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刚(南京):碾盘
2020-10-12 09:47:01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2393
如此原始。如此孤单。两块巨石,天工巧匠雕琢成圆圆扁扁的石碾子,紧密地咬合,和谐地契合。这便是碾盘。
传说中,这里是大禹治水的临时寓所。《尚书 禹贡》记载:“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孟子曰:“禹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于江。”郭璞《山海经》注曰:“泗水出鲁国卞县,至临淮下相县入淮。”而源自齐鲁的沂、沭、汴,南望洪泽湖,西有微山湖、云龙湖,经骆马湖,还有姊妹般共存的六塘河、柴米河、柴南河以及后来的人工开挖的七里河、塘东河等《山海经》、《水经注》没有记载的但是确实存在的沟沟渠渠、池池塘塘。碾盘,便是这些沟渠东去途中一个不起眼的驿站。除了渺小,还是渺小。除了无名,还是无名。
我一直认为这是牵强附会的。因为没有挖掘出文物,何况这碾盘也被宝贝庄的神牛“点石成金”,路过马厂金墩奔赴韩山的山洞休息一晚,重回昆仑山了。如今空留碾盘的传说,而无碾盘其实。
碾盘这儿的人类没有历史,一张白纸,一片空白,谁也不愿写,谁也没法写。碾盘这儿没有出过大人物,没发生过大事件,普通得连出去的人们都不好意思说是碾盘人。碾盘这儿没有土特产,除了千年古手艺——柳编艺术,说是艺术也是往脸上贴金,柳匠而已,手工业者谋生糊口而已,高尚不起来,尊贵不起来。
碾盘,一块冥顽的石头,也许真是女娲补天掉下来的五色石的一粒粉尘呢,恰巧被大禹治水用来磨面粉,磨豆腐。这块石头,不高尚也不庸俗,不轻狂也不卑鄙,就像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
大石磨,磨生活的苦难;大石碾,碾古老的时光。碾盘的乡民们守着没有卑微没有伟大,没有富贵没有贫贱的旧时光,一路走来,还要继续走来走去。
门前盛开的石榴花,弯头灿烂的向日葵花,路边摇曳的狗尾巴草,贴着地面生长着的巴根草,表情淡然鲜活,表达得没有半粒尘埃。还有迎风怒放的月季,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无论怎样妖治放浪、怎样花枝招展、怎样狂野风流,都不过分。大多的人,心思都在往城里跑,没有人顾及。
碾盘的农人唤时间为日月,喊乾坤为天地。四季轮回,斗转星移,一代一代。谁也读不懂岁月深处的惆怅,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道上,缄默无语。谁也读不懂煌煌《道德经》和《易经》,在一茬一茬耕耘的土地上,缄默无语。小稻田是最美的风景,最后都离不了这口中食;黄土最值钱,最后都成了埋骨的坟场和灵魂的归宿。所以,对于土地,保持虔诚保持尊重,必须的!因为我们都要归于这里。碾盘是“三皇五帝”之一路过的地方,“三皇五帝”路过,那叫临幸,光荣得蓬革生辉哦。“三皇五帝”路过的地方,不会出跳梁小丑,历史上虽无大善人,也没出过大恶人。大奸贼,被人骂八代啊,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所有的道,所有的名,无论多巨大,皆是虚空。所有的世俗生活,都是最真切,虽然在这里杂乱无章,而又井然有序。尽管有些百无聊赖,但神情依然怡然。路过碾盘,忽见一群人忙着往新坟上填土,围成一圈,哭声直透人心。哎呀,踏上归途的亡人,已经了却尘世所有。此刻,一切修辞都是多余,只让存世的亲人以恸哭的仪式,送自己远行。
多年前,怀揣方言,我走向城市,在城市的屋檐下,我学会了生活。城市里充满着艰辛也充满着乐趣。城市生活久了,就难免会怀想故乡。
我从这里走出。学会了碾盘一样的生活,负重厚重,若轻若重;坚硬坚贞,不屈不挠;淡泊淡然,顺时顺命。正是这种精神,跟政治挂钩,叫“碾盘精神”,所以才会滋养和铸就碾盘人民的好女儿——英雄王华。这里的土地也是红土地,淮海斗争的烽火岁月,这里驻军甚多。我老家老屋的位置,就驻扎着新四军的一个营,多年前还有一棵榆树和竹园的遗存呢。
碾盘一样的生活,把我尘封了四十多年,沉稳的不仅仅是坚硬,更是随遇而安地随从和柔顺。碾盘,永远是心中诗意的存在。任何感情也无法替代,我与乡村的交集。任何变故也无法淡忘,我与乡村的记忆。碾盘,是故乡这部词典里最生动的词汇。朴素是她的秉性,淡泊是她的品德,厚重是她的灵魂。流淌着这些元素,带她到物欲横流的市井里,她更像标签,有些古老,有些不入流,也有些淡淡的忧伤。
也曾迷恋荣光迷恋声色。也曾忘记没有诗意的故乡。甚至有时候,不知自己姓的是不是碾盘村的姓?叫的还是不是碾盘村的名。只有回到村里,呼吸麦地的温暖,品尝稻田里的芬芳,方可安顿下喧嚣的耳朵和疲惫的心房。原来,飘飘欲仙的风浮气躁,大碾盘才是震得住吼得住的法宝。再回到外面的世界,我们会怎么样?我们还能怎么样!一样的日子一样地过呗,碾盘,一直如此。
家是最有胸怀的,送君远行盼君归来,你到了退无可退之际,只有家肯接纳你。别的地方都是江湖,而江湖的规矩,就是人走茶凉,默契散场。不要问,问就是不懂规矩。这是佛的禅宗:拈花微笑,沉默不语。
生时,要常回来看看。死后,故土才会接纳你的魂啊。
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个人,都会带着故乡永远的胎记,活在故乡无人书写的历史里。生生不败,生生不息。再过一万年,碾盘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