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选本如何选,一直是读者和文学界关注的话题,编选者的作品鉴赏力和文学史眼光,直接关系着如何为当下文学现场“立此存照”。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张莉近期连续推出《2019中国女性文学选》(清华大学出版社)和《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中国青年出版社》两种年度选本,尝试在年度选本中弃“全”而求“新”,力图呈现年度创作中所表达出的艺术新质。
4月11日晚,“众声喧哗,杂树生花——20位作家云上畅谈中国短篇小说的调性”暨《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新书发布会在腾讯新闻直播。文学批评家张莉与作家邵丽、李修文、徐则臣、弋舟、张楚、陈崇正、卢德坤、王姝蕲、林培源、崔曼莉在线畅谈中国短篇小说的调性。作家邓一光、李宏伟、张柠、张怡微、张惠雯、班宇、李唐也发来视频参与直播互动。这些作家年龄从“50后”到“90后”不等,代表了当下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
调性:独特中兼具共性
徐则臣从三个方面判断一个作家的“调性”:文体自身的规定性、作品风格与作家内在的气质。首先,调性在文体上要协调;需要从篇幅、节奏、密度等因素判断是不是短篇小说,能否区别于中、长篇小说;其次,是作品呈现出的风格,要有作家鲜明独特的修辞风格;第三,是作家本人的特性与气质。一个作家不可能一辈子都用假嗓子说话,文终须如其人。三位一体之后所呈现的即一个作家的调性。
弋舟则提到了“隐秘的共性”。当人们在谈到“调性”这个词的时候,首先联想到的是某种独特的个性,但同时文学也自有其内在的标准。“比如这次张莉将20个短篇选在一个集子里,一定有内在的准则。在这种准则之下,她确认了这20位作家内在的文学调性,年选即是她对某种文学共性的集合。当然,这种共性的表达又是各具声色的,大家必定有隐而不宣的根本起点。”
邵丽认为,“调性”很难说得清楚,这也是小说的秉性和魅力之所在。构成小说调性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小说的结构,表达的把握,核心思想和价值观,甚至字数和断句方式等。每位小说家在创作时都在有意无意地寻找和追求调性。优秀短篇小说的文字力量让人的心灵极其震撼,如马尔克斯《礼拜二的午睡时刻》、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鲁迅《故乡》、海明威《老人与海》等,这些作品之所以产生这么巨大的影响力,在于找对了调性。她很赞同弋舟“隐秘共性”的说法,每个作者都有创作个性,但是好作品,往往又具有共性。这些优秀作品用特写的镜头,恰切的色调讲述他们在绝境中如何生存,如何活出勇气,活得体面,保有尊严且心怀敬意。人类的感情是可以共鸣的,带着个人情感创作的作品,会引发相似的情感体验而产生“共情”。
陈崇正将长篇小说比作“如来佛祖或者千手观音”,短篇小说是“罗汉”。长篇虽然更具复杂性,但一旦写顺手,不需要太担心开头和结尾,比较舒服,而短篇则需要瞻前顾后、反复思量,方寸之间见功夫,这就形成小说不同的调性。优秀的短篇小说应该像罗汉那样精致、灵动、欢腾、安静、务实、紧凑,无论是抡着棒子还是手结定印,都能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丰富各异且具有表现力。
新异性:优秀短篇小说调性的共通之处
“新异性”在直播会中被频频提及,这也是《我亦逢场作戏人: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重要的选文标准。本书主编张莉谈到,她眼里的新异性在于作家的新作是否能够呈现出他的新素质,他的新风格,要和他以前的小说有变化。对于年轻作家而言,她更看重作品的创新性和异质因素,哪怕其作品有所缺憾,但仍然会抱有期待。
卢德坤认为,调性是与作家的阅历、识见、心性,偏好的美学方向,以及所处时代有很大关系。在他看来,新异性跟调性一样很难把握。有时候特意追求花哨的形式,效果可能还不如平平实实去写。最理想的状态下,新异性应是自然而然得出的结果。写作者可以在心中设立一个自我认可的标准,随着识见的深入,这个标准可能会随之发生改变。但不管怎么变化,这个标准主要还是跟“文学”“求真”这两件事有关。“如果在创作上逐渐形成较为坚实的内核了,那就坚持它,调性没准就这样发展出来了。”
林培源提到了短篇小说“陌生化”的问题。在他的理解中,新异性要保证新奇和异质,即构成调性的一个方面,这会很容易让人想起小说的“陌生化”。如果小说有调性,必定提供了某种陌生化的效果,使得其拥有专属于作家个人的、独一无二的气息,旁人无法取代。比如有些作家擅长渲染气氛,有些作家则擅长架构精巧的文本结构。小说的一个调性就是将新奇和新质性联系在一起,将读者从日常阅读习惯中解放出来,让读者恍然大悟:小说也可以这样写。调性看起来像是虚无缥渺的概念,实际上由小说叙事的具体细节或者语言风格所呈现。除此之外,还有地域性问题,或者说作家的个人经验问题,比如说地方方言的使用,或某地风土人情在小说叙事中的渗透。
李修文则补充谈到,在许多时候,“新异”并不仅仅意味着向外看,还包括着向内看,向古典里看。中国古典文化里,埋藏着许多可以重新激活当下生活的力量。“我是那种需要生活和创作彼此袒露彼此见证的写作者,而这样一条说书人的道路,令我沉醉和不断感受到‘新异’带来的刺激。”
众声喧哗:容纳不同的美学风格和调性
新书所选的20篇作品,是张莉和她的学生从2009年近200篇作品中,经常反复的讨论、对比,最终确定下来。她谈到,这个过程非常的纠结,尤其是缩减到40篇以后,越来越难做选择。“我不能说它们是最优秀的,但是,它们是2019年度短篇小说作品中别具魅力与调性的。其实我希望这本年选容纳不同的美学风格和调性,所以才叫‘众声喧哗’。而且中国的年选也很多,各有追求,它们体现不同批评家的审美和标准,这也是一种众声喧哗。”
张楚觉得,这是一部很有特点的小说集,所选小说具有一种内容和形式上的探索,也有对新世界精神气质的探究,其中一些小说自觉地对当下社会中的热点问题进行了透视和梳理,比如李宏伟的《沙鲸》、卢德坤的《逛超市学》、林培源的《诞生》以及李修文的《我亦逢场作戏人》,在文本上进行了一些有意义的探索。比如《逛超市学》没有故事内核,就讲述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进行自我精神状态的树立;《沙鲸》、《诞生》的双重叙事特色,《我亦逢场作戏人》的民间说书人讲评书风格等,这些作品都对新旧世界的变化进行了反思。另外还有一些小说用独特清晰的声音呈现了 “骆驼穿过针眼”的不可思议和魅力,以及只有短篇能够呈现出来的独特性。
张惠雯认为,健康的文学生态应该是众声喧哗、杂树生花。小说是一门艺术,应当千人千面、风格各异,每一种风格都有其独特的魅力和光彩。当下的小说界不仅应该重视厚重的历史,如家族史一类的宏大叙事,还应该关注私人生活的,关对家庭和个人情感所展开的精致的写作。“我们不仅应该鼓励小说家去关注社会的底层,也应该鼓励他们把目光放开,看到社会的层层面面,譬如说也关注到中产阶层和富裕阶层。”她谈到。
“如果说形式上的东西还有可能随着时代变化而不同,那么精神上的调性是不会过时的。这是人类永恒的一种情感性的东西,精神性的东西和流动性的东西。”张柠谈到,调性对于短篇小说而言,首先是形式概念,像语言的节奏、节拍,叙事起伏、缓急。一个成熟作家会逐渐形成自己的调性,但当他更为成熟时,调性反而会退居其次,精神性的东西会压倒这个调性。小说《刘玉珍》(这里对吗?是玉珍的小说,还是有个小说叫《刘玉珍》?如果是张柠自己的小说,要说明一下,比如说他在谈及自己的小说《刘玉珍》时,类似这样的表述)的调性除了形式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即童年的乡土社会经验,这是一种不适、不安、不满的情感,以及形成的反讽和悲伤。生活在这种贫苦背景之下的农民农夫,在张柠的少年心灵中留下了印记,他觉得他们在自己的小说中被完全呈现出来了。
在自由讨论环节,有读者针对邵丽、李修文、徐则臣、王姝蕲、林培源等作家的小说与调性之间的关系进行提问,作家结合自己的创作予以解答。李修文谈及创作心得时说,调性的重要性在于能够具体地分辨和亲近那些有着各异声音的个人,并且最终感受到这个时代内部涌动的人格力量。许多时候,作家写作的心路不是方法论的问题,不是纯粹的美学问题,而是深入世界的深度和难度。“我特别重视当下生活里的真实力量,经常走近真实的人,听他们讲真实的故事,但我绝不是在写非虚构,我是在用材料的真实去致力于建造美学上的真实。”徐则臣谈到小说《青城》的来源:写完《西夏》和《居延》,总觉得再写一篇小说才能圆满。后来,他将主人公取名青城,从此三姐妹才算齐了。青城所呈现的调性,要放在整个系列里才能感受出来。这部小说相对而言是飞翔的、超越的,在语言上也比较节制,留白多一点,然后整体上烘托出这样一种气质,即调性。
最后,谈及这部书名字的由来,张莉介绍到:“《我亦逢场作戏人》并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种作戏人,小说写了一个有故事的生活中的普通人,但他有令人感慨的担当。选用这题目做书名,首先是它短篇小说艺术追求的新异,有中国小说气质。而且,文体形式的含混,有人说是小说,有人说是散文;同时也有对普天下最普通人的同情之义。当然,这书名也会引起大家好奇。如果人生如戏,我们都是戏中人吧,但此做戏非彼做戏,不能从字面理解,小说有一种无奈和在重压环境之下的追求和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