地主家的亲,公公还是很穷。公公婆婆养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妈妈最大。因为穷,把姨娘送给舅公公家养了。还是穷,不够吃。妈妈说,公公就多做事,公公耕田耙地很在行。
 
  听妈妈说,我几个月大,还不会走,妈妈把我放在地上,她就在地上拣豆子。我看着妈妈拣,就爬过来跟她学着拣。妈妈说,小炮子者(骂男孩子以后扛枪扛炮,也有长辈对男孩的昵称),一树的枣子望你红呢!
 
  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用一担箩把我挑到婆婆家。我坐在前面箩里,后面箩应该放的什么东西。到婆婆家有五、六里路远。我从来没有见过公公。婆婆眼睛瞎了。印象中,在自家草房门口,婆婆一个人坐在小竹椅上晒太阳。我上中专时,婆婆死了。
 
  妈妈极少回娘家。婆婆不在了,她不回去了。
 
  妈妈有时说:我们家老老奶(说的是我奶奶)就生怕我过不出人家。你家爸爸就怪我没有围住她们一起过。围不住了。
 
  听大姐说,家不分不行了。妈妈跟老娘娘(普通话是婶娘)吵架,把一个粪箕(一种挑担的农具,音fenji,功能像箩,但只有底,没有框)一扔,砸到老娘娘耳朵了,耳朵背气了。奶奶一看,赶快分家。
 
  我有记忆时,我们就分开过了。
 
  老娘娘的小儿子,小我四岁,我就带他玩,保护他。庄上的孩子敢欺负他,我是不客气的。
 
  老娘娘会把一些零食给我吃。老娘娘有时回娘家,也把我带到。有一年冬天,我好像刚上学,天很冷,地上全是霜,我穿着单鞋在大场(打谷场)上走。老娘娘看到了,说,又不跟孩子做棉鞋(说的是我妈妈),就把一双旧棉鞋给我穿。
 
  我六岁时,奶奶死了。听牙叔(应该是上海话,普通话叔叔,可能因为爸爸和叔叔当年一起在上海工作,就教了我上海称呼)说,老孃(小姑妈)死了,奶奶伤心过度。奶奶死前还是不放心我们家,不放心我。印象中,奶奶是个慈祥的矮个子老婆婆,拄着拐棍,经常躺在草窝子(以前用干稻草扎的椅子,冬天可以在下面放个火盆,很暖和)里,总有几个老婆婆围着她一起谈谈心,我们小孩子就在旁边玩闹。大姐说,她们吃饭捧碗到老娘娘家,奶奶就夹一些菜给她们,说,你们赶快走吧。爸爸说,要是没有奶奶,家里人会饿死。
 
  那个时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可我没怎么觉得我们的日子有多难过。记得有几次家里的米缸见底了。但印象中好像没有过无米下锅的情况。米,要省着吃。就煮粥,少放米,多放水。粥实在太稀了,就放一把大麦面。
 
  妈妈喜欢喝汤。盛满满一大碗汤,一个人坐到旁边小凳子上吃。真的是汤,好像看不到什么米。妈妈说,一大碗汤喝下去,身上就有热气了,就有力气了。
 
  妈妈经常到原台上(妈妈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意思是菜农种菜的地方)去拾菜回来吃。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妈妈喝上一碗热汤,头上扎一块方巾,挑上箩筐就出门了。早上出去,往往饭前回来,箩筐里是菜。其实是菜叶,是郊区菜农剥下来的不要的烂叶子、枯叶子、老叶子。妈妈拣那些还可以的拾回家吃。比较多的是黄芽菜(正式名字应该是大白菜)、包菜叶子,有时也有萝卜什么的。一般的,妈妈用这些煮菜粥吃。偶尔也煮菜饭。有一次,妈妈用拾回来的胡萝卜切成小块,放点油,煮成饭,真好吃!这种好吃,和那个寒冷的冬天,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后来我有幸吃到了不少高级的美味佳肴,但都赶不上它。这种胡萝卜饭,这种黄芽菜粥、包菜粥,好像只有我们家吃过。
 
  姨娘家就在原台上,是菜农。她们那里都很富。后来,我们条件好起来了,妈妈不拾菜了。那种菜粥、胡萝卜饭,也没有再吃过。现在,妈妈有时也煮菜饭吃,菜大多是自家种的青菜。半边菜,半边饭,放点油,有时放点咸肉,还是很香。妈妈说是,“推到半边”。
 
  妈妈经常要大姐写信给爸爸要钱。我清晰地记得,在昏黄的洋油(煤油)灯下,妈妈说,大姐写,要爸爸寄钱回来。那个时候,我看到穿绿制服、骑绿脚踏车(自行车)的送信的(邮递员),就很高兴。他有时在我家门口停下,喊,拿章——我们赶快把妈妈的章给他,他盖一下,把汇款单给我们。庄上人也很羡慕。有时候,我们等不到爸爸的钱。爸爸回信说,我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吃饭、穿衣、用钱,余不下什么钱,你们要省着用。我上了学后,看到爸爸的字,歪歪扭扭,基本上是错别字。爸爸没有钱回来,我们也没有办法。
 
  妈妈养了好多母鸡。我好像天天放鸡时,都要趴下来,往鸡窝里望,把鸡蛋拿出来。等鸡蛋聚多了,妈妈把它们拎到街上(我们这里管到扬州叫上街上)卖。好像是九分钱一个。都是走了去,起大早去,回来已是中午。有时妈妈会带一些新烧肉(现在叫猪头肉)回来。新烧肉用纸袋装的,香味穿过纸袋,老远老远就闻到了。我们几个一下子就把肉吃光了。纸袋上全是油,舍不得扔,我都要反复舔几次。我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纸的?多少年来,我都很喜欢这种渗了油的纸。把家里的鸡蛋聚起来卖钱,我工作后还这样。
 
  我吃鸡蛋好像没有怎么为难。上小学后,妈妈每天早上给我舀一小碗饭,常常炖一个蛋,有时没有蛋就拌一点香油,有时没有香油就拌一点酱油。
 
  妈妈还养公鸡。庄上养公鸡的,就我们家。养孩子要养男孩,养鸡子要养母鸡。养公鸡没用,公鸡只吃食不生蛋。炕坊(孵小鸡的地方)里的人,肯收庄上各家的蛋,是因为我家有公鸡,这样的蛋才能孵小鸡。后来,我理解,妈妈养公鸡,可能是为了我。每天早上,不管春夏秋冬,妈妈早早起来,烧好早饭,给我舀一碗饭。我一起来就吃,吃过了上学。妈妈不识字,不会看钟,从来不用钟,就是听鸡叫。我家的大公鸡,高大雄壮,高高的鸡冠,亮闪闪的眼睛,金黄的羽毛油光光的,在鸡群中威风凛凛。它站定了,吸一口气,头一伸,脖子一直,一嗓子喊下去,哦——哦——哦——一庄子都听到。
 
  大姐她们的同学经常到我家,一来就是一大阵,有时老师也来。他们来唱歌跳舞什么的,我就跟在里面玩。
 
  我整天在外面疯玩,妈妈从来不问。有时与庄上孩子打架,他们打不过我。有的人家就吵上门来。我妈妈吵不过人家,不跟人家吵,随便人家吵。我就不打架了。
 
  妈妈不管我们,不问我们学习,也不要我做事。我们姊妹们都很勤劳。那个年代,做懒汉并不容易。
 
  每次开学,有好多同学被老师站在教室里,站到办公室,因为他们不缴学费。有时,我也想站过去,但妈妈总是如数把钱给我。我知道,我们家其实、真的、也很难。
 
  我们家的洋油(煤油)总是足足的。好像有三、四个油瓶,有一个空下来,妈妈就去打满。其他人家舍不得打,更舍不得打这么多,有的人家就跟我们借。我就在洋油灯下,看书写作业。
 
  分田到户。各人为己。庄邻们也常有些矛盾。
 
  我考上中专,乡里轰动。跳农门,跳龙门!妈妈也出名了。
 
  后来,我老娘娘死了。那是冬天,我还上学,我回来看老娘娘。她躺在床上,面色黄黄的,说话没什么力气。在我心目中,老娘娘一直是家族的能人。爸爸说,一棵大树倒的了。逢年过节,我都给老娘娘烧钱。也给大大大(大伯父)、二大大烧,尽管我没有看过他们。父亲生前告诉我老太爷(曾祖父)、老太太(曾祖母)的坟,以后我都去。
 
  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姑娘出门的出门,种田越来越难,经济越来越不如人。多亏了大姐大姐夫。大姐夫的力气像牛一样。种田就要牛一样的力气。爸爸总嫌妈妈事情做不好。我是庄上同龄人中耕田耙地样样做、农活做得最多的。有时,嫌苦,发急,也往妈妈喊。妈妈会笑着说,小炮子者,你还嫌苦呐。
 
  我结婚时,妈妈把收藏了几十年的银镯子银锁交给妻子,据说是婆婆给她的。我们也收藏起来。
 
  家里的条件渐渐好起来了。
 
  有时,有人主动找妻子,要她做现成媒(人家都已经谈好了,不需要像正常媒人那样牵线搭桥),说我们双方父母都在,是全福之人。
 
  姨娘死的时候,我去的。我们好多年不来往了。姨娘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以前姨娘他们跟小儿子过。小儿子死了后,姨娘姨父两个人过。姨父又死了,姨娘就自己一个人过。姨娘家大儿子看到我,说,你家妈跟我家妈是嫡亲姊妹妹。是啊,妈妈和姨娘是亲姐妹啊!妈妈曾跟我说,公公跟婆婆只好把我家妹妹送给舅公公家养。我当时心就一动,我家妹妹,妈妈一直认妹妹的,舍不得姨娘啊。
 
  舅公公家的儿子,我叫他舅舅,是丧主。他跟我打招呼,问了我妈妈的情况。
 
  这些年,我们早就不种田了,包给大户种了。后来,爸爸股骨跌断了,不能开刀,主要是卧床,可以坐轮椅。妈妈只好整天服侍爸爸。
 
  爸爸去世后,妈妈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庄上的老年人,大部分比我妈小,都吃吃玩玩了。有时回家,有人告诉我,你家妈整天忙得不得了,庄上就你家妈最忙。我就跟妈妈说,吾妈,你不要这么忙,就在家里歇歇嘛。妈妈说,哎——忙呢。一个人家,好吃懒做就行啦?大田边上的草还没有剐(割),大场上的豆子没有点,人家麦子割过了,我拾了一口袋。妻子要我说说妈妈。我说,我家妈眼不花,耳不聋,一觉到天亮,一年到头不生病,随她做什么,就当锻炼身体的。
 
  有时,庄上人会跟我说,你家妈现在思想开通呢,问她本家(本家族的人)办酒,请你去啊?她说去呢。以前,本家有大小事,妈妈是不许我们去出人情的,特别是对大孃(大姑妈),这也是爸爸妈妈矛盾的症结。后来,我们去看望大孃,大孃死、大姑(姑父)死,我们去,妈妈都没有说什么。大孃家的儿子和媳妇,过年送茶食给妈妈。妈妈对他们印象很好。
 
  我们把老家简单装修了一下。我说,吾妈,弄过了,怎么样啊?妈妈笑起来,说,弄起来,是不丑的呢。我们家老老奶要是在块(还活着),就好了。
 
  我们每个星期都回家。妻子总要做很多菜。吃过饭了,妈妈会说,你们走,跟我说下子。有时,妻子要走,我就去告诉妈妈。妈妈在睡觉。妻子要我别把妈妈喊醒了。我犹豫之后,还是喊,吾妈,我们走了。妈妈一惊,一骨碌爬起来,说,噢,我过来。然后,妈妈就坐在门口,看着我们倒车、掉头、往前开、走远了。我都要把车窗一直开着,最后,跟妈妈喊,吾妈,我们走了……
 
  附诗一首。
 
草   
    ——致母亲
 
麦绿了,花黄了,
不用想你了。
等到耕牛走,布谷叫,
满田埂上剐青草。
 
瓜肥了,菜美了,
不用想你了。
等到羊长大,鹅长高,
满田埂上抱野草。
 
稻香了,果熟了,
不用想你了。
等到鸡生蛋,鸭变老,
满田埂上捆荒草。
 
叶掉了,树秃了,
不用想你了。
等到猪仔跑,燕子到,
满田埂上薅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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