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是摄影师,要有胡思乱想、奇思妙想的能力。成长的时候,我们把自己的想象都过滤了,那么到写作的时候,就要把自己的奇怪思想挽留住。”
第一次见到苏童,是在谈《黄雀记》的纽约大学座谈会上。一路上,与友人谈笑叙旧,不胜欢喜。到了会场门口才忽然发现,名为座谈会,实际上就是朋友之间的交流聚会。怎么说呢?屋里只有十几把凳子,桌子拼在一起,有点从前茶话会的味道。我们来得比较早,送餐食的师傅刚把锡箔纸包好的餐盒放到桌上。旁边斜侧是另一个活动教室,里面正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好像是学生们学期末的汇报演出或者小组作业。一面歌舞升平,一面沉着思辨,纽约大学的气度,便全在此处了。
不一会儿,苏童来了,怯怯地朝里张望,远看上去像极了听课的学生。眼前的苏童和我猜想中的先锋派作家十分吻合:黑色的羽绒服外套,紫色尖领毛线衣,戴着那副永远都是黑色的粗框眼镜。头发看似没有梳理,又似乎故意梳理成另一种别致的风格,如同风吹过一样,零散而有特色。我拿出一本1862年出版的莎士比亚的牛皮书送给他,苏童很惊喜。翻开橘红色的漂亮封面,看到扉页上的英文出版地点,对我说了一句:“喔,格拉斯哥,好遥远的地方。”我和他聊了一些外文古董书籍的装帧特点和保存方法,苏童也把书接过来,厚实地在手里掂着,手指掠过光滑的皮质纹路和烫金的文字,不住地赞叹。
我招呼苏童坐下来谈,并随手拿出一张白色硬面纸板,请苏童写点什么。我看到纸板上飘过几道流动的线条,回转莞尔。不一会儿,纸板上写下了这样的话:“纽约之冬,北洋赠我一本莎士比亚的古书。非常温暖,非常感谢。”墨色的字迹就像苏童浓黑的眉毛,似山如椽,炯炯有英气。
慢慢的,教室里坐了十几个老师学生,大家互相交谈,四周都感觉暖融融的。苏童起身拿了一盘鱼香鸡块和素菜捞面条,扫描仪般地看了看汽水的种类,挑了一罐青苹果味的碳酸饮料,回到座位和我边吃边聊。饭吃了一轮,讲座主持人张旭东教授来了,过来和苏童寒暄,苏童还在专心品鉴他的过油面条,嘴巴一鼓一鼓地抬头笑着和他招手。张教授一坐定,苏童就情不自禁地把那本牛皮书拿给他欣赏,说这原是身边的北洋小弟珍藏,这让我这个赠书人心中顿生温暖。交换把玩间,苏童突然发现书的侧面也是刷金的,“呵,旁边也有鎏金,工艺真好”,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指给我俩看。这样一本书让三个爱书人兴奋沉迷,如痴如醉。
那天聊的是苏童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黄雀记》。但其实按照苏童的说法,《黄雀记》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写了很久都想不出好名字。“我以前想给它起名叫“小拉舞”。小拉舞你们知道吧,就是一种南京的舞蹈。男女之间看似贴上去很紧密,但又分寸把握恰到好处。后来我朋友说你这个‘小拉’名字不大好。又有人建议叫‘黄雀在后’,也可以显出人物关系。可我觉得还是有点别扭,最后就起名叫‘黄雀记’。”
苏童的写作有很多自己的特色。张旭东说:“文章里有一句话:你的脚踩在我的足。看到这里你肯定觉得有趣。”苏童回应:“我写作的时候也是调皮的。因为南方作家有吃亏的地方,我们需要先翻译本地方言,然后再用白话文书写。平常大家很少看到有人直接用方言写作,所以我的文字里就用俏皮和一些表达南方风格的元素来体现特色。”旁边的女同学说,苏童老师的文字读起来就像女孩子写的,感觉特别懂女生的心理,完全想不到是中年大叔的文笔。苏童听了呵呵一笑:“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是很年轻啊。《妻妾成群》写完了我才27岁,然后第二年被张艺谋拍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现在看起来有点大叔范,但我还是有一颗童心嘛。”听到这里大家都乐了,教室里又充满了欢快热络的气氛。
苏童那天说话的时候有点鼻塞,讲座中擦拭用完的纸巾被他攥在手里,一时不知道放哪。他把纸团放在低一点的位置,但过了一会儿觉得这桌子靠近我,有点不礼貌,就又伸手把纸团抓了回去。这样的细节着实可爱。苏童说,因为怕大家误解自己的意思,所以不知道该如何讲小说创作了。感觉写是一回事,讲是另一回事,表达出来总不是那个味道。我不知道作家会不会都是语言后期加工的精灵,遇到好几个作家都是如此。从六点半到九点半,大家都在托着脑袋听课交流,笔记本、书籍摆放了一排,文学的气息就这样如一碗平淡的热汤水一样缓缓流进心底。
讲座结束了,苏童起身又一次向我道谢,带着他满身的烟火气和我交谈。我想起《黄雀记》出版的时候,国家博物馆副馆长陈履生老师为苏童创作了书籍封面画和题字。后来我向他们两人分别求证当年的故事,结果他们都感慨从那以后有很多年再没有见面了。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在纷纷扰扰中欠身而来,在笑语盈盈或者推杯换盏中飘洒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就是最好的友重情深吧。
第二次见苏童,是两周后的星期一。得知预约的教室临时更改,我给苏童发信息,然后索性在门口等候。我带他进教室后两人选了一个角落说话。我拿出准备好的1906年德国出版的中国地图给苏童。他很高兴,看出来对德产地图颇感兴趣。“外蒙古还是中国的,这地图挺值得思考。”苏童一下子就指出了自己的发现。“苏州呢?苏州当时是什么名字?”苏童很好奇自己家乡的情况,说着顺手就找到了“Soo Chou”字样的所在,脸上露出难言的喜悦:“这张地图刚好,尺寸太大还不易携带。你这小伙子很有意思,总能找到特别文艺的东西。”就这样,我们从地图收藏,聊到乡土情结和文学创作。我说,今天要讲的这本《河岸》,我认真读完了,做了读书笔记。看过以后的第一个感觉,是真希望主人公库东亮和慧仙的爱情故事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啊。“你说的没错,可后来呢?慧仙还是马上和县文化馆的小朱结婚了。这是逃不掉的,也是小说里的一个重要线索。”苏童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个作品是我特别喜欢与大家分享的。因为里面也或多或少有我的生活印记。”
这一次聊到的《河岸》,在写作上是有特别的地方的。苏童说道:“文章里的河与岸是有明显的象征意义的。一个被分离的世界不能聚合,主人公库文轩有那个时代的荒诞和沉重,儿子的角色是目击者,他们感受到的河与岸完全不同。不过我的写作不喜欢声嘶力竭,我想把荒诞写成趣味,所以处理方式是收敛的。”有同学认为,《河岸》里面的意象很生动,书里的文字带着先锋派味道。苏童说:“我不管写到哪里,就只是纵心去写,写得像随笔。《河岸》是我唯一把任何手段、文体都放在一起的小说,只有《河岸》的写法是不稳定的。”
既然提到河流,就不得不说到河流对苏童的影响。苏童说:“《河岸》这本书其实是自己用小说的形式把生活的场景做一个勾连。以前我总能听到河水发出的声音,觉得河流是会说话的。现在我把家搬到南京,正对面就是大河,这使我更好地以河流为主题去写作。当然,河船也是我写作的重要元素。”苏童接着给我们讲起他童年的过往:苏州的河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到他的家已经很宽了,河上的风景就热闹很多。如同单车道变成了四车道,景色大不同了。河上有驳船、货船,有一条从苏州通向常熟的水路,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去常熟看看。河上会“堵河”,船多的时候会堵上两三天。那个热闹啊,乡下人、苏北人、本地人,都聚在一起,像是一个小世界。苏童从家后门出来,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可以跳到妈妈的工厂去玩。所以河船就是带给他欢乐的地方。
中途休息时,我顺手拿来几本苏童的作品,请他写几个题签。写到那本红茅本《黄雀记》的时候,我顿了一下,想让苏童留一句特别的话。“好啊,我看看书里的内容给你写一个,有的内容我写过了也会有遗忘。”苏童说完,快速翻了翻书页,写下了“北洋存正,从春天到春天。苏童”。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黄雀记》的几个部分的标题都和季节有关,所以留下了这个略显神秘又富有诗意的句子吧。无论如何,我是很喜欢的。从春天到春天,人生何尝不是如此,从春风中轻轻吹来,在春雨中悄悄零落。文学之于苏童,便总包裹着春天般的先锋气息。
自由交流的环节,苏童提醒同学们尽量少写一点校园小说,提倡大家锤炼自己的虚构能力。虽然这对于刚入社会的年轻人很难,但虚构是作家的安身立命之本。“作家不是摄影师,要有胡思乱想、奇思妙想的能力。成长的时候,我们把自己的想象都过滤了,那么到写作的时候,就要把自己的奇怪思想挽留住。遇到生活中那些让你窒息的东西,遇到和你完全没关系的东西,遇到有一个小说念头的时候,就可以写,这样才能锻炼人的笔力。”苏童看着面前的学生,仿佛看到了多少年前的自己,言语间透着温情和善。
约定的结束时间到了,会场上不知是谁带来了几瓶红酒,苏童问我,怎么总不见你喝两口。我笑说没有喝酒的习惯。身边有几个同学想和苏童道别,我见状就说,苏童老师,我们改日再聚,补上这杯酒。苏童拍拍我肩膀:“好好加油,有什么事咱们苏州见。”
离开纽约大学的玻璃教室,发现楼外的空气有点湿润了。回过头透过外墙,远远看到那间屋子里,几个不愿离开的同学还在和苏童聊着什么。他像散发光芒的太阳,或者诱人迷幻的走马灯,在青年人的中间,丝毫不曾减弱自己的热能。
纽约的雨下得淅沥微凉,整个天空都变成了灰黑的样子。因为灯照的关系,地面泛起了透亮的颜色,如同河岸边的水波,清洁而富有光泽。大家在梅西百货橱窗边的街道上穿行,带着冬天的气息,走向各自远方的黎明。我买了一只烤面包热热地吃着,并不感到寒冷,只觉得阳光的味道包裹着我的身体,一切都是春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