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前,苏沧桑带着两本新散文集亮相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其中,《等一碗乡愁》,进入散文批评家古耜主编的《悄吟文丛》,由中国言实出版社推出。这部文丛汇聚了当下10名女性散文作家的作品。在序言中,古耜以“创作才情”和“思想风采”作为关键词评述了苏沧桑的散文。通读苏沧桑历年散文,我认为,温切和体贴是苏沧桑散文的品格,而这种品格的背后,则有着个人成长史和文学接受史的维系。作为海岛上出生的女性,父母的知书达理,80年代的大学教育,民航的工作经历和进入作协系统后的文学交往等等,这些因素无不影响着苏沧桑的写作立场和表达。
温切、体贴仅仅构成散文写作的背景因素,经过审美的转换,形成了相对稳定的苏沧桑风格。除了《等一碗乡愁》之外,《水下六米的凝望》是苏沧桑同年亮相的另一本散文集,作品大致皆可归入情感美文的类型。两本集子所收的作品,从篇幅上看,都不是很长,基本在5000字以内,这一点,与近些年来散文的尚长、尚大之风并不契合。无论多么微小的场景或者事物,皆以温情为注脚,再加上文字的调色,使得这些散文具备了温润的质地。
苏沧桑对吴越诸地的风情图卷饱含一颗钟情之心。在其笔下,不管是景、物或者是人与事,一旦遭逢之后,作者皆忘掉了原初的动机,只有丰沛的感受一地逶迤,然后使用文字去复原那些最初的邂逅。从文字的精神脉络和布局来看,苏沧桑的散文与孙犁晚期散文的面目存在着精神共相,一是追求散文写作的“真实与实相”,反对散文写作的虚矫和夸大。而“此时此地”则是保证散文“真实与实相”的前提基础,实际上孙犁提及的“此时此地”即新世纪散文里谈及较多的散文的“体温”及“在场”问题,对“此时此地”的维系,不仅关涉作家的写作功力,更重要的是,作家需要具备基本的主体自觉,如此,方能够准确地复原那些空色转化中的触觉、感受、思绪、情愫;二是孙犁作品整体风貌上的“低音淡色”,反观苏沧桑的散文,作品中情感线是分明的,然而姿态则放得很低,显现出低回婉转的特色,与孙犁的“低音淡色”一脉相承,且没有上个世纪90年代情感美文哲理的嵌入和说教的气息,苏沧桑在作品中为读者敞开的往往是一扇小小的门,小扣柴扉,推门而入,沿着细柳垂堂,有蛙鸣水声,有掩映的栏杆回廊,景致虽不雄壮,却幽深娴静,自成一统。
且以《所有的安如磐石》为例,苏沧桑采用了意象叠加的方式,将景、情、人统筹在一起,构造曲水流觞的意境。意象在这里作为文本处理的基本切入点,在文章的开头,是磐安乡下如露珠一样的眼睛,在清晨纷纷醒来,在相互张望中,有清澈的气息在传递。其中有一小段,她特意描写了一头老黄牛的伫立——它抬起纯洁的眼睛,像一颗巨大的露珠,眼一眨,睫毛上一串露珠“吧嗒吧嗒”落进土里。接着,她写到了古茶厂里的婺州东白的味道,以至于从自我的身体里生长出地主婆式的慵懒。再然后是一棵古树所隐含的苍茫时光,还有大地上的劳作场景以及食物的恩赐。苏沧桑捕捉到亲切的故乡气息,并以感受性的细节做成绳结,以雕刻内心的情状和思绪的闪回。翻阅苏沧桑的散文作品,尤其是山水记行主题的文章,可以看出,她致力于江浙大地“清嘉”图景的勾勒,其中,场景的匠心独运,意象推出的错落有致,皆可见出她的旨趣所在。
吴越文化以海纳百川及创新性为根基,就思想史和文学史的近现代演变来看,吴越之地此际强势崛起。这一地域涌现出大批的思想家、作家,他们对中国近现代的文化版图产生了重大影响,而在文学艺术层面,这一时期的吴越文化又可细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峻急深沉的文风,以周氏兄弟为代表;一种则明丽典雅,林风眠与俞平伯堪称典型。就当下的浙江散文而言,本土的陆春祥、赵柏田、苏沧桑、周华诚等,承继的恰是明丽典雅之路。他们有各自的题材领域,各自开掘的富矿,但隐隐然皆有着秀丽的韵味。也正是因为对吴越文化明丽典雅之路的专注,使得苏沧桑的散文写作呈现出中正平和的特色,这一点,与近些年来崇尚偏离型文体的散文写作而言,形成某种疏离关系。“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家不可能去计较具体城池的得失,而正是不完美,才真正构成了一个作家继续深化的内驱力。
近年来,苏沧桑在非虚构散文写作方面另辟蹊径。她致力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主题,聚焦中国南方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元素,结合个人化的深度体验(如亲手造纸、采茶、养蚕、酿酒、养蜂等等),时空交错,古今勾连,创造了一系列具有鲜明个人气质的文字,推出了多个中等规模的非虚构散文作品,如《纸上》(《人民文学》2017年第5期),《与茶》(《人民文学》2018年第11期),《跟着戏班去流浪》(《十月》2018年第1期)以及刚完成的《牧蜂图》《春蚕记》《冬酿》等等。从中大致可以看出,苏沧桑逐渐确立了自己的非虚构写作风格,并找寻到了独属于自我的写作秘诀和艺术自由。
苏沧桑的非虚构写作之路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即基于个体的人伦品格和心性,苏沧桑是一个特别善于接纳他者的作家,接纳同质的和异质的对象,也是一个作家认识水平的进步所在。善于接纳加上自我放低的姿态,就很容易进入对象内部,这个内部包括人物内心的波澜,时空条件下各种力量的升降,自然进程与人力因素的叠加,以及有待发现的生长性要素。上文提及的写作秘诀,其实就对应着作家尽可能地进入事物内部,作为感受者、呈现者而存在,进而摒弃了主观性的先验判断。综观这三部作品,就写作素材而言,苏沧桑由当下进入到深邃的文化时空中,古法造纸也好,龙井茶艺也好,越剧也好,皆是地方性文化遗产的重要点位,它们身上寄托了一代代人的热情和劳作。就处理方式而言,全身心的介入得以确立,因此,触觉和感觉的毛孔无比丰富,在场感强烈。《纸上》一篇中,作家以一种指代性的处理,将自我置入现场。而在另外两篇作品中,作者则以一种直接抛入的方式进入故事现场,自我的心思和思绪渗透到诸多微小的细节之上。《与茶》中对茶农老母亲的刻画,《跟着戏班去流浪》对烧饭婆婆的体味,皆是如此。这种处理方式,实际上关涉非虚构作品整体性的真实问题,即关注流域比之关注河道更具备阔大的视野。在表达上,作家也精益求精,构造了独属于她个人的雅正风格。在保留生活气息的原初味道基础上,苏沧桑还会将声、光、色这些自然的因素引入到作品中,搭建某种独特的画面感。《纸上》中多次写到了阳光,不同季节的阳光,不同场景的阳光,赋予其呼吸起伏的曲线。《与茶》则展开了颜色的构造,《跟着戏班去流浪》则是雨与雾的勾描。以上,皆体现出作家在文字上的用心,也彰显出苏沧桑笔下非虚构作品的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