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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志刚(南京):乡 村 “文物”

2020-07-11 18:58:08      来源:江苏散文网      人气:2839

 
  按语:远逝了的煤油灯、再也寻不着的山芋窖、山珍海味比拟不了的槐树花……这些离我们渐行渐远的、依稀模糊却又常常在我记忆深处“弹”出来的没有奢华、没有名气甚至俗气的乡村“文物”,像“文化遗产”一样,永远留在我们的精神家园,让我们无论走多远都永不迷航。这是一段历史的真实写照,是否也该为这历史“申遗”?
 
引 子
 
  是什么让我们对眼前的日子如此熟视无睹?常常我们就淡忘了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对于正在发生着的事、正在变化着的人,往往视而不见。常常到了很久以后的某一天,蓦然回首,才“发思古之幽情,独沧然而涕下”。那时侯我们失眠的月色,一定冰凉如水。是因为周遭的一切,太过于熟悉过于平淡,致使我们的感官变得麻木,对许多原本伸手可及的东西失却了审美抑或审美的情趣?
 
  暮春时节,陪来访的作家、曾经出版过诗集《槐花颂》并将自己书房命名为“槐花书屋”的中国作协会员任全良——也是我的老师,游金陵郊外的牛首山。途中任老连连对夫人说:要是回去迟了,可就采不着槐花了。那种“遗憾”的语气,蓦然给了久在都市生活、为了梦想为了工作为了生活而奔波忙碌的我以深深震撼。引发我以深深启迪,发出最深切的人生感喟,突然间有种化蛹为蝶的感悟。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乡素有“隋唐古战场”之美誉,据说罗成在此拴过马,程咬金在此打过仗,韩信在此屯过兵。而且更早时候有西周的夜合墩,更近时候有刘少奇、李一氓在此驻足。但记忆中的乡村与千年古镇的历史传说格格不入,我家所在的地方是真正的穷乡僻壤,离最近的乡镇至少也在10里以上。乡亲们世世代代都靠种地为生,如果说要有副业的话,就是柳编工艺,再就是养猪养鸡。
 
  因为断断续续的记忆,恍如一个梦的影象,一个恒久的乡村生活场景,一桢永恒的人生风景,这些东西都是离滚滚红尘很远很远的东西,但却又是真切的温情的。很远很远的事物往往离梦很近很近,总让我怀念不已。于是便有了下面的随感拾零——乡村,那些离我们渐行渐远的、依稀模糊却又很真切的“文物”!诗言志,歌咏情,文壮行。回忆这些,也算是自我教育,每当身处逆境,想起田野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便让我感动得流泪;一想起“乡村的那些事”,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往上提了一截。
 
  正是因为有了这段乡村的日子,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文物”,才使我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勇往直前,从不退缩。我感觉自己像游子像水手走了很远了,经历了一个漫长乃至伟大的历史进程,在神州大地改革开放之前,我就与祖国一起走,见证了几十年的波澜壮阔。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会在脑海里研读这本丰厚的历史与时代的辞典。
 
难忘槐花飘香
 
  小时侯,我印象最深的是庄上的树。那时候,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总有许多树。高大婆娑、仪态憨厚的泡桐树;婀娜多姿、飞絮飘飘的柳树;根深叶茂、俊秀好看的桑树……。而我以为最美的还数刺槐树。不过也有乡亲们叫洋槐树的,也许应该叫阳槐吧,因为她不是“舶来品”,长得高耸入云,离阳光最近,典型的“阳光树种”。
 
  每年一开春,绿树村边合,如伞的绿叶把乡村打扮得分外美丽。在高高低低的槐树枝叶间,突地闪现出串串洁白的、银铃状的花瓣,这便是槐花了。她花絮成串,相拥羞笑,色如素锦,既无忸怩之态,又不需人工雕琢。她不似桃花,粉得有些妖艳;不似杏花,白得有些轻蔓;不似荷花,孤芳自赏难以接近。她冰肌玉肤,似乎天生就属于大自然,一点都不娇贵,质朴得如邻家小妹,自然可近。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槐花并不是孤零零地开放,而是相互簇拥着,像从树枝间溢出来的乳汁,一滴滴凝固在乡村那永远澄澈湛蓝的空中。透过树叶看那高渺的天空——天空那么蓝,轻轻的风儿吹着,白白的云儿飘着。
 
  我喜欢这乡间槐花。“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那年那月那时,“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我也跟随大人在距离村庄不远的“大片田”里劳动,当坐在田堰埂边休息的时候,槐花的阵阵清香便随着清风扑鼻而来,散发出淡淡的、悠长的、诱人的气息,偶尔飘过的幽香让人精神一振,令人心旷神怡。于是,我们常常采一片槐树叶放在嘴里呜呜地吹,虽然很少有人能吹出什么曲儿来,但那音调那原声让我们亲切,让我们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每每直吹到日落西山,然后伴着花香入梦……
 
  随着岁月的变迁,故乡的槐树粗壮的树干上又增添了几轮岁月的沧桑,槐树没有华丽的外表,纵横皲裂的身躯从不惹人注意。槐树花是我的救命粮,为我的成长充饥,也补充了糖分。在困苦的日子里,每年槐花开,村里男女老少都抢着撸槐花。现在我才知道,槐花不仅可解决温饱问题,它还是一味良药。槐花性凉味苦,有清热凉血、清肝泻火、止血等好多作用。槐花蜜还是上等好蜜呢。
 
  可是现在,农村却很少能看见这槐花了,最主要的“入侵”树种是杨树。据说,“市场经济”时代“栽杨树、发杨财”的劲头“势如破竹”。于是沟边渠边路边田边,甚至广袤的田地里也是“轰轰烈烈”的杨树。还有的就是农家小院里外的果树。人们对杨树果树的偏爱是因为它能带给栽树人可观的经济效益和口福,这一点槐树是难相媲美。农村如此,身处都市,那自然更不见槐树,闻不到槐花香了。于是我认为,时下各地都变着法儿打造名牌、打造特色。可是如今,乡村的美似乎有一种缺陷,这种缺陷便时常让我回忆起那时的参天的槐树,那时槐树的白花,那时槐树枝桠的“喜鹊窝”,还有叫不出名儿或叫得出名儿却写不出来的鸟儿的巢,那时母亲做的饼中槐树花馅,甚至偶尔刺伤我让我挂彩的“果针”……
 
巴根草颂
 
  异地他乡。每当一人静思,或置身旅途,每当心绪被怀旧的情愫催化,“近乡情更怯”;每当读到水土流失,注重科学发展的文章,我就禁不住想起故乡,想起那伴我多年的乡间田园里的一花一草一木,尤其是那名不见经传的巴根草。
 
  没有众多留盼的目光,比不上名花的美丽,没有众多赞美的话语,只因地处乡野荒郊。这便是巴根草的写照。
 
  “哪里需要哪里长”。故乡位于苏北大平原,沂河、沭河、柴米河、柴南河、六塘河、七里河等大大小小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河流纵横交错成网。每年春风一吹,那护河坡、护路坡的巴根草,度过长冬的枯黄、寂寞,你拉我、我拉你,横横竖竖簇拥成一片,他们用柔软青春的身躯,牢固地锁住每一粒黄土,把根深深扎进贫瘠的石缝、沙砾,紧贴着乡间小道、紧贴着沟河渠堤,用生命与暴雨、与狂风抗争,俨然是守卫沟河渠堤的“绿色卫士”。
 
  记忆中,童年是绿色的。而春天的巴根草,曾一次又一次地染绿我的童年。尖尖的叶子,紫褐色的茎,在地面上趴上平平的一层如地毯一样,任凭我们每天在上面踩来踩去,依旧生命不息。踩不死、翻不绝、扯不净,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土上面普普通通,土下面有一个很发达的根系网,除草剂又岂奈它何?一次,我随母亲挖巴根草熬水喝,好象是预防一种什么病。泥土里的根,白白的,像一段段浓缩了的藕节一样,纵横交错,根根相连。母亲说:“巴根草,根连根,兄弟姐妹心连心。”根连根才能心连心,心连心才能有生命力,才有战斗力。世间的生命一样的理儿。无数的日子里,我和儿时的伙伴们在绿油油的铺满整个地面的巴根草上尽情地滚爬、玩耍,做着“螃蟹漏”、“倒挂金钩”等各种各样的、如今城市里的“宝宝”见不着的游戏。巴根草犹如地毯般松软,散发出春天的气息,即使哪个淘气娃娃玩得过火,不小心摔倒,也很难擦出伤痕来。时常,在晨曦中,有三五成群的羊儿啃着沾满露珠的巴根草,牧童则不紧不慢地尾随其后,他们偶尔发出的“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的清脆的歌声,越过田野惊起几只野鸡、野鸭、水鸟飞向宁静的高空、潜伏到密密麻麻的芦苇荡。后来,我跟红遍大江南北、被称为中国流行歌曲之首的《小草》的词原创者葛逊老先生在一起探讨时,葛老先生说这首“小草”词原型就是上不了殿堂的巴根草。
 
  本是“泥腿子”的我,如今成了久处现代文明都市的“活地图”。整天生活在钢筋水泥的罅隙间,每当漫步在笔直宽敞的人行道上,徜徉于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下,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熙熙攘攘的车队人流,察琳琅满目的鲜艳商品,评五彩缤纷的现代广告,我总深深地留恋故乡的巴根草,她帮我拂去旅途的尘埃和处世的浮躁,给我面对困难的勇气。
 
不灭的煤油灯光
 
  金陵好大雨!台风“莫拉克”造成断水断电。家里买回一支支蜡烛。望着蜡烛,我的思绪就飞向多年前家乡的那盏橘黄如豆、一直荧荧亮着的煤油灯,那盏曾经在乡村陪伴着我、为我驱赶黑暗的煤油灯,给我温暖给我希望、见证我童年岁月的煤油灯。
 
  煤油灯的光,是那样的柔和,又是那样的明丽,那时高时低的火苗儿,那晕黄的光晕儿,犹如一个披着彩纱的少女,在舞台轻盈地跳动着优美的舞姿。从她那舞裙上发出的金灿灿的光,照亮了我的脸、我的心,乃至我视线中所有的黑暗。它是我来到世间第一个被感知的色彩,它伴随我走出童年走向成熟、陪我度过那些艰苦的温馨的岁月……
 
  凡是在农村长大的人,谁没见过煤油灯呢?记忆中,它是乡村里漆黑如墨的夜的眼睛,是童年里默然相伴的挚友,是生命里永不坠落的星辰。在它光芒四射的庇护里,曾经照亮过几代人的生命,温暖过多少人的心灵,缝补了乡村一茬茬岁月的伤口。无论世界怎样变幻,四季如何轮回,它那微弱的光芒,穿越似水流年,永远在我心底最深处闪烁。仿佛记得有那么一两回,晚上父母哄我入睡后去田里趁着露水撒化肥,黑暗里不见父母,我吓得大哭。好久好久,父母才一身疲惫地回家,心疼的哄着我,“小乖小乖,在哪呢?”“在这呢!”——这也是我们那儿民间“喊魂”,据说,小孩子夜晚被吓,“魂”会丢失,一“喊魂”,自然就踏实多了。
 
  煤油灯下,思绪如烟雾般缭绕。儿时家里穷,兄弟姐妹四个,一盏煤油灯下有小学生、有初中生,为了省油,灯芯被母亲拨得很低很低。为了灯光普照,“照到哪里哪里亮”,母亲的哲学是“高灯远亮”。那时我喜欢在煤油灯下,看三国、读水浒、品三侠五义等“大书”;喜欢在煤油灯下,看母亲和姑姑们纳鞋底,缝衣补裤,飞针走线,“作品”就出来了;喜欢在煤油灯下,听隔壁老奶奶讲“人行好事,莫问前程”、“不打爷娘不骂天,刮风下雨随老天”的故事。传说和故事几乎都是从煤油灯下听来的,如此算是一种启蒙。我以后喜欢民间、喜欢质朴、喜欢文学,这与煤油灯有关。我把这煤油灯当作人生路上的航标灯,牢记父辈的灯下谆谆教导,更加懂得如何做事做人。那时,往往等家人睡了,便蹑手蹑脚起来点灯看书,一听到动静,赶快吹灯假寐,一伺家人熟睡,便又开灯夜读,直到油尽灯灭。那时也觉得浪费灯油很内疚,但“且听下回分解”的力量牵动着我,使我欲罢不能。餐桌上争灯,兄弟间反目为仇也是常有的事。在一次甚为激烈的“争灯风波”之后,母亲决定再做一盏灯,说是灯,其实就用一个废弃的墨水瓶,盖上一个酒瓶盖,盖子用铁钉捣个洞,用棉线穿条捻子即成。这样的灯光下,一群农家孩子吮着知识的甘露,一个个茁壮成长。
 
  我进高中时,这煤油灯在农村还没退役,但用上了戴玻璃罩的豪华型煤油灯。学校晚自习结束,自己往往还要挑灯夜战。那时我常常想,要是学校路灯能亮该多好,在下面读书不发愁。如今,灯是有了,学习的事却被搁置起来,常常自我感觉良好,书读够了,苦吃尽了,应该真切地感受世界享受生活,不能亏待自己,有时应酬到深夜回家,把一生辛劳沧桑临时来我家暂住的父母气得要死。
 
  如今,我们再也不为这煤油灯发愁了,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高中档次的灯、五彩缤纷的灯,可是总觉得什么灯也不若这煤油灯。时代在进步,我们不能也没有必要固守这灯,但是要固守这种精神,煤油灯就像冰心笔下的小桔灯一样,强固我们的精神高地。如今,我们不用这煤油灯已经很久了,可是每每回乡,我总爱看看老家巷口里的那盏历经风吹雨打、被搁置一旁倍受冷落但又舍不得扔掉的、蹲在灯窝里的成了“乡村文物”的煤油灯。我会找到它,拂掉它一身灰尘。这是岁月的尘埃,埋葬了童年的梦幻,却不曾玷污心灵深处的非凡情感。看到煤油灯,我有如看到金黄灯光映着那些逝去的亲近的祖辈的微笑,赐我勇气、给我光明、激我奋进……小小一盏灯,实在不小。没有它,就没有今天,我因此怀念、怀念那些难忘的乡村成长岁月。以一份感恩的心情去敬仰着它。
 
  事物总是这样,苦的时候我们总盼望甜,等甜了,却又会滋生惰性和平庸甚至麻木,对过去的苦不是忘掉就是被贬低。
  艰苦的岁月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太阳从西天落下,月亮从天边升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煤油灯下的梦想一直没变。煤油灯的故事是故事里的人,是人与人的浓情。在“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小跑车一家一挂”的时代,不再想起煤油灯,但煤油灯的贡献不能忘,它燃烧出的光亮给了不止一代人以知识和力量,使他们走出乡村偏僻的角落,走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中去。我也愿在未来的生活中,能在煤油灯的回忆的光芒下,安静此心,心镜如画,享受一份生活的恬静美好。
 
  古老的煤油灯啊!你照弯了祖辈的脊背,也燃尽了祖辈的青春,你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始终发出那么灿烂、柔和的光……故乡,一盏灯,一盏古老的煤油灯,它的上面镌刻着祖辈许多、许多的故事,它激励我走出那些艰难、曲折乃至阴霾的路,它伴着我走向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远逝了煤油灯呀,你将像“文化遗产”一样,永远留在我的心中,让我永不迷航。
 
永远的山芋窖子
 
  小时候,村上几乎每家每户都种着大片的山芋,也叫地瓜、红薯。古时候,这山芋大概是当家主食,不然,怎么会有“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民谚呢!这东西产量高,好伺候,不用大肥大料,贫瘠的薄地一样长得很好。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年代,它是乡亲们的“救命粮”,养活了据说从“江南富庶地”姑苏南门迁来的梁氏一族人。那时水果少,我们基本是把萝卜和山芋当作水果,我也是直到念着banana时还没吃过香蕉的农村娃。
 
  山芋收成之后,都要存放在窖子里。我们老家叫山芋窖子。一般在房子或院子里,深度在三至五米,宽度约有两三米,长度也有五六米甚至八九米的。挖山芋窖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活,没有细心的人干不了这活。首先选址要远离墙根,在地势高的地方,朝阳。需要有人在下面挖土,上面有人用绳子把筐土提上来,怎么也要挖个三五天。山芋窖子这么深,上来下去怎么办呢?挖到一米多时候,就开始在窖壁上凿“脚凳”。挖好并“装潢”合格的窖子一般能使用三五年的时间。要是年头不好,梅雨季节赶上大雨,那山芋窖子根本不能进去,霉味很大,废了。
 
  金灿灿的秋天到了,许多果实都成熟了,埋在地下的山芋也熟了。等小麦下地,霜降时节山芋叶枯了,才开始刨山芋。入窖的山芋都是经过挑选的,破皮伤口的不能要。
 
  那时下窖子取山芋这活儿几乎我一人承包了。中午放学,书包还没放下,母亲就喊我下窖子取山芋拿萝卜,我就掀开玉米秸杆漏出窖口,脚蹬窖壁两边的窝子,两手扶窖壁,凭感觉往下踩,摸着山芋往筐子里放,等摸差不多时,下面渐渐亮堂许多。有时带着火柴下去,点燃早就准备好的放在洞口的煤油灯,但不常用,一是那时煤油很贵很紧缺,舍不得瞎花钱;二是煤油灯经常亮一会就自然熄灭,才上小学的我不知道是下面氧气少的缘故。如今想起来还觉得很好玩,但现在想想,我觉得憋气和紧张呢。真不知那时祖辈们怎么在里面一呆就是大半天呢。
 
  还记得我们家山芋窖子“一窖多用”:窖子最底部,在不同方向有三个大洞,很象地道战的样子,四通八达。几个洞分别存放山芋、萝卜、黄芽菜,还有葱。这山芋窖子俨然成了我家的恒温粮库,一个冬天就不用愁了。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冬天山芋窖子是天然空调,家里人就在窖子里做编柳帽、笆斗、簸子、针线匾、花篮等等。你想,外面天寒地冻,下面暖意融融,想来真是好不惬意啊。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老家的山芋窖子早已成了“乡村文物”,再寻不着它的一丝踪影了。只是,偶尔在上下班的小巷路口,经常看到热腾腾的烤山芋,很远就能闻见久违了的再熟悉不过的浓浓的烤山芋味,飘起的是一种永远抹不去的回忆,再次把我思绪拉到田垅,拉到山芋窖子里……
 
  山芋窖子!非常俗气的称呼。城里人可能不清楚,农村人一般都知道。由此我想到,老家的官方和民间,是否也该去为这历史“申遗”?是否搞一个“乡村游”,让大家去看看。
 
趟过“弯弯顺”的“弯”
 
  人生的弯路,均是走过方知其弯。芸芸众生之一的我乃俗骨凡胎,既不未卜先知,也非能掐会算,难保不七弯八拐地走人生路。
 
  月也弯弯路也弯弯饺子也弯弯。在我老家,饺子又叫“弯弯顺”。因其外形略弯,肚皮圆溜溜。小时侯,除了去学校上课,早晚我们不是做家务,就是帮父母干农活。那时根本没有学习负担。那时的标准是:课堂听讲认真的绝对是好学生,在家不看课外书就是好孩子。回家后很少正儿八经在家摊开书本温习做作业,父母也几乎不问我们学习上的事情。甚至因为小人看“大书”挨骂呢,要是如今“全民阅读”时代,家长定会求之不得呢。不过,还是能感觉到父母对我们念书的关心与重视。这种关心与重视集中体现在一件事上,那就是每逢我们有重要一点考试或者重要时机的时候,他们总要想方设法给我们“捏吃”,让我们吃“弯弯顺”。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辛苦一辈子的父母大概体会到“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不易,“万事求人”的生活不好过,不希望我们在家当“泥腿子”、“摸牛刈”、“上河工”,希望我们“跳农门”。也许这些思想并不高尚,但一定是很淳朴的很正确的,也是不应该被挑剔的。
 
  我读书的年月,正是“文革”结束后广播里成天都在播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杂交稻,家乡还没有“旱改水”,乡亲们用野菜稀饭、榆叶槐花麻菜、山芋干山芋饼山芋藤骗饱肚皮,能吃一次切面、玉米饼、白米饭和灶面饼,那简直是一种企望。在那种情况下,吃“弯弯顺”谈何容易呀!但是,只要我们“赶考”,母亲总能变戏法似的捧出面粉来——那常常是平时咬紧牙关省下来的,也有的是到庄上跨好几家门槛借来的。大多是黑乎乎的“连根老”,就这我们也很知足了,平时哪有这么好的待遇呀。猪虽然家里养着,但肉肯定是吃不起,因而豆腐丁、粉丝、馓子和着豇豆、青菜、黄芽菜、辣萝卜都成了饺馅。最高档的就是韭菜鸡蛋丝,鸡蛋哪里舍得放,打一两个鸡蛋把面粉和匀,倒在锅里摊成薄薄的煎饼状,然后切成丝和韭菜拌上。嗨!这种“弯弯顺”在我们嘴里就成山珍海味了,经常吃得“鼻塌嘴歪”。每次“弯弯顺”还没煮好,闻着四溢的香味,我们口水直淌,“舌头都咽肚里”了。当我们一口一个地吃着美味的“弯弯顺”时,母亲总在边上说“你们吃,我喜欢喝饺子汤”。她相信:孩子会努力学习的,叮咛是多余的。单纯的我那时常想:要是顿顿都这样吃就好了,就“共产主义”了。
 
  印象最深的是入初中那年。我“小升初”没有进入乡镇“重点”中学,而是以“优异成绩”考入“卢圩联中”。“联中联中,不念也中。”当时庄上不少的同龄人都不去念,下来学个手艺、苦点钱、下个宅、盖个“砖到顶”、娶个媳,是我们那时候比较闭塞的农村孩子“五部曲”。但是母亲坚信“事在人为”,借了20元学费也让我去走读。那时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家庭条件好多了,家里草房换瓦房,但是余钱还得靠借。去报到那天一大早,原先留好的韭菜偏偏前一天来亲戚炒了。“怎么办?”看着母亲焦急的样子,我主动提出吃切面,但迷信“弯弯顺”会给孩子带来好运的母亲手在围裙上直搓。愣了一会,突然一拍巴掌,似乎想到什么主意似的,支开我让我去读书,拿着菜篮子径直跑到猪圈边。待我从小河边读书归来,热气腾腾的“弯弯顺”已端上桌,正要问,母亲笑笑,“尝尝看味道怎样?”咬一口,青绿色的馅,真鲜。哦,是南瓜秧的嫩头!真难为老妈了,我连声说:“好吃好吃!”母亲长长地舒了口气,象一个创造发明通过鉴定似的,露出欣慰的笑容。如今想起来就会感叹:爱心能激发创造力,爱能创造奇迹。的确!
 
  事情说来也巧。后来,我趟过“弯弯顺”的“弯”,迎来“弯弯顺”的“顺”。先是从“联中”考入乡里“重点”高中。那时咱们一个乡四所“联中”,我是唯一正式考入重点高中而不是职高、技校的学生。也是四所“联中”历史上唯一一个被县文教局评为“三好”的学生。据说,我的母校因为我而光荣,打破了“联中”上不了正式高中的神话!我的母亲也因此而光荣,三个弟弟妹妹因此而发奋,后来至少也上了高中。这也是奇迹。再后来,我“投笔从戎”又拿笔,从闽南到金陵,也吃了公家饭。读马列圣贤书的我明白,这当然不是“弯弯顺”给我带来的好运,但我们又怎能忘记“弯弯顺”在当时带给我们难以言说的美妙感觉和口福呢?“弯弯顺”,它饱含了父母对我们的深爱。我想,它大概也寄托了父母朴素的愿望和他们对人生的感悟:他们不奢望子女心想事成,一帆风顺,知道人生经历的“考试”弯弯绕绕,但愿孩子能七弯八拐、曲径通幽、豁然开朗;生活的路曲曲折折,但愿孩子能在迷惘彷徨、经受挫折后又能走入“人间正道”,在“山重水复”之中不迷路,在惊涛骇浪里不迷航,迎来“柳暗花明”。
 
  联想到尼采的一句话,“如果你低估一个水手的能力,那么就祝他一帆风顺吧!”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人生不值得追求,并不是平坦好走的道路应该刻意回避!是的,年轻的生命需要经过严格的淬炼砥砺,才能展现它耀眼的光华与纯美的质地。平静的海面,永远只是一幅单调的风景。只有当轰然大浪撞击在耸立不屈的巨岩上,千万洁白似雪、动人心魄的浪花,才会在晴空丽日之下,激射开来,迸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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