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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丽饶(昆山):康寅还是康寅

2020/8/4 16:08:39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1797



 
  夜很明亮。人声鼎沸,车流不息。我像一棵行走的树,在这膨胀的夜色下无声地移动。今天骨子里是失落的。确切点说,是工作中的人际不轻松。离开整整打拼了十五年的公司,从昆山来到上海,一切归零。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现实还是不尽如人意。拥挤的交通,陌生的同事,以及半生不熟的业务。毫不含蓄地说,是在咬紧牙关努力支撑。人生在转换跑道时,总有一段日子需要用支撑来形容。而我从内心刻意让自己不要太难受。把伞沿压得低一点,再低一点,试图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终究是没有隔断。我支楞起耳朵,一寸一寸地细听这嘈杂的雨夜。心底竟泛起一个酸楚的念头,此时此刻,要是能有谁从对面或身后叫我一声该多好啊。哪怕是一个不太要好、只是认识的人也好啊!当然,如果要是康寅,那就最好了。对呀,这个时候要是能遇见康寅,真正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康寅他在半年前已经回老家了。这个时候,他正在老家陕西扶风一个叫做“秦麦”的企业里工作。与父母同住在自己生根发芽的土地上,不需要买房,没有沿海城市的奔波和压力,不担心父母年迈无依,没有流浪异乡的孤独和彷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宁静而又踏实的平凡日子。康寅还不知道我最近的情况,我没有跟他聊过,怕他担心。我相信,康寅是真的会担心我的,因为他是康寅。



 
  消息来得突然,我调到工会之前所在的部门因产能扩充,要搬迁到内地。然而其中大半职工都是在公司工作多年,并已在昆山安家落户。公司这一纸搬迁发文下来,必然牵扯出住房置换,孩子转学,配偶工作调整等等各种问题。对于好不容易在异乡扎根的职工及其背后的家庭来说,无不可谓伤筋动骨。此刻,他们多么不安。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以往大家在岗位上忙碌的情景。工程室里,老沈和阿飞在讨论模具结构图,群子做新产品开发评估报告,创创拿着样品准备去品保部测量尺寸,加工部的同事取下半成品零件去找生管商量制程,人事的娇娇忙着核对当天考勤记录,总务的小霄挨个为各个部门的医药箱里填补常用药品……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中,紧张而有序。那个时候,每位同事的脸上是平静的,祥和的,友善的,敬业的神情。而此刻,他们却茫然了,慌乱了,无助了。
  哦,对了,康寅呢?我在心里酝酿了许多种安慰之词,才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他的电话。不料电话那头却跟平时没有丝毫异样,康寅只淡然地说了一句,“该怎么就怎么,在公司干这么些年,总归不会亏待咱。”他的语气极其轻松,仿佛部门搬与不搬,都无关紧要,他相信公司会有最妥当的安排。然而,这家世界五百强企业,中国制造业的巨头,当真没有辜负康寅的不慌不忙和绝对信任。我尊重“老战友”们的抉择,接受一场前程未卜的别离。
  以为是昨天,事实上已经过去近两年了。2015年10月30日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康寅和阿飞来到我的办公室,道别。感觉很惭愧,这是我调到工会以来,他们第一次走进我办公室,却也是最后一次。由于还有其他几位不熟悉的同事在,他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辞了?”
  “辞了。”
  “想好了?”
  “想好了。”
  “上到哪天?”
  “今天五点。”
  “工牌已经交了。”
  “来跟小魏道个别。”
  “别整得这么严肃,以后又不是不见了。”
  “不能在公司见了。”
  “干了22年,今天出了这大门,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眼眶里顿时潮湿了。阿飞向来幽默,但他说的是真的。这是公司的门禁制度,辞职了,便不能随意进出。马上就要下班了,这几分钟时间顿时变得无比珍贵。我没有想到,在即将离开公司前,阿飞和康寅竟然会特地来跟我说一声“再见”。
  这是一种隐形的切割。将本非同根同源,但因天长日久长为一体的几棵树,硬生生地切开。明明疼痛难忍,却无力左右。我把他们送出工会办公楼,送到水杉路口,眼睁睁地看着两个身着藏青色工作服的熟悉的背影穿过林间甬道,下了楼梯,消失在通往地下隧道的转角处。他们很安静地走着,没有交谈,也没有回头,但那不紧不慢的脚步里,显然心事重重。曾经朝夕相处,即将天涯各处……我的心底禁不住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同事十五年,我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样别离匆匆。这该是有生以来,最长情的友谊吧。从我进公司第一天起,就以同事的名义,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们的关照和帮助。直到我调出原来的部门,来到工会这几年,仍旧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十五年前,我入职报到那天,是个下着绵绵细雨的秋日。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地址,到达公司门口时已过午时。向门岗警卫说明来意后,大约等了三五分钟,便有四个年轻小伙出来接应。清一色的草绿色短袖衬衫,清一色的小平头,神清气爽,干净利落。见有新同事来,他们表现得十分热情,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自我介绍。
  “我叫康寅,健康的康,寅……寅,子丑寅卯的寅。陕西人。”康寅左手帮我拉着行李箱,右手提着背包,一路上礼貌性地找话题闲聊。
  “我是山西的。姓魏。”刚到新环境,我有点不自在。
  “那咱是老乡嘛!”
  “山西,不是陕西。”
  “山陕不分家!在外面,就都是乡党。”
  我顿时感到很尴尬,却也温暖。不曾想,一来就认识了一位老乡,而且看上去人也很厚道,对新同事格外关照。
  康寅对他人的照顾,约莫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和许多农村家庭的孩子一样,他中专毕业后早早来到沿海城市打工赚钱,供妹妹读书,为父母分担压力。每个月发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地跑到邮局,往西北地区一个叫康家庄的小山村汇款。月月如此,从不间断。我入职的时候,康寅已经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七年,将妹妹从康家庄小学一步步送进了南京医科大学。没能读大学,并不是康寅的学习成绩不好。在那个年代的教育体制下,读中专门槛虽高,但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工作,考上中专就意味着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然而,到他中专毕业的时候,却又偏偏赶上了教育改革,全国统一取消了中专生包分配制度。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流行起外出打工,大多数优秀的孩子都卷进了南下的大潮。尽管不算稳扎稳打,较内地而言,却也有一份颇为可观的收入。康家庄的人们都为康寅感到自豪,用最朴实的西北方言说,就是长出息哩嘛!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一个人只身在外,咽下多少泪,流过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承受着多少委屈,做出多少牺牲。哪怕是面对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孩,也不得不将心思暗暗埋藏起来,待妹妹考上大学再说。
  那是一个古灵精怪的湖北女孩,比康寅小两岁,聪明,伶俐,特别爱笑,眉宇间有点小俏皮。办公室同事见到她,都亲切地喊一声“霞”。不论谁喊“霞,帮个忙!”她都毫不假思索、乐颠颠地跑跳过去。霞出来打工,也是为了供两个弟弟读书。她从黄冈技校毕业后,只身来到昆山。纤瘦的小女孩,凭着一股不怕夜班苦不怕加班累的精神,生存了下来。
  如今回想起来,我是多么幸运啊!康寅和霞之间长达六年的极其含蓄的爱恋,我这个后来者居然成了第一知情人。约莫是我跟康寅妹妹年纪相仿的缘故,他总把我当妹妹一样信任,喜欢和我聊家里的事情。聊他的妹妹、父母甚至祖辈。渐渐地,话题里出现了一个叫霞的女孩。那个女孩在康寅心目中是多么独特,多么完美啊。以至于他从不敢坦言自己心底的秘密,而是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守候着,期待着。只可惜,故事尚未来得及开始,就已成为往事。康寅说,那天霞在宿舍帮室友晾衣服的时候,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把腿摔伤了。康寅接到电话,脑袋“嗡”地作响,他一口气冲到五楼女生宿舍,背起霞直奔第三人民医院。这一背,竟然在公司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康寅的举动,彻底颠覆了同事们对他的印象。向来一本正经的康寅,居然敢光明正大地跑到女生宿舍背女同事。有人说,霞才进公司那会儿,他就开始暗恋人家了。有人说,霞很愿意,是康寅畏畏缩缩顾虑太多。也有人说,他俩早就好上了,是包得太紧,外人都没看出来而已。只有我知道,霞在康寅心目中是多么理想的人生伴侣。但他们各自肩负着责任,他们的人生不属于自己。康寅说,他曾和霞约定,将妹妹供到大学毕业后,就暂时不再往家里寄钱了。再跟霞一起,供她的两个弟弟读完大学,他们就结婚。这是一份多么朴实而真诚的爱啊,却也没能如愿。霞刚出院,便接到了组织上的调动令,到深圳分公司任职。对于像康寅和霞这样的员工来说,在组织面前是不会有任何怨言和意见的。尽管腿已经完全康复,康寅还是执意将她从医院背回了公司,背到五楼女生宿舍。“这是我最后一次背女孩子”两年后康寅跟我聊起他的初恋,既深刻,又淡然。像是倾诉,又像是调侃。



  康寅调侃着康寅。
  不能改变现实,而又无法坦然接受时,我们用打工者最朴素的方式来自我慰藉。我约康寅、阿飞、创创等五个人,在正阳桥的小贝壳海鲜自助火锅城吃个饭。同时建了一个微信群“六六大顺”。十多年的老同事了,吃饭其次,聊天为主。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前尘往事在今天画上了句号,而明天却是个很未知的未知数。六六大顺,我真心希望每个人都顺。包括我自己。
  我再次想起那句心酸的话:人是跟着奈何走的。在这样的特殊情形下,每个人都在短短两天时间里做好了下一步打算。创创和晓林兄计划在昆山重新找工作,因为他们的妻子都在昆山上班,不想过多折腾。阿锋要回老家安徽,开社区彩票点。阿锋在昆山打拼了十九年,妻儿一直在老家,这次回乡也算是团圆。阿飞向来低调,他没有明确说接下来的想法,只说可能还留在昆山。但他的技术在行业里算得上过硬,找个理想的工作应当不太困难,充其量不过是时机问题。康寅决定把房子卖掉,打包行李回陕西。至于回去后的安排,回去再说。康寅的房子是2004年买的,三居室,在公司附近。从交房装潢好到现在,一直是自住一室,另外两室租给单位同事。租金较市场行情低很多,就图个同事住一块热闹。不知道这下他把房子卖了,合租的同事会不会搬走?
  晓林兄陪妻子到苏州看病,很晚才赶到。尽管一脸疲惫,但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来赶赴这一场“六六大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一顿“最后的晚餐”。也许吃过这顿饭,六六大顺将永隔天涯,一辈子再也不能聚齐了。每个人都在真诚地祝福,却没有一句祝福的话。饭菜吃得很少,一直聊到深夜。店家要打烊时,不得不离开。心中明明有种东西在疯狂地撕扯,终究是奈不过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康寅搭我的车子回去。以前也是这样,从市里回来的时候,我开车绕一下,将他带到小区门口,我再回去。不同的是,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真的,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们以后再见面就难了。”康寅坐在副驾驶座上,脸别向窗外。他的语气很淡,却是伤感的。“嗯。”我原本想否定,但思索了半天也没找到个符合逻辑的理由。沉默许久后,康寅的气息里突然柳暗花明,“除非你去陕西旅游,说不定能见上一面。”“嗯,我一定会去陕西的,去法门寺,去看秦始皇兵马俑,去康家庄。”“那敢情好!”不知怎么地,他又黯淡下来。
  “回去怎么弄?”
  “县里有个秦麦集团,做挂面的,效益不错。我有个本家姑姑在里面当领导,应该能介绍份活儿做。”
  “秦麦?在哪听过。”
  “以前从老家带的挂面,就是秦麦做的。”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过去那些年里,康寅每次回老家都会带几十斤挂面过来给同事们分享。挂面是多扎实的东西啊,他却舟车辗转从八百里秦川扛到江南。以前总是习惯性地接受他的心意,却从没有想过,多年后我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为那些愉快的过往泪流满面……
  “我不担心你找不到工作。”这是我今天晚上最想说的事,康寅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但这个选择是正确的。”长久的沉默之后,我坚定地说。
  “嗯。”
  远离家乡的那种难以诉说的疼痛,打工的人大多同病相怜。相较于往日的进退两难,犹豫不决,这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果断告别繁华,回归田园桑麻,了无遗憾,也无牵挂。再也不用蜷缩在他乡的寒夜里吞咽孤独,不用仰望着江南的夜空,伸手抓摸西北方向的星星。早晨醒来,再也不会因思念过度而幻听得女儿喊他爸爸,阴雨天气也不必为担心母亲关节疼痛而情绪失控……我知道,康寅也知道,那是一种摧残。在外面漂泊越久,给自己未来人生中积累的遗憾就越多。
  “加油吧!我支持你。”
  “嗯。”
  “实在扛不住了,打个电话。”
  “嗯。”
  “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
  “嗯。”
  “你肯定不会忘了我,对吧?”
  “嗯。”
  我不记得后面还说了什么,总之我每说一句,康寅就“嗯”一声。只是一声比一声低沉,最后哽咽了。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仍旧往下说着,自说自话。我突然想起,每次从老家离开时,母亲也是这样,絮絮叨叨,不分主次。是啊,何尝不是?这一别何尝不是一次未知的远行!
  我还是在老地方停车,康寅还是像平时那样,极平淡地说了声“谢谢小魏!你慢点开。”我也像平时那样轻松地应了一句“好的。拜拜!”就像一个陈旧乏味的仪式。
  仪式之后是汹涌。我没有伤感,我只是在哭。我为康寅感到高兴,他只身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名正言顺地带上自己回家了。回去和父母妻儿生活在一起,过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生活。这是多少打工者梦寐以求的啊,又有谁能像此刻的康寅一样潇洒?多么可喜可贺!于是我更加酣畅纵情地哭起来,把这狗日的夜哭得辗转反侧。
然而,我还是觉得不顺心。干脆又把车子停靠在路边,从储物盒里翻找出那张碟片。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
把我的泪吹下
……”
  对,就是这张,陈星的《流浪歌》。把声音调到最大,今夜我很需要声嘶力竭。


  妹妹考上大学以后,康寅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以前他总是一副愁容,现在看到谁都面带喜色,走起路来也两脚生风。晚上前半夜马不停蹄加紧干活儿,把所有图纸都处理完,后半夜就专心聊他妹妹。他是多么自豪啊,妹妹考上大学了,康家庄终于出了大学生了。其中,有他这个哥哥多大的功劳呐!但康寅却从不认为他有什么牺牲,他口口声声说妹妹读书多么用功,花钱也很节俭,吃穿用度从来不跟同学攀比。康寅他太自豪了,自豪得简直不像是一个哥哥,更像是父亲。不,也不是父亲,因为康寅对考上大学的妹妹不光是自豪,甚至还有崇拜。妹妹喜欢《红楼梦》,他就到图书馆借《红楼梦》来看。妹妹说最近读了民国才女林徽因的作品,他就去新华书店买《林徽因传》,琢磨林徽因是个怎样的女子。而且还学着妹妹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跟同事辩驳,对民国四大才女的看法。如果同事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就说现在的女大学生喜欢读的书,我们都应该读一读,对个人成长有帮助。
  我问康寅,妹妹都考上大学了,为什么还不找对象。他说妹妹还没毕业,找了也没钱结婚。我说,为什么对妹妹那么好?他说,我欠她的。直到又过了好几年,我才知道康寅所说的欠,只不过是七八岁小孩的一点小把戏。年幼无知,谁不是那样呢?那个年代家里穷,难得奶奶蒸了一笼肉包子。康寅为了多吃点,就偷偷拿了一个藏进炕头的小火窑里。待妹妹吃完头一个,再去拿的时候,发现锅里只剩下一个包子了。谁料她拿出这包子,竟是毫不犹豫地给了哥哥。康寅对妹妹一辈子的内疚,就这样欠下的。直到初中毕业,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读中专。中专可以早就业,赚了钱供妹妹上大学。
  我是在康寅受她妹妹的影响,喜欢上读书以后,才开始跟他聊写作的。以前我总是把文章发到文学网站上,跟陌生文友分享,从不给身边熟悉的人看。康寅是第一个。渐渐地,他成了我所有文字的第一读者。尽管大多时候也给不了什么建设性意见,但他会很认真地去读。对于一个业余作者来说,这很难能可贵。所以,每次收到稿费,都会请康寅庆贺,哪怕不够吃一顿大餐,就只是喝杯饮料,也足以使喜悦翻倍。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老乡、同事、朋友关系要比旁人更近一些。聊天可以聊新闻,聊文学,聊单位,聊亲戚,聊家人,聊同事,天文地理,鸡毛蒜皮,有时滔滔江水,有时沉默不语。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他的妹妹,我的父母。对于我们来说,最经久不衰的话题就是大山深处那个纯朴落后的小村子。
  再后来,就经常聊一位陌生的女子。她是康寅眼下最上心的人,他聚少离多的妻子,待在老家的县城。第一次见到康嫂,是个夏天,我跟部门几个女同事在北门路逛街时遇见的,康寅带着嫂子打对面走过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女儿康弦月,他们刚结婚不到半年。哦对了,当时他们认识也不到半年。康寅是很突然地结婚的。他妹妹大学毕业后刚找好工作,家里就给他介绍了对象。由于远隔两地,没办法见面,康寅就没日没夜地打电话。约莫是个把月时间,耗了八百块钱电话费的时候,康寅就回去结婚了。半个月婚假结束,又按时回到岗位上,继续加班赶图纸,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因而,对于康嫂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直到这次见面,才知道她是一名高中老师,放暑假了到昆山来小住。端庄、贤惠、大方,这是康嫂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打心底觉得,康寅就应该有这样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才对。
  康弦月这个充满美好意境的名字,是康寅的妹妹取的。那个时候她已经从南京医科大学毕业两年,在北京海淀区有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为了迎接康弦月的降生,她还特地请假回老家待了半个月。康寅突然发信息问我,“‘弦月’这个名字好不好?”“好。”美好的事物,怎么都好,我这样想着,毫不假思索就回了信。“我也觉着好!我妹妹取的。”尽管远隔千里,但我能闻到这几个字里面强烈的自豪感和成就感。显然,在康寅眼里,康弦月就是她妹妹的缩影,懂事,聪明,优秀。
  康弦月长着一双弯弯如新月的眼睛,胖嘟嘟的小脸蛋上,镶着两颗甜甜的酒窝。她喜欢吃糖,吃出了三处蛀牙。喜欢翻着白眼珠子做鬼脸,喜欢跳上沙发唱歌,她唱“戏上(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几(孩子)像个宝。”每当听到这五音不全的歌声,康寅就乐得找不着北啦。他乐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有时笑,有时是哭。那年国庆节回到家,他一进门就急呵呵地去抱康弦月,把康弦月吓得一溜烟钻到妈妈身后再不敢出来。“月月,快喊爸爸!”康寅又把行李箱里一大堆玩具和零食翻找出来,连哄带骗塞给她。过了好久,康弦月的小脑袋才怯生生地从妈妈腰间探出来,勉为其难地挤出一句“谢谢叔叔!”康寅顿时怔住了,他的心被猛地戳了一下,“我是爸爸,快喊爸爸。”“你不是爸爸!爸爸在电话里。你不是爸爸!”康弦月这么一闹,康寅的眼泪就出来了。尽管我对康弦月很熟悉,还托康寅给她带过礼物,她却并不知道我,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还有很多“电话里的爸爸妈妈”,他们也像康寅一样,日夜思念着自己“电话里的儿女”。
  温柔体贴的妻子,聪明伶俐的孩子。我打心底觉得,他们能把生活过得温馨、真实而感动。
  然而,生活并不这般乖巧。这桩原本顺风顺水的异地婚姻,还未来得及温馨、真实而感动,就已经解体了。康寅说是嫂子在气头上对公公婆婆说了不尊敬的话,惹他无法容忍。其实依我看,七七八八,零零整整,归根究底还不是长期分隔两地积压下的委屈!短暂的婚姻里,彼此错过了多少夫妻之间本该有的参与?四岁的康弦月从没有真正体会到合家团圆,就随妈妈离开了康家,带着一家人的疼爱与不舍。



  周一早上八点,我正常上班,他们五人在“六六大顺”微信群里实时分享各自的状态。
  “好多年没有这么轻松了,现在还窝在床上。”
  “我在晾衣服。”
  “送女儿去幼儿园刚回来。”
  “吃过早饭准备上班,找不到工衣才想起已经交还公司了。”
  “刚才散步,去公司门口兜了一圈,偶遇小赵。”
  “公司还是我们的,我们却再也不是公司的了……”
  “呃,我还深爱着它,它却跟我没关系了。”
  “这感觉,真特么像离婚。”
  “同上。”
  “同上。”
  “同上。”
  ……
  “突然闲下来,有点不习惯吧?”我发私信给康寅,同时一寸一寸想象着他周一早上八点,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情景。
  “丢了魂似的。”马上就收到了回信。可想而知,进公司二十多年来,对待工作向来积极、主动、严谨,突然一下子在工作时间闲下来,是多么焦虑不安。
  康寅一连发来好多张照片。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旧工衣、1998年在老厂区足球场上奔跑的留影、2002年年终摸彩晚会的奖品诺基亚3310手机、2005年中秋节发的膳魔师保温壶、2008年经济危机期间给应届大学毕业生培训的讲义、2012年参加公司资深员工慰问活动的合影、2013年跟部门几个老同事一起买的自制葡萄酒罐子。还有一盏乳白色的蘑菇造型音乐台灯,是去年年终摸彩晚会上我中的一个小奖。领到奖品第一时间我就想到了康弦月,可爱的造型,睡前讲故事、听音乐的功能,再适合康弦月不过了。赶在春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给康寅送了过去,就是希望能给康弦月的新年快乐里更增添一份惊喜。却不知道,这盏台灯至今仍留在康寅的住处,连包装盒都还没拆开。
  “康弦月的新年礼物。”
  “嗯,见不到她,所以没转交。对不住哦!”
  “你应该去看看她。”
  “不给见。”
  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康寅的这桩婚姻,我原本就了解得不多,离婚后的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但得知他见不到康弦月,我的确感到很是意外。人世间,有什么能够割断血脉亲情?不见,不过是成就了加倍的思念罢了。
认识康寅以来,从没见他像处理这件事这般干巴利索脆。两三天光景就把行李打包好,寄回了扶风。剩余一些不要了的物件,有的送给同事,有的留给新房主。有几样舍不得送人的,比如那个保温壶,那只葡萄酒罐子,他都很想送给我的。我一件也没要,怕日后经不起视线里那晃来晃去的感伤。刚办完房屋过户手续,一张薄薄的火车票,一个瘪瘪的背包,就带着康寅回老家了。
  沉重,却轻松。告别,不是遗忘!
  一路上,他实时分享着沿途的风景和归乡的心情。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曾多少次往返于这条城乡之路,又有过多少种聚散悲欢,却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体会。似离,似归。看似轻松的调侃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无奈和心酸。前程未至,来路已绝。此情此境,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打心底说,我真心羡慕,羡慕康寅赶在迷失和绝望之前,坚定地给流浪的心找到一个安栖之处,从此终于可以踏实地睡觉,畅快地呼吸了。



  在外漂泊的人都知道,生活中能有二三个随叫随到的好友,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得心应手。康寅便是其中之一。除去分享写作和阅读之外,在工作上他也常常帮我搭把手。比如周末组织职工搞活动,他很愿意当志愿者,做工作人员。康寅很有摄影天赋,稍加练习便成功担当起了摄影记者的角色,对我的宣传工作带来很大帮助。一边做事,一边分享,既像工作,又像玩儿。
  随叫随到,顺理成章地无话不谈。这是一种信任,就像无论跟康寅走得多近,我都无需有任何顾忌一样。跟其他任何人都不便开口的话,可以随意地同他商议。比如那个晚上,一下班我就打电话给他,说是马上去一趟市里。只说是买药,很急。康寅没有多问半个字,就已直奔公司大门口等我。年迈的病人刚刚做完大手术,正躺在重症监护室,急求一种叫做“人血白蛋白”的药。我不知道这种药该如何买到,只知道病人的女婿是我的同班同学。他十万火急地在同学群里发了一条求助消息,我觉得应该尽一份力。我开车,康寅用百度地图搜查药房,然而跑遍了亭林路、人民路、前进路、北门路上所有的药房,都买不到。气急败坏地搜罗到九点多,最后终于在第一人民医院对面的慈济堂药店找到了。而就在这时,同学群里又收到了一条消息,“买到了,感谢大家!”
  我有点失落,但又觉得不应该。买到了,是好事,应当为之高兴才对。城市顿时沉默下来,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稀疏。康寅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安慰说“尽力了,就行了。”我这才想起,下午一下班就跑出来,还没顾上吃晚饭。我看了康寅一眼,他宽厚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我还没饿哩!”一晚上的折腾,没有把我打压倒,而康寅这么一句没放盐的话倒是扎痛了我的心。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楚汹涌而来,使我没招架住眼泪失了控。
  樾阁路上的几家小饭馆都已经打烊了,又来到紫竹路的秦风面馆。这家店每天营业到很晚,我们经常来吃臊子面。刚进门,老板就热情地迎了出来。一声老陕味的“乡党”,让微寒的冬夜瞬间变得暖意融融。
  一碗热腾腾的臊子面吃光,很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四肢舒展开来,我才发现鞋子出了问题,侧面的拉链挣脱了,走起路来跟不上脚。所幸隔壁刚好是一家鞋店,救了急。很顺利就试好一双黑色的皮靴,价格款式大小都非常合适。但我没有料到,康寅竟然提出他也要买一双。
  “嗯?”我以为我听错了。
  “买给我女朋友,她跟你差不多高。”
  “恭喜你啊!”意外之余,我是真心替康寅感到高兴。
  康寅能够主动想到为一个女孩买双鞋,至少说明这女孩是真的走进他心里了。对嘛,康寅他这辈子就应该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才对!
  姑娘看上去白净,甜美,伶俐。尽管只是一张照片,我却仿佛能听到她说笑的声音,脆格生生,甜格茵茵的。
  唉!这日月,要是能把康弦月再接回来,就越发美气了。



  上完2015年的最后一天班,晚上五点打了下班卡,圆满地结束了我毕业离校后在这家企业整整十五年的工作生涯。就像一班日夜行驶的长途列车,我将要在中途换乘,车上还有一大批熟悉的或陌生的乘客在继续憧憬,继续奋斗,继续前行。离职的事我没有告诉太多人,选择了一个人安静地走开,尽可能不打搅各自的平静。我深知,在外的人是多么不易,有时候真的是经不起打扰的。况且,这份沉甸甸的离别,怎能伤得起?
  康寅回到陕西以后,一直处于整顿新生活的忙碌之中,再没有机会安静地聊过天。只是偶尔发个信息,三言两语。我将这些零碎的碎片收集起来,隐约拼凑出他在老家的生活。早上跟家人一起吃过早饭,去秦麦集团上班。工作十分轻松自在,也不用加班。做小麦胚芽粉成分检测。应当要穿上洁白的防尘衣吧?就像科研工作者一样,操作各种精密的检测仪器。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能跟父母围坐在一起,就上辛辣的生蒜瓣子吃臊子面,边吃边聊厂子里的新鲜事。在负责仓库管理的父母亲面前,康寅是新员工,他还有很多情况没弄清楚哩。晚上下班时,妻子开车回家刚好从秦麦经过,顺便能把他们带上。慢慢地,形成了一种生活,只是一直没有康弦月的消息。
  你看人有多怪哇,在昆山时,只要听说谁是陕西的,他马上就改了口音说成老陕话。可回到扶风以后,耳边日日充斥着熟稔的扶风话,他却不稀罕了,甚至莫名地厌烦。心里明明厌烦得透顶,却又不敢说出口,只能发信息和我发发牢骚。他怕人家说他掂不清轻重,拽洋腔。不知是什么原因,康寅跟秦麦的新同事待在一块时,总是沉默不语。一不留神,他就想到以前的老同事,以前的工作情形,就连曾经相当讨厌的黄部长,回想起来都觉得情有可原了……躲在故乡满天星辰的夜幕下,在这个回想的恍惚间,康寅竟伤感得吟吟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绝望的小孩。故乡曾经是他最亲爱的牵挂,最强大的精神支撑,然而此刻却恍然发现,故乡早已把他弄丢了。收入水平的差距,生活节奏的差距,未来前途的差距,归根究底,是一种说不出具体形状的失落。第一个月下来,工资扣除社保公积金,实际拿到手两千三百块,这是康寅早前就清楚的,他却没有预料到这份薪水带来的巨大的心理落差。明明酸楚,却不能酸楚,因为这份落差背后是一笔难以算清的复杂账目。又有谁能确切地说,它究竟值,还是不值?
  生活中很难界定某一件事情做得值不值,就比如我辞职。虽说新公司也是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而且真正扮演起职业经理人的角色,收入提高的同时更加能挑战自我。身边的人都认为我是幸运的,第一次跳槽就换了不错的工作。然而事实上,我并没有觉得值得,尤其是回忆起步入社会这十五年的成长经历,以及在摸爬滚打过程中那些同甘共苦的老同事。在陌生的新环境想念他们,一如思念起故乡的亲人。离开熟悉的一切,面对这漫无边际的孤独,面对如履薄冰的日常,只有我知道个中甘苦。
  上海这座城市,就像一台永不停歇地运转的巨型机器,我身不由已地随着它的节奏日夜奔走,一刻也不得轻松。白天在陌生的写字楼里处处小心翼翼,晚上下班后仍旧不能松懈,还要一鼓作气投身于拥挤的交通,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朝着琐碎的家务奋勇前进。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早晨,车子堵在中环高架上,眼看着过了上班时间,前方车流仍旧一动不动。迟到的焦灼感像泥石流般猛烈袭来,将我支撑了许久的坚强瞬间击垮。强忍着委屈,拨了康寅的电话。原本以为我会忍不住将心底的压抑宣泄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却是故作轻松地笑问,“最近过得咋样?工作都习惯了吧!”康寅约莫正在吃早饭,口齿不清地“嗯”了一声。“在忙呢?”“准备去上班。”“哦,那快去吧,别迟到了。”我悻悻地挂了电话,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后悔给康寅打电话。没有责怪,而是一种无比的失落。这不是人走茶凉,这是天各一方。人与人之间,又怎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在那个叫扶风的县城,康寅不也正经历着我无法想象的彷徨和孤独么?还有阿锋、创创、阿飞、晓林兄,谁不是在盘根错节的艰难中的挣扎、奋进。小贝壳火锅之后,六个人再没能聚到一起。阿锋的彩票点终于在老家安徽落了脚。创创和晓林兄经过一番打磨,也基本适应了新工作。阿飞被一个创业公司高薪聘请,同时还占了一部分股份。我还在人生中转站努力调整。康寅?康寅久不见音讯。



  一口气到了半年后的一个周日,阿飞突然在“六六大顺”群里说,“康寅回昆山好久了,我也一直没抽出空,要么今晚聚聚?”
  康寅回昆山了?我居然毫不知情。我以为,康寅如果回昆山的话,我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不过,尚未来得及责怪,我就已经从心底里释怀。也许动荡不安使康寅对我的现状有了一个错觉,使他认为我过得顺水顺风了。无论如何,我还是主动打了他的电话。相比意外,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再度离开曾经远离二十多年都割舍不下的故乡,我相信康寅一定是经过了郑重的思量。曾经感叹命运推了他一把,将他归还给日思夜想的康家庄,而今他却再也无法忍受待在扶风的压抑和彷徨。如果说曾经的背井离乡是为了逐梦的话,那么这次远行纯粹是一种逃离。无法融入那个牢不可破的圈子,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的清寡和平庸,因而再度回到昆山。说是有一个老同事的公司招人,他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八字没有一撇的事,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借此重新回到能让自己舒适的地方,尽管这个地方在很多时候同样薄凉。
  《待不下去的城市,回不去的农村》,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一篇这个标题的微信文章。顿时觉得此文正是为康寅而写。不,是为中国数亿打工者。在城市的边缘挣扎,在乡村的旷野呼救。徘徊在城乡之间,灵魂无处安放,唯有背着故乡行走在路上,内心方得安宁。
  那家老同事的公司的确不甚理想,后来康寅很快就在锦溪一家台资企业找到了满意的机会,待遇也不错。只是公司正处于快速成长阶段,加班多,任务重。在原来的公司,我们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所以他很轻松自如地就进入了状态。在公司附近跟同事合租,周一至周六上班,周日休息一天,空了和家人视频聊天。夫妻仍旧分居两地,经常在网上选购实用的生活用品,下单后直接寄回扶风。相较而言,妹妹和妹夫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要好得多,康寅终于不用再为她操心了,只管一门心思给他们的儿子当好舅舅。
  雨,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夜冲刷得更加透亮明净。我深信,一个人的青春奋斗在哪里,他最深情的回忆就在哪里。
康寅还是康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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