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枕边书有哪些?会经常变化吗?
格非:我的枕边书往往是随笔、杂录、笔记、哲学小品、历史评论、方志、博物志一类的闲书和杂书。有些书在我的床头待的时间比较长,最常见的,比如说,《鲁拜集》《法国历史轶闻》《沉思录》《道德箴言录》《廿二史劄记》《读通鉴论》《初潭集》《岭外代答》《春在堂随笔》《花镜》《世说新语》《梦溪笔谈》《帝京景物略》《扬州画舫录》《容斋随笔》等等。当然也包括大量的诗歌作品。不论是现代诗人的集子,还是古典诗词的选本,作为枕边书,都很合适。临睡前读上几首,感觉也很轻松。这些书籍当然也会发生变化。往往是床头柜堆不下时,我会整理一下,更换一批。在这些书中,我印象比较深,且一读再读的,有《一千零一夜》《史记纂》《论语》、奥维德的《变形记》、利希滕贝格的《格言集》,《尼采遗稿选》《克尔凯戈尔日记选》等等。有一本英汉对照的《圣经故事》,我也反复读了很多遍。
这些书为什么会成为您的枕边书?
格非:所谓枕边书,按照我的理解,是指放在床头柜上供睡前阅读的书籍。我们不可能躺到床上就睡着,总需要读点什么。对于我这样一个有睡眠障碍的人来说,读书是为睡觉做准备,而不是为读书而读书,因此对枕边书的选择往往很挑剔。它最好能符合以下几个要求:1)书不宜太厚、太重。如果太重,需要很大的臂力支撑,你不太可能很快睡着。最好薄一些,轻一些。2)字体最好大一些。为了方便入睡,床头灯不可能搞得太亮。如果字太小,你为了看清书上的字都需要集中注意力,就会让你一直保持兴奋。3)它必须是非小说类的读物。小说属于某种有相当密度的织体,有经线,也有纬线。要搞清楚故事是如何发生的,往往需要充分的脑力活动。我一般不在床上读小说。当然,《追忆似水年华》算是一个例外。4)书籍的内容不能太艰涩。你要是跟书较上劲,一个晚上就别想睡了。5)不能有异味。我注意到,10年前或20年前印刷的书籍,出现刺鼻异味的概率很高。近些年,这种情况已有很大改善。
能否具体谈谈,您眼下读的枕边书的感受?
格非:我最近在读的是宫崎市定的《中国史》。这本书的装帧很好,字很大,纸张也极其考究,闻之有一缕淡淡的清香。但对于枕边书而言,缺点仍然是太重太厚。宫崎市定被认为是京都学派的集大成者,他的历史学观念自然是属于内藤湖南、桑原骘藏那个思想脉络。宫崎市定在发表观点时,那种不容置辩的专断和自信的口吻,显得很老派,也很有魅力。当然,从世界史的视野、尤其是将“现在”视为一个历史结果,来追溯、审视、界定中国历史的演变,也带出了很多有意思的话题。这本书还没读完,无法具体、清晰地给出恰当的评价。
枕边书给您带来什么?
格非:首先是愉快、平静的心境,就像李清照所说的那样,枕边读书,心闲尤好。这时,阅读是一种权利,一种生活中的乐趣。其次,我们白天的阅读,或多或少有明确的目的,有些书是你根本不想读的,但由于种种原因而不得不读。或者有些书实在无趣,但因为某项工作或义务,又无法绕过它。因此,枕边书也可以被定义为你在自由状态下,自愿选择的读物。它们当然也可以给你带来获取知识的欣慰,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纠正功利性阅读的偏颇。最后,因为我的睡眠不太好,枕边书多少也有催眠作用。有点像是你愿意放在枕边,可以与它随意漫谈的伴侣。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格非:最难忘的一次阅读体验是在拉萨。那是1990的夏天,我和妻子去西藏玩了一个月后,因为一时买不到回北京的机票,最后滞留拉萨。刘伟和扎西达娃介绍我们借住在西藏文联大院的一位朋友家。每天的三顿饭,要么在扎西达娃家,要么是在色波家。我记得也曾去马丽华老师家蹭过饭。至于借我们房子的那位朋友是谁,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他们一家出远门了,房子空着。他家卧室的一个小书架上,摆满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因没有别的书,我只得靠金庸度日。那时的拉萨正逢雨季,几乎每天都会下暴雨,有时在深夜,有时在午后。百无聊赖之中,我没日没夜地躺在床上读金庸。累了就睡,醒了就接着读,晨昏颠倒,不知今夕何夕。就这样,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我差不多将书架上的金庸小说全都读了个遍。现在一想起金庸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常常会与那年夏天西藏的记忆联接在一起,比如说不期而至的暴雨、院中齐人高的杂草、一条被色波亲热地称为“儿子”的野狗。
您读过最有意思的书是哪一本?
格非:这很难说。人的阅读趣味和偏好一直在变化之中,有些书我过去认为是不可多得的旷世杰作,现在虽然也觉得很好,但并非不可或缺。比如罗布·格里耶和西蒙的作品,甚至是加缪的作品。有些书过去不太重视,如今重读,往往爱不释手,比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我最近开始一本本地重读这部巨著,感觉上有一种后怕。我的意思是说,即便像巴尔扎克这样极罕见的伟大人物,也是很有可能被我们这等轻浮的读者错过或忽略的。想到这一点,有时不免悲从中来。
哪些书对您的思维影响最深?
格非:如果您的意思指的是,某些书曾经极大地影响了我们对世界的根本看法,那么这样的书还是很多的。比如说,当年开始接触弗洛伊德的时候,他给我带来的感觉是全新的,令人惊愕的。直到几年前,我在读《一种幻想的未来》《文明及其不满》时,仍然有那种震惊之感。疫情期间,我读了德国哲学家瓦尔特·舒尔茨的《德国观念论的终结》之后,开始对谢林的晚期思想产生了一些兴趣,最近正在搜罗谢林的相关著作。海德格尔的《尼采》是华中科技大学的王均江教授向我推荐的,读了之后,的确很受教益。
您会有自己的读书计划吗?
格非:没有什么计划。在阅读方面,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况如何,我自己常常会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的折磨。比方说,别人在热烈讨论的某部著作,我竟然闻所未闻,心中的羞耻感往往油然而生。我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在一个专门的本子上随手记下可能很重要、但我还未及阅读的作品或著作,等到书单累积到一定数量,我就会下单购买。穆齐尔曾说,现在很多人追求知识,跟在银行存钱的行为差不多,扎根于一种资本主义的储蓄欲。我觉得在读书方面,也需要克服虚荣心,需要适当的节制。有时候,知识太多,反而会让人陷入真正的无知。
书架上最终留下来的是什么书?您会怎么处理自己的书?
格非:说到清理自己的书架,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所谓清理,说白了就是扔书。但哪些书该扔,哪些书不该扔,并不取决于你心目中书籍的价值大小,有时候还会涉及道德困扰。长辈、朋友、同事、学生送你的书,当然不能扔;可那些你素不相识的作者的著作,难道就能毫无愧疚地处理掉吗?因此,我在送书给别人的时候,通常不太喜欢签名,这是为了这些书有朝一日被清理时,可以让朋友们少一些心理负担。
您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
格非:当然会重读。这就好比吃饭——你觉得某个菜好吃,何妨多吃几次?我喜欢重读的书,都是一些极平常的、大家都知道的书,主要是古典或经典作品。
所有您见过的作家中,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格非:我和作家迟子建认识的时间相对比较早。1986年夏天在青岛见面时,我们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到今天依然如此。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格非:除了常有联系的同行朋友之外,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作家。你赞赏、钦佩或喜欢一位作家的作品,读他的书就可以了,不一定非得见面不可。我曾有幸与当今文学界的一些大人物在一起吃饭,比如说以前是南非作家、如今移居澳大利亚的库切、土耳其作家帕慕克以及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等等,说实话,感觉并不很好。主要是在那种场合,大家都过于严肃、矜持,不太可能谈论任何有意思的话题。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格非:如果只能带三本,我一定会挑选那种经得起反复阅读而不会让人厌烦的作品,比如,我或许会从诗歌、历史和哲学著作中各选一本。你在不同的时间、心境中阅读诗歌,感受会完全不同。在某种意义上,诗歌更接近于音乐作品——我这么多年反复听巴赫,从来就没有感到任何厌倦。我相信优秀的诗歌经得起时间的磨洗。而选择历史和哲学著作,是因为它们通常比较枯燥。越是可口的东西,往往越容易让人厌腻,书也一样。
如果请您约一位作家朋友来谈谈枕边书,您最希望请谁?
格非:如果让我来约一位作家的话,我就选阿来吧。在与他的交往中,我发现他的知识背景以及在日常生活中所关注的问题,和其他作家有些不同。我对他提供的书单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