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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菲:深山已晚

2020-04-16 09:18:05      来源:《湖南文学》2020年第4期 | 傅菲      人气:2714

 
  森林的面容
 
  南风来了,轻轻扑打着古朴的庙宇。酥雨抖筛一样,抖到树林和草甸里。南风的消息,带来枯黄的松针、老死的柳杉、幼芽吐白的落叶黄檗、羸弱的深谷溪流。南风轻轻,从抚弄三弦的指间弹出,草木灰一样蒙向森林。龙泉山是武夷山山脉北部余脉最高山峰。南风从东海来,骑着飞鲸,掠起的水花卷出一叠一叠的山峦。山峦像蘑菇,龙泉山像蘑菇山。隆起的山脊斜弧形,幽凉的晚雾一层层往下没,钟声般浸透每一个站在树下的人。庙宇居住着菇神,赭漆脱落的墙面吹出低音口哨,嘘嘘嘘。木窗轻拍。晚雨沙啦沙啦,山梁再也不见了。
 
  上午十点,我已来到海拔一千九百余米的黄茅尖。太阳如野柿,风吹摇晃,光泽菊黄。分叉的山梁,一个转一个。阳光也看不出从哪儿照射进来,树梢有一撮撮米黄的粉屑撒落。林中的小路,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我抬头看看,松树上团着一片绿云。松针尖细,焦枯,积在黄泥路上。与其说是林中小路,倒不如说是落叶的眠床。人走在落叶上,松软,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小路沿着山腰往上弯来弯去,像一根缠绕在山体的藤条。路边长了许多矮小的灌木、多年生草本和藤本植物。黄水枝从石缝里,耷拉下来,一根细藤,往下垂,叶青叶紫。寒莓结了一串串透红的莓果。润楠长了两节,一节四片叶子,叶子油绿。蜂斗完全抽干了水浆,风吹叶子,簌簌嗦嗦,纷落,花已结了白细细的绒毛,风的尽头,就是花绒的故乡。紫菀由浅紫色的花瓣,被白霜催化为纯白色,青黄的花蕊也霜化为焦黄色——深秋的颜色,似乎可以让我们听见咳嗽声。紫菀是菊科植物,和野菊是山中姊妹。野菊在低海拔地带,开得夭桃,一丛丛一片片。在阴湿的悬崖下,溪边的芭茅地,废弃的断墙上,我们看见野菊,会突然停下脚步,暗暗对自己说:荒芜的秋天山野,绚烂如斯。紫菀却在高山低摇,独独的一支,像个独守空房的人——山太深,适合等待和顾盼,也适合寂寞和暗自凋谢。荒地上的花楸树,只有几片黄叶在飘。阳光透过黄叶,变得花白,干硬的枝杈卷着黑叶,似乎在说:写给大地的书信,必须蘸着霜露去写,寄出的每一页信纸,都是相同的飘零。被虫噬死的松树,松叶却有了膛火的熏黄,黄蒸糕一样。路上落叶一层铺一层。松针上铺着苦槠叶、冬青叶、山胡椒叶、桂花叶,阔叶上还有一层纤白的茅草。落叶在脚下,清脆地碎。叶茎碎断的时候,咔呲咔呲响。落叶上,留不下脚印——山风刮过来,草叶翻转,吹到树根下,吹到草丛里,吹到谷中涧水里,吹到无人可去的丛林里。它们在冬雨来临时,饱吸水份,霉变,在谷雨之后腐烂,长出菌类和地衣。
 
  在小路沿着山地看,到处都是树干。厚树皮,青白色,像稻田皲裂,这是梓树。直条,均匀,高得看不见树梢,卷起来的晒席一样圆直,到了树顶才分枝,树皮一圈一圈纤细缠绕,树叶欲黄欲红欲白,稀稀疏疏,仰头望一眼树梢,眼花发晕,不由得叹声:南酸枝的树梢上,居住着山神。大果核果茶满身裹着青黝色的苔藓,蚂蚁匆忙地上上下下,唱着劳动者的谣曲,没有裹着苔藓的地方,开裂,露出石灰浆一样的木质,裂缝深黑,成了昆虫的避难所。在崖石边,树皮贴了大块青黑膏药一样,渗出白斑,树枝干硬突兀,苍茫地举向天空,树叶一片不剩——钩锥在霜降之前,便已落叶。钩锥也叫钩栲,别名大叶锥栗、硬叶栎、钩栗、栲槠、猴栗、木栗、猴板栗,高达三十余米,生长在高海拔地带,木质僵硬,坚果也硬如碎石。秋风摇着它,一日比一日摇得猛烈,它便浑身无力了,再也承受不了。黄皮竖列,一条条的树皮之间,有了深壑,雨水从树梢沿着深壑流,哗哗哗,树上有了河流,河流纷披,像瀑布,树皮发胀,日晒几天,树皮收缩,沟壑变宽变深,成了储水器,树枝披散着郁葱的鬃发,遮住了成片的阳光。这是柳杉。柳杉遮盖之处,寸草不生。但生地衣,地衣像金缕衣,裹住了柳杉的树根。在干燥的地边,树根盘结,像老农赤脚盘腿,树皮粗糙,暗灰褐色,浅纵裂,枝细瘦,灰棕色,无毛,柔软,富有弹性。这是雷公鹅耳枥。
 
  每一根树干,支撑起了高大的树木。在这里,我见到密密麻麻的树干。有的粗壮,有的硬瘦;有的直条,有的弯曲;有的斜出,有的直顶。也有这样的:一根树干直捅往上,十几米高,树皮没有了,白白的木心裸露,像悬崖竖出来的峰石,嶙峋锋利。一颗死亡的树,让我们敬畏:死亡以一种骨骼的形象留存在大地之上。死亡不是消失,而是以另一种形式,进入时间的循环。每一根树干,给我们无穷想象——树冠的形状、大小,何时开花结果,何时落叶,叶怎样渐变色彩,鸟窝在哪个树桠,是什么鸟的鸟窝,雨落在树叶上的声音怎么样的——这一切,或许只有鸟和风知道吧。对一棵树的完整想象,可能也只有种子可完成。秋阳斜照在树干上,斑驳绰绰。光线使树林,显得更幽深。地面上厚厚的枯黄落叶,偶尔露出地面的野莿,会加深内心的静谧。
 
  龙泉山是凤阳山的主体部分,黄茅尖是龙泉山的主峰,是江浙第一高峰,瓯江源自于此龙渊峡。峡中流泉飞泻,乔木高耸,岩石乌黑壁立。峡谷狭长,幽深陡峭。远远的,可以听见轰轰的奔泻声。树木覆盖了峡谷,郁郁葱葱。不多的几棵高大枫香树,从绿野中喷涌而出,红叶飘飞。山谷有了苍老岁月的色彩。铁索吊桥在涧谷上,像一架秋千等人摇荡。摇荡秋千的人,都是我喜爱的人。在秋千下来来回回走的人,都是我相怜的人。或许,我们都有相同的恩爱,也有相同的疾病。秋千上的人,和秋千下的人,用眼睛说话,用手表达内心,相视一笑,兰草幽生。峡谷太深,许是只有龙可探渊,树可填谷。在谷边,我看见了海桐。这是我第一次在森林里,看见海桐。海桐是常见的绿化植物,有灌木也有乔木,花白色,有芳香,后变黄色;蒴果圆球形,有棱或呈三角形;花期三至五月,果熟期九至十月。此时正是果熟后期,深枣红的浆果,鲜艳欲啜。涧水跳溅,水珠倒射。水声漫上了山谷,幽合的丛绿浮了上来。峡谷是高山的隐秘部分,流泉湍泻,森林像一条长筒裙。
 
  进入森林与以往所不同的是,在这里,我并没看到鸟。我去过很多森林,如湘江源森林公园、武陵山森林公园、梵净山森林公园、大茅山森林公园、黄山森林公园、铜钹山森林公园等,鸟非常多,树桠上,竹林里,鸟常有栖息。尤其我在荣华山森林公园生活期间,我每日去林中,鸟鸣不绝于耳,鸟影不绝于眼。我收集了很多鸟飞落下来的羽毛。在龙泉山,我没看到鸟。鸟鸣却十分热烈,以至于觉得山林喧哗。在一片柳杉林,呱呱嘎,鸟叫得我心慌意乱。我听得出,路另一边的乔木林里,有一群喜鹊在叫。喜鹊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扇动树枝的声音,格外震耳。喜鹊叫起来,有长长的尾音,清脆且共鸣,唊——唊——唊——。我站在林中,仰起头看,只见葱茏苍郁的树冠。在瓯江源,有草甸,时值深秋,茅草哀黄,但并没倒伏。一根根茅花摇曳,迎着秋风。却无鸟雀来啄食草籽。或许是海拔太高了,一般的鸟雀上不来,但大山雀和高山苇莺正是肥身屯食的时候,也没看到。这让我诧异。甚至鸟巢,我也没看到。
 
  在杜鹃、白姜子、羊角拗、沙棘、白辛、红果树等树身上,我却看到了不同的鸟粪。鸟粪风干在树皮上,灰白色或灰黑色,坚硬结痂,像树皮上的颗粒树瘤。七星潭边,有翠鸟啾啾啾叫。翠鸟叫得急促,激烈。听它的叫声,就会知道它是一种十分敏捷的鸟,机灵,智趣。潭涧多泉螺、昆虫、蜗牛、树蛙,这些都是翠鸟喜爱的食物。我在涧边走了几十米,也没看到一只鸟。在猎户山庄后边的树林里,可以听见大鸟飞翔时,树枝摇晃的声音,沙沙沙。大鸟像哑了嗓子一般嘎——嘎——嘎——,似乎一种雁类鸟。问山中做事的乡人,他们说,这是白鹇。我不敢确定。行止闲暇,曰鹇。鹇是优雅的鸟,食昆虫、植物茎叶、果实和种子等,雉科,鸡类,有羽美之貌。白鹇黑鹇的叫声,如锦雉,咯咯咯,有抱窝的喜悦感。鹇鸟一般踱步,很少惊飞。秋雁南渡,中途留宿高山丛林。虽不见大鸟,我仍觉得是大雁。
 
  凤阳湖也没看到鸟。秋天,湖泊是鸟常聚之所。秋杀之后,蝶蛾虫蝗漂浮于湖面,草籽沉淀于水浅的洼地,鸟漂于湖上,啄食蝶蛾虫蝗,也啄食小鱼。小鱼吃虫蛾,也吃草籽,吸翕着扁圆的嘴巴,悠游觅食,游着游着,被鸟叼进了尖尖的嘴巴。白鹭,翠鸟,野鸭,水鸟,大白鸥,矮鸥,是湖泊的常客。尤其是深秋时,矮鸥在湖泊上空盘旋,一圈一圈,阴鸷的眼始终不离水面,鱼露出水面,矮鸥俯冲而下,长喙插入鱼鳃,掠起水花,落在树上吃鱼。凤阳湖有鱼。鱼是花斑锦鲤,是人工放养的。我没看到野生鱼——秋深水冷,野生鱼一般沉在水底的淤泥里,进入冬眠。草籽却多,湖泊的上游是草甸,秋雨的涤荡,草籽被水流冲刷进了水沟里,流进了湖泊。
 
  湖水澄碧,薄薄的波纹被风掀起,像一张浮在水面的纹纱。凤阳湖是龙泉山唯一的高原湖泊。湖依峡谷而生,狭长。涧水出山,湿地茅草遍野,成了茅花浮荡的草甸。涧边山毛榉树高大,叶落遍地。乌桕树和枫香树兀立在山边,霜染的树叶把整个山峦,分出了色别。湖,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天空,也望着我们。
 
  晌午开始,风轻轻呜咽。呜——呜——呜——,低低地,从树梢间发出。树枝和树枝,在风中,相互磕碰,哒——哒——哒——。树叶嗦嗦嗦地响。我在树林里,并没感觉到风,风声却在耳际萦绕。也不知什么时间,阳光没有了。天空白茫茫,四野白茫茫。我眺望远山,白茫茫。山势像几个堆在水面的葫芦,正被水翻着浪头,推着走。松针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落在我头发上,落在涧水里,落在冬青树上。窄窄的山涧,巨大的涧石一个叠一个,地衣和苔藓爬满了石头。树叶积在水里,发黑,手搓一下,成了叶粉泥。简易的石拱桥或三两块厚木板搭建的小木桥,横跨过山涧。几棵巨大的松木,倒在涧上,木质开始腐烂。涧石凹下去的淤泥里,长出了兰草。兰是蕙兰,叶线形,叶边有粗锯齿,叶脉透亮,正开花,浅黄绿色。一只松鼠在跳来跳去,沉迷于个体的游戏。几个做工的人,坐在石拱桥下的石头上,吸烟,闲聊。他们的脸,木然,从容,洁净。涧水落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嘟嘟嘟,悦耳,如鸟啄毛竹。水花泛起,白白的,像一朵即将凋谢的木槿花。
 
  南风提前吹来白雾,也吹来了寒凉的黄昏。山不见了,树不见了——白雾织出了我们的“白内障”。我退回到了屋檐下。我看着雾气,漫过来,漫进空空的厅堂。稀稀的雨,滴下来,轻轻的,没有雨声也没有檐水声,长寿菊的花瓣也没落一片。山中一日如四季——我知道,稍后片刻,雨水哗啦哗啦,清洗秋燥的山林。斑蝥加速死去,落叶加速腐熟,黄叶加速飘零,野花加速凋谢,坚果加速霉变,浆果加速溃烂——为了来年的蓬勃生长,唯有腐朽的生物体加速死去。
 
  在猎户山庄厅堂里吃晚饭。火炉里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烧。火苗红丝绸一样裹着木柴。灼燃的红炭,让我的眼睛幻化出森林的剪影。我用陶碗,喝着热热的茶。柴的油脂,燃出黑黑的烟尘,而木香一阵阵,被煦暖的热气流送过来。雨终于到来,就像一个千里赴约的人,有热热的眼神,有缠绵的耳语。台阶上,扑撒了游动的雨声。豆爆热锅般的雨声。看着炉火,一直坐到夜深,像雨滴塌在凤阳湖上。不见山,不见我,只等炉火慢慢熄灭。
 
  荒木寂然腐熟
 
  去深山之前,不会料想到自己会看见什么,是什么产生自己额外的惊喜。深山,给人许多意料之外的喜悦。譬如,巨大的蜂窝吊在三十米高的乌桕树上,松鼠在林间嬉戏,一个无人的寺庙荒废在峡谷里,一具动物的遗骸半露半埋在草丛间,一支野花开在冬天的山崖上,一棵被雷劈了半边的树新发青蔼的树枝,壁立的岩石流出汩汩清泉,松鸦抱窝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这让我迷恋。枯寂的山林里,永远不会让人乏味,它是那么丰富,有无穷无尽的意趣和野野活泼的情调。
 
  我收集了很多来自深山的东西,如树叶花朵,如动物粪便,如羽毛,如植物种子,如泥土。用薄膜把收集的东西包起来,分类放在木架上。木架上摆放最多的,是荒木的腐片。腐片有浆白色,有褐黄色,有深黑色,有铅灰色;有坚硬如铁,有烂如齑粉,有蓬松如面包。
 
  之前,我并没想过收集腐片,去了几次荣华山北部的峡谷,每次都有看见巨大的树,倒在涧水边,静静地腐烂,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撞击着我。我见过很多荒木,倒塌在山林里。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觉得无非是一棵树死了,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有树生,就有树死。生,是接近死亡的开始。有一次,我和街上扎祭品卖的曹师傅,去找八月瓜,找了两个山坳,也没找到。曹师傅说,去南浦溪边的北山看看,那边峡谷深,可能会有。我们绑着腰篮,渡江去了。
 
  立冬之后,幽深的峡谷里,藏着许多完全糖化了的野果。猕猴桃,八月瓜,薜荔,地稔,寒莓,山楂,野栗,山柿,苦槠子,这些野果,在小雪之后,便凋谢腐烂了。茂密的灌木里,有一种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叫三叶木通,掌状复叶互生或在短枝上簇生,总状花序自短枝上簇生叶中抽出,淡紫色,阔椭圆形或椭圆形,花丝极短,心皮圆柱形,橙黄色。初夏开花,晚夏结果,叫八月瓜。果熟,会自行炸裂,叫八月扎。熟果期长,可延至立冬之后,果皮浅紫色,肉内有指甲大的麻黑色果核。八月瓜生吃,制酱,酿糯米甜酒,都是极佳的用材。我和曹师傅沿着峡谷走,四眼瞭着两边的树林。“这么粗的树,怎么倒在这里?”曹师傅指着深潭说。我拨开灌木,看见一棵巨大的树,斜倒在潭边的黑色岩石上。
 
  这是一棵柳杉,树径足足可两人环抱。穗状针叶枯萎,粗纤维的树皮开裂,有部分树皮脱落下来。棕色的树身,长了蜘蛛网一样的苔藓油绿。柳杉也叫长叶孔雀松,是我国特有树种,可存活八百年之上。这棵柳杉,估计也活了五百年。它还没活够,怎么就倒下了呢?它连根拔起,顺着涧溪,倒在岩石上。在深深的峡谷,它不可能是被风吹到的。我查勘它树根。树根盘结了厚厚的地衣,地衣裹着黄白色沙土。树根大部分爆断。我又查勘它树梢。树梢直条而上,翻盖而下,叶垂如帘。我对曹师傅说:柳杉长在沙地,沙下是岩石,根深不下去,吃不了力,树冠重达几吨,就这样倒了,它的死,因为身体负荷超出了承重。柳杉倒下不足半年,它棕色的树身还没变黑,它还没经历漫长的雨季。
 
  雨季来临,树身会饱吸雨水,树皮逐渐褪色,转色,发黑,脱落,再过一个秋季,木质里的空气抽干水分,树开始腐烂。我从腰篮里,拿出柴刀,劈木片,边劈边说:倒在涧边,柳杉成了天然的独木桥,可以走二十几年呢。
 
  木片,是柳杉死亡的活体。
 
  有很多荒木,倒塌在荒林野地。荒木,是自然死亡的老木,有上百年的,有几十年的。长得越慢的树,寿龄越长。檵木山茶这样的灌木,几十年也长不了五公分树径。寿龄越长,荒木烂得越慢。
 
  有一条叫野鱼鳍的山谷,我去多很多次,要翻两个山头。山谷里树木茂密,大多是阔叶林。谷底溪水潺潺,野鸟映趣。林里有很多荒木,倒在溪边,倒在芭茅地,倒在路边。荒木大多直条,二十余公分粗,树皮发白。用手撕扯一下树皮,整片拉扯下来,露出焦黑的裸木质。木质上爬满蚂蚁,和米白色的虫蝥。这是一些钢栎乌饭等硬木。在芭茅地,还发现过粗大的苦槠树,木心完全空了,踩在树身上,用脚跺,跺几脚,木齑粉扑簌簌落下来,黄白色。慵蜷的蝉蛹一样的胖白虫,也被跺下来。白蚁米粒一样落下来。
 
  树倒下来,是整棵的,慢慢斜,而后轰然倒下,压倒一片芭茅草或灌木。有的树,是因为烂根死,根被腐蚀,烂了细须,再烂细根,树叶慢慢枯黄,树皮变成了浅色,被风吹倒。有的树被虫蛀空了木心,暴雨来临,雨水往树心里灌,树从里往外烂,烂两年,树便倒了。白杨,梧桐,野柚,都是虫爱蛀的树。树从蛀空的地方拦腰截断倒下去。有的树,是被雷劈倒的,闪电落下电锯一样的幽蓝色火球,落在树冠上,往下劈,树倒了半边,另半边却坚强地活了下来。雷劈的树,都是高大树。
 
  倒在溪里的树,最先烂。树吸水,水成了腐蚀剂,再坚硬的树也成了石灰,树脂溶解,纤维腐化,用手抓一把,全是粗纤维。
 
  树叶烂一年,成了肥泥。树枝开始一节节断,最后剩下粗壮的树干。这又是另一个漫长的消亡过程。假如不是烂在水里,烂不了三两年,树身会长出小蘑菇,或小木耳。苔藓和地衣,以包围的形式,占领了树的全身。我看过这样的腐木,厚厚的苔藓包裹着,长出兔耳朵一样的蕨类植物,络铁石长长的藤芽翘起来,似乎这不是腐木,而是澹澹裸石。
 
  我运过腐木回自己的院子里。腐木烂光了,剩下一截树蔸。树蔸有八仙桌大,根须交错纵横。我雇了四个工人,开手扶拖拉机去拉。开拖拉机的老四师傅,说:拉一个烂树蔸干什么用呢?做不了根雕,又做不了茶桌,浪费力气又浪费柴油。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做根雕和茶桌呢?每天看一眼烂树蔸,也是有开悟的。
 
  老四师傅五十来岁,是个乡村酿酒师,平时用手扶拖拉机拉高粱,拉稻谷,拉木柴,拉煤石片,拉酒桶。抖着山羊胡子,他低声说:有酒喝,有床睡,有女人烧饭,要那么多悟干什么,我们有寺庙的住持,为我们开悟。我说,万事万物,都给人开悟,人在日常中修行,为什么一定要住持给我们开悟呢?
 
  树蔸拉回来了,搁在一个巨石上。过半年,春天来了,树蔸的中间空心部分,长出了一棵榕叶冬青,筷子长,一根独苗,开出八片幼叶。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树蔸,木质还是硬硬的,还没腐化。树蔸太大,有三个树根交错出来的凹洼,我堆上肥泥,种了几株指甲花。在巨石侧边,又种了三株忍冬。五月,忍冬覆盖了巨石和树蔸,整个院子,弥散了花香。冬青长得特别顺溜,蹿着身子高上去,像个郎当少年。我每天早上,喝足了温水,便去看看这个胖墩一样的树蔸,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原本是想看树蔸,怎么腐化成泥的。看它一日一日地烂,一月一月地腐,哪曾想,又冒出了一株冬青,还是榕叶的。我便请老四师傅来喝酒,喝完了,还带一壶给他,说:天成的,是最好的。
 
  啄木鸟在腐木里筑窝,也是天成的。腐木的木心,很容易被鸟喙啄空,嘟嘟嘟嘟,木粉被风吹出来。中空的树洞,是鸟最佳栖身之所。很多鸟,都喜欢在腐木的洞里筑窝。如啄木鸟、犀鸟、摇鹊鸲、白腿小隼等。树洞是躲雨最好的地方,避风避雪。腐木也是鸟类食物非常丰足的地方,有蜗牛、蚂蚁、蛾、蛹、山鼠、蜥蜴、壁虎、蜈蚣、百足虫……腐木,似乎是安徒生的王国,树洞是王国里最奢华的宫殿,住在里面的鸟,几乎可以称作公主或王子。
 
  公主和王子也会有噩梦。噩梦里,蛇是难以战胜的恶魔。蛇缠缠绕绕爬,悄无声息,爬进了树洞,张开地狱一样的嘴巴,把小鸟吞进去,也可能吞一窝小鸟,或一窝鸟蛋。鸟再也不敢来了,树洞空着,成了山鼠的乐园。黄鼬来了,一夜吃完山鼠。黑蜘蛛在洞口粘网,听着夜露的滴答声。哦,这是人无可享受的天籁。
 
  荒木要烂多少年,才会变成腐殖层呢?我不知道。泡桐腐化五年,肌骨不存。山茶木腐化二十年仍如新木。檵木腐化五十年仅仅脱了一层皮。碾盘粗的枫香树,只需要十年化为泥土。木越香,越易腐化——白蚁和细菌,不需要一年,噬进了木心,无限制的繁殖和吞噬。白蚁和细菌是自然界内循环的消化器。千年枫香树,锯成木板,可以盖一栋大房子的楼板,最终成了最小生物体的果腹之物。
 
  最好的树,都是老死山中的,寿寝南山。
 
  倒下去,是一种酣睡的状态,横在峡谷,横在灌木林,横在芭茅地,静悄悄,不需要翻动身子,不需要开枝长叶。它再也不需要呼吸了。它赤裸地张开了四肢,等待昆虫、鸟、苔藓。树死了,但并不意味着消亡。死不是消失,而是一种割裂。割裂过去,也割裂将来。死是一种停顿。荒木以雨水和阳光作为催化剂,进入漫长的腐熟。这是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历程,每一个季节,都震动人心。
 
  对于腐木来说,这个世界无比荒凉,只剩下分解与被掠夺。对于自然来说,这是生命循环的重要一环。
 
  这一切,都让我敬畏。如同身后的世界。
 
  黑领椋鸟
 
  二楼办公室右窗下有个院子,栽有两棵柚子树,一棵枣树,一棵枇杷树,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梨树,移栽一年后死掉了。杂工孙师傅说,清扫了的鸡鸭粪,堆在梨树下,咸死梨树。树怎么会被鸡鸭粪咸死了呢?我不解。“家鸭粪含盐量高,树怕盐,当然死了。人吃多了盐,也会死,何况是树。”孙师傅说。
 
  “院子里,这几天,常常有两只鸟来,咯哩哩咯哩哩,叫得好快活。也不知道它们为了什么事,这么快活。”孙师傅在给鸡鸭拌糠饭,手上搅着木勺子,低着头,对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鸟,以前没见过。”
 
  我正在院子里修剪石榴树,戴着草帽,把细枝剪下来。五月骑着流水的白马来了,石榴即将开花,再不修剪枝节,枝叶过密,透不了风,石榴花开不出来。我说,鸟长得怎么样我都不知道,哪知道是什么鸟呢?
 
  拌完了糠饭,孙师傅去埠头买鱼了。埠头有五六个打渔人,提着鱼篓,装着满满的鱼,摆在一起,等人买。埠头有五六条搁起来的麻石条,卖鱼人坐在麻石条上,杂七杂八地聊天,抽烟。我修了石榴树,修枇杷树,修两株粗粗矮矮的栀子花,又给蔷薇、水仙、茉莉浇水。
 
  “你说的两只鸟,是白头黑脖子,鸟毛有黑有白有褐。是这样的吗?”孙师傅买了鱼回来,在厨房里杀鱼。我问他。
 
  “你看见了?是那两只。”
 
  “看见了。我浇水的时候,它站在瓦屋檐角,翘着尾巴叫。是黑领椋鸟,土名叫黑脖八哥。这种鸟好聪明,会学人说话。”
  
  “鸟说人话,太恐怖,鬼附鸟身。和人说鸟话一样恐怖。”
 
  “没训,怎么会说人话。”
 
  下午,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办公室看书。窗户和枣树、柚子树差不多高。院子外是菜地、坟茔,和几块稻田、橘子林。我拿一本米哈伊尔·普利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摊在双膝上,可我并没看。一对黑领椋鸟去田埂衔草枝,飞到枣树中间的枝桠,筑巢。黑领椋鸟站在田埂的石块上,咯哩哩,叫几声,啄草茎,啄断了,衔起来,回到枝桠,溜着眼,四周望几下,把草枝横在桠口。我看了时间,它衔一支草,差不多要五分钟。草是短短的白茅。白茅已油青,抽着青叶,茎灌着浆。
 
  枣树有三米多高,旧年的雀巢还挂了两个。小山雀和麻雀都喜欢在枣树上筑巢。白鹡鸰也筑过巢。柚子树和石榴树,也有鸟来筑巢。黑领椋鸟在院子里筑巢,我还是第一次见。
 
  五月初的田野,还没翻耕,稀稀的紫云英吐出妍紫的花朵。黑领椋鸟也衔干稻草,衔干枯的扫把草。它把扫把草啄成两截。它长长有力的喙尖,嘟嘟嘟,扫把草从中间断开,它叼起断下的一支,呼噜噜飞走。
 
  看书,不如看鸟衔草筑巢有趣。鸟像赶工建房的乡民,挑沙运石搬砖扛木料,一刻也不得闲。
 
  晚上吃饭,我对我妈说:那两只鸟在筑巢,它们要在枣树上安家了。“四月五月,鸟筑巢的季节。鸟要找一棵适合筑巢的树,和我们找一块地皮盖房一样难。它找到小院里的树,是树的福分。有些树长了几十年,也没鸟筑一个巢,那不是树,是木头,枉费了枝枝叶叶。”孙师傅说。
 
  “你这是歪理。树有没有鸟筑巢,怪树什么事?鸟喜欢在哪棵树筑巢,鸟自己选。树又没叫鸟不要来。”伙房做事的张阿姨用筷子敲敲碗边,哈哈笑起来,说。
 
  “你笑什么,和你说不清。你见过苟骨树、皂角树、石楠有鸟窝吗?苟骨皂角莿多,鸟飞进去,全身刺出洞。石楠花臭,鸟也呆不住。鸟筑窝,要避着风又要透风,进出方便,找吃食容易。”孙师傅白了张阿姨一眼,说。
 
  “我不懂怕什么。你懂就可以。”
 
  “鸟是建造大师,也是风水大师。枣树上筑巢,当然理想。过半个月,枣花开了,昆虫多,随口吃吃,都是美食。”我说。
 
  这段时间,事太多,没顾得上去小院子走走,更没留意到院子里的“来客”。鸟孵卵育雏的季节,我不应该忽略。隔着窗户,我可以清晰地看见窗外的几棵树。每天早上、中午、傍晚,我在窗户边站十几分钟,看黑领椋鸟筑巢。
 
  天开亮,黑领椋鸟便咯哩哩叫,在枣树上,叫得忘乎所以。它是早醒的鸟,但我没看出它在哪过夜。它开叫了,山雀也叫,唧唧唧。院子里一下子热闹了,亮堂堂。黑领椋鸟叫得花哨,叫声有些哑,有快速的颤音。叫得畅快了,它飞到田里、菜地里觅食。菜地新种了两畦萝卜芽,芽苗还没完全长出来,露出稀稀的芽头。黑领椋鸟撇着脚,在萝卜芽地走,歪着头,突然啄入松土里,拔出一条肥蚯蚓。干黄的稻草被土浅浅地压着,把菜地围了一圈。黑领椋鸟啄起稻草,拖起来,飞到枣树上。
 
  傍晚,我去河边散步的时候,我看到了二十几只黑领椋鸟,在河堤的芝麻地吃食。我略感吃惊。黑领椋鸟以种群觅食,十几只甚至几十只,可在我生活的区域,却并不多见。它是一种很容易辨识和发现的鸟,白头黑脖腰白,嘴黑色脚黄色,翅羽尾羽有白斑,背部麻黑间杂少量白,在河流边,在山脚平原,在草坡、荒地和开阔田野栖息。它叫声花哨,羽色花哨,也叫花八哥,也常和八哥混在一起觅食。而这一带,八哥也极少见,多见的是雀和莺,及鹪鹩和鹨。黑领椋鸟体型和珠颈斑鸠一般大,行动迅速,边飞边叫。我往芝麻地扔了一个石头,黑领椋鸟呼噜噜,一下子飞走,飞到一棵大樟树上。
 
  枣树桠口,堆起来的干草,越来越厚,也蓬松。我也看不出巢的形状。第十七天,黑领椋鸟钻进草里,窝在里面,一个多小时也不出来。又过了三天,草堆中间,露出一个洞,内巢像一个平置的可乐瓶。原来它在草堆里面筑窝。
 
  五月艳阳,毛艮急匆匆地抽叶开花,野藠结出圆塔尖一样的苞头。偶尔的春雨稀稀拉拉。鸟巢建好了。鸟巢有小脸盆大,半圆形顶盖,像个切开的篮球。外巢毛毛糙糙,卷着稻草、布条、枯草和干枝,蓬蓬松松。桠口处,碗底圈一样大的洞,藏在草里。
 
  鸟巢虽然大,但很难被外人发现。枣枝披散下来,一层一层如叶瀑。枣花完全开了,星点星点,从叶芽口绽出来。蜂嗡嗡嗡,翘着毛笔尖的蜂尾。小院的初夏,石榴树和柚子也一并开花。石榴花如满树小火苗旺烧起来,柚子花则白如碎雪。小山雀和麻雀不舍得闲着,在树丫之间跳着,唧唧地叫,吃花籽和昆虫。
 
  五月二十六日,一次性孵卵五枚,两只黑领椋鸟轮流抱窝(孵卵)。一只抱窝,另一只外出觅食。巢口圆形,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巢内(相距玻璃约三米)。我数了数,巢内有五枚鸟蛋。鸟蛋青绿色,椭圆形,和水果西红柿一般大。
 
  我辨认不出来,哪只鸟雌鸟,哪只鸟是雄鸟。雌鸟雄鸟毛色差不多,叫声也差不多。一只鸟抱窝的时间,一般在四十多分钟。觅食鸟的回来,咯哩哩咯哩哩。巢里鸟也咯哩哩。若觅食的鸟没有按时回来,巢里的鸟会一直叫,叫声越来越大,像在说: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快饿昏了,饿得受不了。
 
  “院子里很快有一窝小鸟了,隔半个月,这里可热闹了。我们的福分来了。”我对孙师傅说。
 
  “积福。小鸟孵出来了,我得抱我孙子来看看。”孙师傅说。
 
  第三天(五月二十九日),在午饭的时候,孙师傅对我说:你说鸟窝是五枚蛋,我数了数,是五枚,可其中一枚更大,蛋壳是麻黄麻紫斑点,壳皮是淡白色,和其他但颜色不一样。
 
  “不可能。一窝鸟蛋有两种。”我说。
 
  “我看得很清楚。我眼睛还没开始昏花呢。”
 
  我放下筷子,往办公室走。一只黑领椋鸟在巢里抱窝。它露出半长的喙,尖尖的,青钢色,像一根锤扁锤尖的铁丝。白绒绒的头羽很是醒目。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盯着鸟窝——即使中午不休息,我也要看清巢里的鸟蛋。我相信孙师傅的话。多出来的一枚蛋,很可能出现了寄生蛋。四声杜鹃、鹰鹃、斑翅凤头鹃、噪鹃、雉鹃等鸟类,善于把自己的卵孵在黑领椋鸟的巢穴里,由黑领椋鸟(代亲鸟)代孵化代养。尤其是四声杜鹃和噪鹃。
 
  在黑领椋鸟换岗孵卵时,我看清了,确实出了一枚麻壳蛋。我查资料,比对了鸟蛋的颜色和大小,我判断麻壳蛋是噪鹃下的。噪鹃有“偷蛋”的习性。它乘黑领椋鸟离巢之机,把巢内的卵吊走一个,吃了或扔掉,把自己的卵孵在巢里。巢寄生出来的噪鹃雏鸟“推蛋啄雏”的伤害行为,让代亲鸟“断子绝女”。
 
  翌日,孙师傅去埠头买鱼。闲着没事,我去看看卖鱼人。在路上,我对孙师傅说,鸟窝里,可能只养出一只小鸟了,其他鸟可能没有成活的机会。孙师傅吃惊地看着我,吸着烟,说:“你说这个话有什么依据。好好的,怎么会只出一只鸟。”
 
  “鹊巢鸠占,你明白什么意思吧。”我说。
 
  “不知道。我一个割草挖地的,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巢里的那个麻壳蛋,孵出小鸟后,会把其他蛋推出巢外,摔烂,或者把其他蛋孵出的小鸟,推出巢外,摔死或啄死。这是鸟的一种巢寄生现象。”我说。
 
  “我要把那个麻壳蛋偷偷摸摸夹出来。这么残忍的鸟,我不能让它出生。孵了它,它却灭别人后代,忘恩负义。”孙师傅又点了一根烟,把刚刚吸的烟头狠狠踩在鞋底下。
 
  “这是一种动物繁殖的自然现象,不存在忘恩负义。自然的残酷性也在这里。因为残酷性,物种才会进化。”我说。
 
  天燥热,熏人的燥热,烘着身子。也烘着大地。路边田边溪边开满了菊蒿花,黄黄的。栲树发出的新叶,油光滑绿。院子里的两株美人蕉,叶子一天比一天肥厚,厚得往下耷拉,卷下去。枣树的花已谢,丫节上缀满了比豌豆小的枣果。我出差两天回来,黑领椋鸟的内巢里,那个麻壳蛋没了。吃午饭时,我问孙师傅:你是不是摸走了那个麻壳蛋。孙师傅嘿嘿嘿地笑,说:田有稗草,哪有不拔的呢?西瓜地长野葛,哪有不割呢?
 
  “这是两个道理。稗草野葛影响农作物,当然清除。可鸟的生活习性和繁殖方式,遵循自己规则,你怎么可以摸走呢?”我有些生气。在自然状态下,我们不能干预自然,包括动物植物的生命。
 
  “鸟蛋煨了炭火吃了。我也吐不出来。明天台风来了。我们要预防一下台风,玻璃门窗要全部关紧,竖起来的杆子要放倒,花钵移到房里。几棵树,最好剃一下枝,不然被风吹断了。”孙师傅说。
 
  台风说来就来。到了晚上,风呼呼呼,大货车压公路一样,咕咕咕,轮胎磨着路面,呼呼呼,夹带着强烈的气流呼啸。天气预报失灵。天气预报经常失灵。失灵的时候,往往是最关键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可睡不着。风太急。关紧的门窗,被风拍得啪啪响。围墙外的一丛苦竹林,沙沙沙。我起身站在窗前,见竹林向北弯下去弯下去,弯出一个半圆的弧度。完蛋了,枣树上的鸟巢,可能会台风掀翻了。我喊上孙师傅,扛了木楼梯,去院子里。风往人身上压过来。孙师傅扛不木楼梯,我们便两个人抬着,借着路灯,脚步蹒跚,一前一后,晃着身子。
 
  楼梯靠在枣树上,我用一张大塑料皮包住了鸟巢,但有不敢包得太紧,便围着桠口,用强力透明胶带一圈圈扎起来。我感到整个身子在楼梯摇晃。孙师傅紧紧扶着楼梯,生怕我摔下来。幸好,枣树挨着房子,房子挡住了大部分的台风。
 
  到了下半夜,暴雨来了,噼噼啪啪。路灯下,雨线白白,绷得紧紧,像弦。雨珠从地面上跳起来,落下去。
 
  清早,我去看花圃,蔷薇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雨未歇。雨徐徐而落,软酥酥。山野却一片明净。看了花圃,我去办公室喝茶,见鸟巢安然无恙,黑领椋鸟缩在巢里,眼巴巴地看着外面。鸟在孵卵时,最大劫难便是台风,其次是蛇吃蛋。台风会把整个鸟巢掀翻在地,鸟蛋全碎。“倾巢之下无完卵”,就这个意思吧。很多鸟,如灰椋鸟、八哥、鹪鹩、红翅旋壁雀、黑眉柳莺、红隼等,喜欢把巢营在树洞、石岩洞、崖石缝隙,既隐蔽,又安全躲避了台风。有一种叫声特别明媚又暧昧的鸟,专吃昆虫,比麻雀小,外观和相思鸟很相似,叫棕脸鹟莺,在低山地带枯死的竹子洞中营巢,既避雨避风避热日,又干燥舒宜,还躲过了巢寄生。这样的生存智慧,无出其右。
 
  六月七日,抱窝第十三早上,我便对孙师傅说,鸟今天可能破壳了,四天内肯定会破壳,你守着,什么事也不要干,见了破壳,你叫我来。孙师傅嗯嗯地应着。守了一天,他也没叫我。晚饭时,孙师傅说,再守一天,人会疯了,盯着窝看,自己像个傻子。
 
  “你还真是个傻子。窗户外,有一个鸟巢,鸟孵化破壳,我们可以直接看到,比电视现场直播好看,更直观,一辈子也难以遇上的大好事。你还不愿看,是不是真傻子。”我说。
 
  “孵小鸡小鸭,见多了,有什么值得看?是傻子才看。鸡也是禽,鸭也是禽,鸟也是禽,禽破壳还不是一样的。你才是真傻子。”我被孙师傅说得哑口无言。
 
  第十五日中午,黑领椋鸟站在桠口外的枣枝上,咯哩哩,咯哩哩,叫得十分敞亮。巢内,一只鸟蛋,慢慢被撑开,裂出两半。雏鸟顶着小半部壳,探出了头。脖子细细,如出泥藕芽,似乎难以承受脑袋的重量,脑袋便软哒哒垂下来。眼部黑黑,喙部黄黑。壳慢慢裂下来,雏鸟出来了,全身肉红红,椎骨可见,脊背横着一排稀少的黄毛。雏鸟鸟喙啄壳,壳裂。鸟从封闭世界破壳而出,第一次感受到了光(眼还没睁开),感受了风。雏鸟缩着,扒动着脚,扒动着翅(翅像没有成型的脚趾)。
 
  到了傍晚,四只雏鸟都破壳了,瘫睡在巢里,偶尔张开竹汤匙一样的嘴巴,露出肉红的喉咙,和黄喙角。闭着眼,张开嘴,也不叫,张着张着,脑袋耷拉下去,继续睡。
 
  破壳第三天,雏鸟张开嘴,低低地叫几声,嘁嘁,嘁嘁。黑领椋鸟一前一后,忙于喂食。食物是蚯蚓、小蛾、菜虫、甲虫。鸟站在巢里,喙角夹着蚯蚓,四只雏鸟全抬起头,张开嘴,嘁嘁叫。雏鸟身上有浅黄色的绒毛,眼睛睁开,眼睑下垂,一副欲睡未睡欲醒未醒的样子。
 
  第七天中午,我正在看书,我听到了窗外咯哩哩咯哩哩的鸟叫声。叫声很激烈,很惊慌的样子。我扔下书,连忙站起来,看见一只猫扑向鸟巢。两只黑领椋鸟扑撒着翅膀,叫得十分撕心。我打开窗户,摸起烟灰缸,砸向猫。猫跳了下树。雏鸟可能受了惊吓,有两只,从巢里掉了下来。我跑下楼,奔向枣树。一只雏鸟已被猫叼走,不知去向。我把雏鸟捡了起来,托在手掌上。雏鸟腹部剧烈起伏,急促地呼吸,嘁嘁嘁,叫得哀嚎。鸟巢离地面有三米来高,幸好雏鸟落在石楠绿化带上,没有被活活摔死。雏鸟的全身已覆盖了羽毛,出了毛色。
 
  单位的大院子里,有三只外来的弃养猫,来了,再也不走。其中有一只母猫,已在大院子里生活五年,生过四窝猫仔。这些猫仔都送了人。大院子里老鼠多,鸟也多。我和孙师傅说,在鸟留巢期间,我们得把猫拴起来,关起来喂食。“猫聪明灵活,抓猫难度很大。”孙师傅说。
 
  “吃饭的时候,猫去饭堂吃鱼骨。你用抄网扑它,不要被猫咬了。它再灵活,也逃不出网罩。”
 
  “拴了大院子里的猫,若是还有外来猫进来,我们怎么防得了。”
 
  “听天由命。我们是能防则防,能护则护。天然物,天然生天然死,各物各命数。”我说。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午睡,我被嘟嘟嘟的敲窗声惊醒。谁有这么高,可以站在我窗户下敲窗啊?!我侧脸一下,一只黑领椋鸟在啄玻璃。它站在窗台上,撒开翅膀,对着玻璃照自己,还不时用喙啄玻璃。我一下子笑了。我看着它(不知道它是不是看见了我)。我想,蒲松龄写《聊斋志异》,可能是受了鸟照镜子的启发,才写的,不然,鬼狐哪有那么美呢?那么通人呢?
 
  破壳第二十二天,雏鸟开始试飞了,飞到窗台上,飞到柚子树上,飞到矮房顶上。还飞到田野里,啪哒啪哒,扇着小花蒲扇一样的翅膀,跟着母鸟,去吃食。雏鸟飞得并不远,飞十几米,歇一下,跳来跳去,欢叫。
 
  可没过两天,孙师傅拎着一只试飞的黑领椋鸟,找我,说,鸟在菜地吃食,被乌梢蛇伤了,右边的翅膀断了,羽毛撒了一地,鸟身沾了好多血。其他几只鸟,在菜地叫了好一阵子。我提了鸟过来看了看,说:去诊所,找廖医生消炎包扎一下,我们喂养几天。
 
  “谷子养麻雀,小鱼养白鹭。可这个花八哥,用什么养。”孙师傅问我。
 
  “蚯蚓、菜虫、肉松面包,它喜欢吃。”
 
  孙师傅是个细心人,挖蚯蚓,掰面包屑,喂它。嘘嘘嘘。孙师傅吹一下口哨,它就咯哩哩叫几声。它叫了,隔不了几分钟,伙房窗户外,也有咯哩哩的叫声。它的父母在叫。它们呼应着,秘密地。
 
  廖医生给它包扎了六次,便不用包扎了。鸟可以扇翅膀了。又养了两个星期,孙师傅把鸟放在院子里,让它自己去山林。
 
  这一家子,一直在这一带生活。在橘子林,在河边,在大院子里,在荒地,我常常见到它们。有时,孙师傅在菜地干活,无聊或开心了,情不自禁地吹几声口哨,嘘嘘嘘。一只黑领椋鸟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到了他身边。他不知它从哪儿飞来。他把挖出的蚯蚓,用木棍夹起来,鸟啪啪啪,快速走过来,张开喙,把蚯蚓啄进嘴巴,边吃边歪着头看他。吃完了,咯哩哩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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