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福来甩的羊鞭最响,鞭子在地下会响,在空中也会响,在草尖上会响,在河面上也会响。最神的是,早晨,幸存端着红薯粥喝,福来一个鞭子过去,在幸存的碗上打旋儿,啪的一声。幸存的红薯块从筷子上跌下。
幸存刚想骂,那鞭子就绕着幸存嘴前只窄窄一草叶宽缝隙间又响了。
那幸存家的羊“花脸”,就识趣地“咩咩——咩咩——”地叫了两声,算是温顺地答应福来鞭子的呼唤。
几家的羊从胡同,从柴门出来,那些羊们都挨挨挤挤地往福来身上靠,羊眼温柔,那声音就像在讨好,福来就像检阅兵士的上将军,把什集各家羊的方面军扫视一眼,说,今天去沙河坝。
对福来的将军站位,我家的羊炉匠颇看不上眼,炉匠也有领袖群伦的气质,炉匠见过福来死皮赖脸地抄我作业,炉匠曾用角抵过福来几次,福来拿鞭子吓唬炉匠,有次炉匠把福来的裤裆都抵破了,福来只是用鞭子吓唬,他不敢下手,他抄我的作业是其一,他家的母羊,还要我家炉匠的眷顾,才能下崽。
到沙河坝子,我家的炉匠才是头羊,福来只是在羊群的边上,看哪只羊想逸出队伍,偷吃路边的庄稼。他那乌黑发亮的鞭子,还有那红的缨子,才一甩,击在半空,“啪”的一声警告,清脆得紧。
福来就喜欢放羊,他爹用鞭子抽他叫他上学,他总是从课堂偷跑。
什集的羊,像人,也以群分,有好几拨,脾气志趣相投的就混在一起,气味不对的就裂穴,我们和福来幸存的这群,一百多只,大羊几十只,小羊七八十只,如水泊梁山的天罡地煞。绵羊,山羊,绵羊是曹濮平原独有的小尾寒羊,山羊也别异,是青山羊。绵羊多雪白,也有局部黑眼圈、黑屁股的;山羊,则是四青一黑,设色均匀,背、唇、角、蹄为青,两前膝为黑,像是缀的黑补丁,又像春节写对联溅出的墨点;青山羊,不论公母,都有角,有须,有髯,一看,老于世故像沉思的哲学家,山羊姓山,多奇崛,好爬高,无论是墙茬子、粪堆还是屋脊、树梢、草垛,都是展现身段的道场。我们这里说山,是形容词,指敢斗狠冒险敢豁出性命。山羊喜穿房越脊,如乱世里的武林高手,浊世里的翩翩佳公子,那蹄子在一排排的屋瓦上,荡逸过去如铆钉,如雨点,踢踏的舞步,在外人眼一觊,毫无章法节奏,其实步步惊心动魂,步步踏实落实,故意给乡村匮乏的生活制造话题。
到了沙河坝头,就是福来甩鞭子的专场,这时不用担心鞭子甩到谁,比如那些胡同里冷不丁出来的小孩或者猪狗,在野地里,甩鞭子最过瘾,痛痛快快地甩,大呼小叫地甩,骂骂咧咧地甩,一个人甩,两个人甩,扬起鞭子,在半空中,鞭子一旋,就闪一道寒光,啪的一声把空气撕裂口子,那些羊,知道这是小主人谝能,还是安详地吃草,对草温柔些再温柔些,那些震撼的空气,在我们的耳膜上撞击:啪啪啪。
当天快黑的时候,福来的鞭子就响,如响在黄昏里的铜号,这时羊也吃饱了。
鸡要宿窝,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大阵仗的炊烟渲染住村庄河道,水似乎慢了,道路也窄了,黄昏给这些东西镶边,这时的太阳也像刺猬慢慢紧缩在村子的后边。
这时的羊和福来、幸存和我,脚上就像踩了二两的酒瓶子,故意歪歪斜斜地走,那些被草撑大的羊肚子,东摇西晃的,一副陶醉一副小康。
还是我家的炉匠,有王侯风范,在前面行方步,走虎气,一副尊者模样,紧跟其后的是后宫和王子王孙、公主格格之类。那些羊们,在炊烟中行步,走过一座座瓦屋,一个个粪堆,一处处麦秸垛,几声亲热的犬吠好像在迎接羊群,羊们和福来们也就慢下脚步,或者停下,看自己家的狗,扑上前去。我们都喜欢狗,勾肩搭背似的,狗直接扑在肩上,有的扎到怀里,有的裆里穿越,羊与狗也亲热,有界限但又没界限,吃肉的和吃草的,感觉有炊烟横在面前,细看又空无。
贰
羊在某些人眼里是沉默的,怯生的,当我想到童年和离开多年的土地,我就会想到那些羊们,他们是祭祀的常客,待宰的被侮辱的,但他们装点的那种仪式的悲怆,谁能抹去?是羊的血唤醒我们某种敬畏,多少草才能养成一只羊,多少羊才能让一个屠夫最后把刀子变成了草,当自己也成了一根草,那时才知道了羊的秘密,知道了向生灵们说对不起。
我在珠海的街头,在黄昏的时刻,看着拱北关口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想到的是羊,我也是背离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都市寻找青草的羊。城市里哪有青草,只有那种叫草皮的东西,被人伺候的草,是贵族的草,不适合羊的胃,青草只在城市的边缘,或者是被人遗忘的空地里,我曾在城市里见过有一小片地,还没有被水泥吃掉的空地,不知被谁种了几畦子的菠菜,绿油油的,那垄沟也是那么的漂亮,这一定是一个怀念乡土的老农不忍心土地被抛荒。我看到那几畦子绿油油的菠菜,像羊一样,想趴在那些菠菜上啃上几口,即使满嘴的汁液在城市里流淌。
我也在珠海拱北的广场上,看到过一个男人,拿着一个蛇皮袋子,走着走着,突然泪流满面,我看出来,这也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外省人,他的孤单不只是一个人在城市里的孤独,还有精神的无依无靠。从他的眼神,我看到了失群的羊才有的那种恐惧,他为什么哭?是迷途的羔羊一样迷失在这个关口?还是接到了留守在家的孩子的电话,说母亲生病了?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在这个广场上,我看到了他哭,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哭声,我想走向前去,想拍一下他,说,兄弟,我和你一样,我在你背后跟着你很久了,你是一只羊,我也是。
我知道,我心里埋着羊情结,也埋着一片青草,在一个夜里,我读到徐俊国的一首写羊的诗:
怀孕的母羊走过大地
草籽正好触到温暖的乳房
它跪进清清的河水
照了照脸 用去一朵荷花绽放的时间
洗了洗身上的泥巴
用去一只病蜻蜓从阴影中飞到阳光下的时间
我尾随它转了很久 直到它爬上遍布碎石的山坡
那是危险的石料场 工人刚放完炮
它在一片麸子苗中停住 用蹄子一圈圈缠茎蔓
直到把那个难看的伤疤藏得严严实实
这是一个仪式 而且如此隆重
这只羊想让孩子 一出生就能看见
自己的母亲干净而美丽
这是一只怀孕的羊,她的乳房也装满了大地的草籽,装满了大地的乳汁,在大地之上,她为温饱而奔波,辛苦,渺小,艰难,稍微大的乡间的一个石块,一丛荆棘,都会刺伤她,使她痛苦。
但这是一只爱美的羊,如爱美的女人,这是一只怀孕的羊,想给未来的孩子以美的迎接,她用草的茎蔓把难看遮掩,为的是未来能看到一个干净美丽的母亲。
这是只令人感动的羊,羊有自己的舞台,也有自己的悲剧和喜剧。我还记得,母亲曾说,应该给我娶一个羊模样的女人,那种女人良善,但这种女人是献祭吗?一个无用的文人,值得一只羊依附?想到母亲当年的话,我有一种苍凉在喉。羊的眼眉羊的身段还是羊的性格?找到一只温驯的羊的精神,也是多么的奢侈啊。
我曾听过一个羊肉汤馆宰羊的故事,一个老板从农村买了一大一小两只羊,这是一对母子。这天,老板准备把大羊宰掉,他把刀放在屋外的案板上,转身进屋拿盆以备接羊血用,可等他把盆拿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把刚磨好的刀子,其他人和他的妻子都说没看到。
这个时候,那只大羊还低着头在舔小羊,而小羊卧在地上,为了不让小羊看到大羊被宰杀的场面,老板就想把小羊拉走,可就在小羊被拽起来的一刹,人们在小羊身子下看到了老板正在找的那把尖刀。谁都不知道这把刀子是怎样到跑到小羊身子底下的……
还是回到童年去。下午放学才四点,时间还早,光阴还早,大家都赶着羊去河滩。
每家五六只,七八只,还有十多只的,就像班里学习小组的人马,组长可不是叽叽喳喳的我们,而是羊们,每家的羊,都有一个领袖,都有一个管事的,那是头羊,有的是公羊,有的是母羊。
这时绳子也不用了,把拴羊的绳子往羊的脖子里一缠一绕,像是黝黑的皮项圈。那些羊可白了,洁净的人不敢用手触摸。有时白的羊会下到河里,就如把一堆白云一堆雪赶进河里,那些羊可有意思,就像是集体跳水,扑通扑通从岸上跳下。我们在岸上看着,有时也会和羊们共浴,大家骑在羊身上,在水里,羊的脊背很滑,那些毛都贴着身子,光着屁股爬上去,一点都不扎。
羊也反抗,一下把我们从背上摔下,落水更好玩,大家有的抓住羊角,有的抓住羊的乳头,有的抓住羊的尾巴,反正和羊不离不弃。这些羊都通人性,真的是灵兽。
幸存家的羊是怀着孕的大肚婆,在水里很安静,只是把自己泡在浅水处,很享受。幸存家的羊叫棉花,幸存满是骄傲地看着棉花,他知道棉花肚里的羊羔一定也很享受。
幸存就唱“我是公社小社员”。
这时棉花也咩咩地叫了两声,像是和声。
幸存就在岸上扯了一把青草,扔在棉花前面,那些草,漂在水上,就是绿的诱惑,很多羊都游过来。
但我家的头羊,还是那副不与一般群众见识的样子,他没下水,在岸上一双眼乜斜着,好像不屑。我总觉得,炉匠通人性,就像村里的支书,或村小的校长,有领导气质,当大家都下水的时候,要允许领导不下水,在岸上观战。而他要下水的时候,大家要保持肃静。
这村里的大多数母羊,都是炉匠的妻妾,幸存家的棉花也不例外。人们说羊温顺,慈眉善目,但你要是看炉匠,他会颠覆你这一看法,你注视他,炉匠会和你对视。
一天晚上,幸存神秘地对我说,他家的母羊要生了,母羊的名字叫棉花,棉花是只四岁的母羊,是美丽的小尾寒羊,俊秀而宽厚,温柔而驯顺,幸存说这只羊就像棉花,那么朴素那么安静。
幸存家的母羊棉花拴在灶屋里,正躺在墙根的豆秸上,幸存的娘拿一片白菜,在棉花的嘴边。
那时还是油灯,灯的晕圈,像弥蒙的梦境,使这个夜有了神秘与期待,棉花对幸存娘的白菜毫无兴味,只是“咩咩——咩咩——”地叫,她的眼帘看都不看,我和幸存不敢吸气,母羊棉花扭着脖子注视着屁股,我们见豆秸湿漉漉的,还有血,血是暗的,幸存的娘弄些锅底的灰烬把血掩埋。
这是秋夜,天开始有了寒意,幸存的娘让幸存抱来一堆豆秸,点起了一堆火,那油灯一下子就萎缩了,好奇地张望着这噼噼啪啪的火苗,母羊棉花的眼里,好像也燃起了火,那是秋夜的味道,幸存的娘,我一下觉得就是这羊的姊妹。
幸存的娘很耐心,把自己的一块不见颜色的土布毛巾盖在母羊棉花的脸上,然后用手慢慢推母羊的肚子,一收一缩,高高低低,那母羊的肚子像个鼓。
我也蹲在母羊棉花身边,用手推着母羊的肚子。我看见一只小羊的头从母羊的产道里露出来,眨眼,那被包着一团羊水的小羊羔就从产道中滑落下来,掉到铺好的锅底灰上,这时的母羊棉花连抬头和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幸存的娘迅捷地用手抠掉羊羔鼻子和嘴巴上黏稠的液体,倒提着腿,在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放在母羊棉花身边,这时母羊棉花开始不停地舔小羊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直到把羊水都舔干净,把毛舔得松软起来,接着小羊咩咩地嫩声叫着,腿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一会儿母羊棉花大叫一声,又一只小羊降生,还是身上黏糊糊的,这时母羊棉花也还是始不停地舔小羊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直到把羊水都舔干净,把毛舔得松软起来,接着小羊咩咩地嫩声叫着,腿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再一只小羊降生了,这时母羊棉花还是不停地舔小羊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直到把羊水都舔干净,把毛舔得松软起来,接着小羊咩咩地嫩声叫着,腿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最后三只羊都出世了,母羊棉花一会儿舔这只,一会儿舔那只,满眼大都是慈爱。幸存的娘看着这一幕,竟哭了,我和幸存都一脸懵懂。
这时幸存抱起一只小羊,塞到我怀里,接着幸存也抱起一只。剩下的那只,母羊棉花还是尽力地舔着,舔一会儿缓一会儿,缓一会儿舔一会儿。小羊羔的头,耳朵、眼睛、鼻子、嘴,被母羊反复舔,最后,幸存的娘把羊羔放在母羊肚子底下,把嘴按在棉花的奶头上,羊羔不张嘴,幸存的娘用手指蘸一点乳汁,用大拇指和食指撬开羊羔的嘴唇,抹一下,那羊羔的嘴就动一下,幸存的娘最后把母羊的奶头塞到羊羔的嘴里,一点白色的乳汁从嘴角嗖地流出,整个灶屋都有奶和青草的香。
那堆火慢慢弱了,弱了,三只羊羔都挤在棉花的胯下,我也该回去睡觉了。
幸存跟我说,他小时候就是喝羊奶长大的,羊也是娘。
叁
一个冬天过去,春风一来,我家炉匠的身子骨里也好像灌满了春水,好像抒情的样子,有时站在一个土岗上,看着辽阔的平原。
这是一只出色的鲁西南小尾寒羊种羊,他壮硕的身体、魁伟的身躯令南来北往的平原外的人吃惊。人们只能远远地欣赏地看他,他那弯弯的犄角,如新洗的新月,如铸铁镰刀,人们害怕他割断动脉,他有时安静如羔羊,其实炉匠还未出现,身上那股冲人的气味就到了。
要么孤独,要么走在羊群前面领着走,母绵羊跟着他,山羊也跟着他,脚步杂沓,如行军的队列走在滚滚的尘土中,他是司令官。那高耸的蹄甲就是带马刺的军靴。
他不属于什集方圆十里的每一只母羊。他没有爱情,他没有单独交往过一只母羊。
但这个春天,镇子上来了一只公羊,这是一只螺旋形角的蒙古绵羊,这是福来他爹弄来的,想配种弄些钱来补贴家里的开销。这羊确实结实,但长相滑稽,他的脸到头顶,包括眼睛,都是黑的,像男人围条三角头巾,如一个二流子,从赌场熬夜出来。福来给他家的这只公羊起名塔拉,我们好奇,塔拉什么意思,福来说,他爹弄来这羊的时候,外面的人说这是草原来的,在蒙古语中,草原就是塔拉。
我们笑了,塔拉塔拉塔拉地喊。塔拉,我们把鞋子不穿在脚上而是套在脚上,叫趿拉。
塔拉这个来自远方的公羊,好像对什集、对沙河坝,对这个春天很满意,看似平和,但我感觉他的肌肉是紧张冲动的,目前在那些本地的羊面前,有点谦逊和平和,叫声也很得体,不像有的人在乡下讲普通话。但春天的秘密是憋不住的。
那天,我家的炉匠被父亲牵到另一个集市配种,我赶着别的羊和福来、幸存还有百十只羊又去沙河。
那时芦苇长出来了,疯狂地争夺天际的空隙,河水也向远方的村庄跑去,草也长出来了,好像人把家的被单平铺在这里。当风变大,这草会不会被卷起,那些羊们可不管,他们啃着,好像随时都能把这些“被单”提起。
那阳光也好,在草尖和羊的眼睛里跳动。但春天,也是刮黄风的时候,突然,就在沙河坝的西北,有一个旋转的无比巨大的麦秸垛样的东西,向我们这里呼啸着、旋转着轧过来。
大家蒙了,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蘑菇状的东西越来越近,打着尖利的呼哨。幸存问我那是什么,我问福来是什么。
大家最后认定,是黄风,比春天哪次都大的黄风。
那些羊们不吃草了,眼里满是恐惧,我们开始去抓拴羊的绳子,但又怕绳子在风中太紧把羊勒死,那些羊的尾巴被吹得卷起,耳朵被吹得趴下,我们的耳边像有无数的青蛙在叫。我感觉风在我们的脚底逐个把我们抬起,衣服被吹得啪啪响,打着脊梁,比用鞭子抽还疼。
一些小羊羔,开始四散倒伏、奔逃。
这时我们都傻眼了,谁也没见过这阵势。但这对来自草原的塔拉来说,也许只是笑话,他经历过草原的风雪比这更凶猛,这些黄风对平原深处的羊们是噩梦,对塔拉只能是洗礼,他稳稳地站在一处高坡上,也恰如一个叉手而立的武士,四只蹄子如铁锹紧紧扎在地上,一点都不含糊,一点都不发抖。
哪怕风把沙河的水卷起,砸在岸边的羊的身上,好像能砸塌羊的脊骨。在这一阵一阵的黄风里,只有塔拉丝毫不为眼前的黄风所惧。这时,塔拉突然像吹起了集结号:“咩——咩——咩——咩——”
这声音雄壮,要盖住风声似的,那些四散的羊在黄风中听到塔拉的叫,一下子都稳住了神,我这时才感觉我原先对塔拉的二流子的印象是错误的。那风来得疾,走得也速。风停了,那些羊都围住塔拉,他的羊毛好像不再是羊毛,而是骄傲。
福来,甩了一下鞭子,也像他的羊一样骄傲,我们说“这风真大”。
福来说真大,幸存说真大。我们的手在刚才的风中,都被拴羊的那些绳子,勒进了肉里。
没有了炉匠,这次塔拉好像登基,那些羊们,开始讨好,在回家的路上,夕阳下,塔拉的队伍都如镀金一样,灿烂,霸气。
肆
炉匠回来了,那是巡幸后的幸福,他的种子和DNA在这方圆数十里被春风复制,你不论到那个村子,都能见到炉匠模样的羊,这是这片土地的功勋物,他脖子上的褶子,是长长的毛,如绶带,写满了王庄、李大楼、三里胡同、徐集。炉匠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被他外表的俊朗、霸气所折服,连人也不例外。
炉匠不只是颜值高,更是流淌着鲁西小尾寒羊的纯正高贵的血统,查五代,他父亲,他父亲的父亲,那可是名门,在晚清,在曹州府斗羊的三年一次的赛事上,曾获七次冠军,碾压来自济宁府、东昌府、归德、濮阳各地的小尾寒羊高手,他是场上的烈焰,只要是看到对手,那羊毛就直立,就燃烧。
在《曹州府志》,曾有炉匠的直系祖先的记载,头名冠军七次,披红戴花,在曹州府亮相游街,就像中了举子,做了京官,夸官亮职,吃流水席,唱梆子戏《摸羊圈》三天。
《摸羊圈》是苦情戏,与得头名气氛不和,但题材和羊相关,人们也就图个乐呵,没那么较真。
炉匠一回来,塔拉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反差,这两天把他捧上天的那些羊们立场不稳,开始叛变,开始往炉匠面前聚拢,好像在说思念想念,离别几天便如隔三秋之类的话。
这时,羊们都听到了塔拉在黄风中的那种叫声,只是低了许多,但还是传到了炉匠那里。
这叫声,传到炉匠的耳郭里,无疑就是显示一种低调的存在。我们什集的人都是凭借声音来分辨孬话好话,所谓的听话听音,那声音的短长、低昂、高亢,反应的都是心理,是宣示表,是灵魂书。夏天的夜里你怎样知道青蛙?秋天的夜里你怎样知道蟋蟀?他们只有鼓腹而歌振羽而鸣。
夏天,我们也能听到蝉的愤怒,针对辽阔的热,春季我们也能听到喜鹊的呐喊,那是别的鸟进入其领地。那些鸟们双目圆睁,就像泼妇大骂。
这时我想到了塔拉的愤怒,那些羊们的背叛和奴颜婢膝,他只有发出自己的声音,才能确证自己,而使炉匠知道,这里有只来自草原的公羊。
只一刹那,我家的炉匠扭过高傲的头颅,他的眼睛像箭镞,光的质地的箭镞,向着塔拉,而塔拉,也不含糊,来自高原的高傲也激发出来,两只羊的眼睛在角力。
这时,炉匠想挣脱拴着的绳子,焦躁地用脚刨地,鼻翼哼哼地翕动,像戏台上的花脸:哇呀呀呀。
还是福来看出了危机,他的一记鞭子在塔拉的鼻前,炸了一个花,而炉匠的前蹄已经腾起,他铆足了愤怒,也是福来的那记鞭子,让他看到了塔拉暂时的隐忍。
我上去,搂着炉匠的脖子,用力压制着炉匠,然后拽着羊绳,而福来把塔拉牵到远处,但塔拉也还是扭着脖子,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谁都明白,他们成了彼此眼中的梁刺,也成了春天的心结。
好些时日,塔拉沉默了,在河滩上,他远远地吃草,但我发现,塔拉在远处,不看羊群,只是望着远去的水流,有满腹的心事。
又到了母羊大面积发情的季节,那些小母羊,有的是雷管,一会儿跑到塔拉面前,一会儿跑到炉匠面前,就如情窦初开,自然界也有俊男靓女,也有争风吃醋,那也就有了大打出手、头破血流。
有俊美的小母羊靠近塔拉的时候,那炉匠就高亢地叫起来,如黄壤平原深处戏台上的红脸王,那嗓门,像红脸姜维的调子,一股英气。当有小母羊靠近炉匠的时候,塔拉也叫,但是低沉得多,那里的压抑分明是拉的仇恨。
时间一天天过去,福来在学校逃学的次数,和他爹打他的次数一样多,每打一次,福来就在砖墙上画正字,五次就是一个正字,到了十次再一个正字,到了十五次,他记下一个操字,我说操字十六划,他说,爹多打一次吧,然后福来就在河滩上甩鞭子,那鞭子也如他家的公羊塔拉,多的是隐忍。
多日的沉默,我们忘记了塔拉的仇恨和炉匠拉的仇恨。但刻在骨子里血液里的仇恨,是我们的橡皮擦不去的,有一次福来的爹再一次打了福来,这次福来却拿鞭子照着塔拉出气,用鞭子照着塔拉的脑门、鼻子猛抽,把塔拉的鼻子抽出了血。
塔拉是条好汉,他不叫不跳,就如风扫过,最后,福来抱着塔拉的脖子哭起来。
有一天,塔拉挣脱了拴着的绳子,突然站在炉匠的面前,当时我们都没注意。
这是一个蒙古勇士巴特尔对决一个鲁西南响马的好戏,天才半下午,太阳的光线显得温和,那些远处的芦苇就像屏障,隔开了喧嚣,这是一处高岗上的空地,正如擂台子,天然的比赛场地,平时只有炉匠才在这里,像大将军巡视众生。这个时候,蒙古勇士闯进来了。没有不打招呼,没有小心思小伎俩,这真是好汉爷的做法,不使暗器,堂堂正正。
塔拉叫了一声,然后后撤,蓄势,那两只角如刺刀,头顶的太阳倏然地把河道上的云沾染了,有了猩红。炉匠看见了,也就稍稍后撤,他还有一根绳子呢,还拴着,但这镣铐正是他的本色,在束缚之中,还是那么骄傲,那脖颈就如高傲的公鸡,他的毛发开始直立,而尾巴,则是一把小号角,他的鼻子哼哼地喷着,是愤怒,是警觉,是观察对手,也是爆发前的自我倒计时:5、4、3、2、1……那些猩红的云彩投下的光,像武士的甲胄。蒙古勇士和鲁西南响马的眼珠都是猩红的,他们的血管也是猩红的,他们往后缩,但那是在蓄积力量。
我担心,炉匠的脖子上拴着的绳子,在冲击的时候,会把他的脖子割断,或者勒死,但我们都不敢近那两只愤怒的公羊。两只羊的脊背都如高低耸起的怒火。
塔拉发起攻击,而炉匠则迎头撞击,只听惊天动地的“咚”一声,血就出来了,空气里尘土里,都有血,不知是哪只羊的血,那两只羊的额上,都有血。
那是塔拉的首次冲锋,他的头低着,而两只角就是接敌的匕首,那是头上长出的匕首,寒刃肃然,他斜着刺向炉匠的脖子,这是速度和力度的纠集,只一下刺中,无论是哪个部位,都会是一个血洞。
炉匠一个踉跄,那条绳子限制住他的活动,他躲过塔拉的利刃,但两只头颅的撞击,四只角的訇然的对撞,像是十万面铜锣一下子击响。
炉匠跪下了,塔拉在撞击后后撤的时候,他的角划开了炉匠的脖子,那肉一下子翻卷,血如喷泉,在塔拉刚想后撤的时候,塔拉的角也把拴着炉匠的绳子割断,那炉匠脖子里的半截绳子,真如血染的火苗,哪里容得你得手后撤,炉匠的角已经把塔拉挑起来了,顺势,脖子一梗,把塔拉摔在了几米以外。
这是两块出炉的铁,红红的,都把对手当作淬火的液体,把对手的血当作淬火的汁液。
我们都吓得不敢动了,那两只疯狂的雄性的羊,撞在谁的皮肉上,骨头上,不是开花,就是骨折,这平时温顺的羊也有着惊天的杀戮,不要小看那些所谓的羔羊,温驯里的火,燃烧起来,也有毁灭的可怕。
蒙古勇士被甩在高岗下,但一瞬,就直立起来,冷酷而漠然,如冷面的杀手,这是蓄积多日的出手,看他那使用双角的阵势,他不是和炉匠决斗,而是去要对手的性命,他要证明谁是平原里唯一的真正的王者。
塔拉没有炉匠高大,炉匠正是盛年,但这次是炉匠刚巡幸回来,是身体巨亏的时候,塔拉是经过算计的,但第二次蒙古勇士冲击的时候,鲁西南响马没给勇士机会,因为没有了绳子的束缚,炉匠可以后撤,腾挪,他前肢高高地跃起,然后头颅直冲下来,如压顶的巨石,向着勇士锤击,响马的两只角直直地刺进了塔拉的脖子。这时大家都不知发生什么。
塔拉好像没有感觉,他的四肢抓住地,没有倒下,脖子里的猩红已经染红了前腿,但这恰如斗牛的红布,这只能令塔拉癫狂。
我们在外围用土块,往两只羊决斗的地方扔去,几个孩子的土块如雨,福来的鞭子也在上面炸着,但那两只羊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这些平时的畏惧,我们无法止息他们的血的奔涌,我们无法止息他们为原始的荣誉感而战的勇毅。
鲁西南响马和蒙古勇士的角再一次顶在一起,炉匠的前腿弓斜,成30度的锐角,后面的腿与前面的腿平行,都如铸铁,斜插在地上;蒙古勇士仿佛是响马的复制,一样的造型,都是那么坚决,那么把来自大地的意志通过血管通过脖颈,到达头颅到达犄角;他们的犄角交叉,是盾牌也是出鞘的刀剑,盾牌把袭击和内心的孱弱挡在外面,刀剑则把荣誉、尊严传导。
响马把勇士抵翻五次,勇士把响马抵翻两次,但屡败屡战的勇士,却没有在炉匠的攻击中败下阵。
两只羊都气喘吁吁,谁先后撤,谁就会被对手击垮。
就在两只羊角力的时候,勇士的头一偏,接着,我们都没明白,以为他支撑不住,谁知他一下子用犄角向着炉匠的最值得夸耀的、如水葫芦一样明亮的睾丸撞去,这是致命的一击,也是终战的绝杀。
但是响马也非等闲之辈,他竟然跳跃起来,勇士扑空了,一下子踉踉跄跄,撞到虚空里,犄角扎在地上。
这次响马没有给勇士机会,他的牙齿一下子咬到勇士的后腿,只听咯吱咯吱的声响,响马的脖子在旋转,就像响马在咀嚼着一截玉米的秸秆,勇士的腿断了,他没能站起来。
一切都安静了,福来的眼里满是泪,他的勇士腿断了,就像他的腿断了;一切都安静了,河水流着满河的太阳的余光,那些晚霞就如羊的血,一块一块地凝结。
伍
这次羊的王者之战,让我彻底改变了对羊的看法,羊是沉默的可怜的一群?所谓的沉默的羔羊是大部,还是局部,每个词语的背后都是遮蔽,也许,每个词语的背后都是洞见。
董仲舒说羊“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啼,类 死义者;羔食于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羊之为言犹祥欤!”董仲舒这样赞美羊,我觉得这是在为像羊一样的民众黔首洗脑革面。羊有这么高尚的品格,似仁、似义,知礼、祥和,那他们不在重大祭祀中充当牺牲品,谁充当牺牲品呢?羊从来就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一群。牧羊经,就是治民术,官场密码潜规则,汉武帝时有个叫卜式的羊倌以养羊闻名天下,就被皇帝召到首善之区的上林苑牧羊,经历过春夏秋冬,一年多后卜式养的那些刘官家的御羊只只膘肥体壮,种群也大增,汉武帝召见卜式大加赞赏,卜式却说:“非独羊也,治民亦犹是矣。” 百姓就是一只只羊,那些肉食者当然是牧者。
不要低估人的狡猾和残忍,我们要吃羊,当然要奴化羊,要羊听话,要羊顺从,也许,我的母亲也是从此种角度,来让我找个羊一样的女人吧,但娘也是女人呀。
我曾看到过一只绝妙羊的眼睛的特写,摄人心魄,是在一次摄影展览上,我被一幅在山坡上的羊的注视的眼睛征服了,他的眼睛清澈锐利又有期待,有深情,又有倨傲孤独;他又像是瞩目远方,有着别样的灵异,又像是看穿了一切。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在静静的展室的一角,我想到了我故去的母亲,这是一只透露出思索的羊的眼睛,是羊中的智者。
他的眼睛,让我不敢直视,又感到了无比的温柔慈悲,羊的眼睛和人的眼睛一样,我在老家放羊的时候,就曾发现,眼睛是他们的灯盏。
但是很多的人,为了吃羊,宰羊,吃得顺当,宰得安稳,吃出太平无事,吃出冠冕堂皇,吃出心安理得,便把那羊的灯盏,一盏一盏熄灭了,把他们驯化了,洗脑了,还是深谙中国历史的鲁迅说得好:“驯兽之法,通于牧民,所以我们的古之人,也称治民的大人物曰‘牧’。”
在今年的暑假,我回了故乡,而如今故乡很少有人再养羊,那鲁西南小尾寒羊,就珍贵地被作为基因种群被保护,圈养在几处保护基地,见到了福来,也见到了幸存,在聚会的场面里,一例的乌烟瘴气,一支接一支的烟,一句一句胡吹海嗙,一例的大碗喝酒,然后就是吃我们镇上的名吃“什集烧羊肉”。
在酒席上,已是窑厂包工头老板的福来,大腹便便地说,我给你出个题,答对了,我喝三杯酒,答不对,你喝三杯酒。
福来说:一个人只开了一枪,便打死了二十四只羊,为什么?
看着福来的奸笑,我喝了三杯酒,后来,他说,你再喝三杯酒,我给你说答案,他站起来,手一甩,像当年甩鞭子的模样,告诉你吧,那人一枪打死了站在悬崖边上的领头羊,头羊掉下悬崖所有的羊不都跟着跳下去了吗?
我说这不是领头羊,利用群羊的盲从在起作用么?福来说是啊,头羊或者那些羊的领袖,在前面走进屠宰场后,在悠扬的铃铎声中,羊们会很自觉,很规矩地跨入死亡的门槛。后死羊的执拗其实是一种信仰,一种托付,也许还有一种对头羊的崇拜畏惧在内,他们交出了自己的前程,跟着头羊,走下去。
在酒桌上,我还听到一个乡间羊上楼的故事,很多村子合并,住楼了,一家人家住在了三楼,就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养了一只羊,那是随着主人搬迁住进楼房的羊,被拴在一个八仙桌子腿上,这只羊,不适应那些工业美学的东西,他还是怀念有草的原野,在一个早晨,经过了一个冬天,在春天到来的早晨,这只羊,跳楼自杀了,为了窗外一片青色遥看近却无的草。
听了这个故事,我沉默了许久,福来说喝酒喝酒。
我问福来,还记得塔拉和炉匠的决斗吗?那种热血,或者说那种血腥,来自原始的依存的,没被驯化的野蛮。
羊决斗后的第二天,福来还在睡梦里,就被父亲揪着耳朵,脚不沾地从床上提起来,把盛草的粪箕子和镰刀扔过来。教他蹚着露水去割草,等割草回来,却不让吃早饭,连地瓜粥一而不让喝,只是给福来一个窝头,一头蒜,一碗凉水。福来不敢吱声,他看一眼受伤的羊,谁知这时父亲大骂一句,又把粪箕子扔给过来,把镰刀扔给过来。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福来想,草不是割过了吗?刚想磨蹭,就见父亲抓起窗台上的鞭子,福来一看,就咬下牙下地了。等再扛着一大粪箕子小山一样的草回来,就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
父亲说,上午的广播还没响,吃饭早着呢,把草弄到屋顶上晒,晒之前,去井里打水把草洗了。
等把草晒到屋顶,福来下来,累得连饭都没吃,腿发软就想睡觉。还没等福来在午睡把梦做完整,就又被父亲提起来,父亲说,别自在了,庄稼人有几个睡午觉的?
那天下午,我们放羊,看见福来割了三粪箕子草,到晚上,喝一碗地瓜粥,就睡了,第二天,福来早早地被父亲提起来,他发倔脾气,梗着脑袋,不接父亲扔过来的镰刀粪箕子,母亲也求情。可是父亲一把抓过窗台上的鞭子,劈头盖脸朝福来掴来,一掴一鞭血。福来哭着拿着镰刀扛着粪箕子出门。连续几天,福来只要一使脸色,父亲的鞭子就到了,有次,母亲实在看不下去,就抱着福来,父亲的鞭子还是照抽不误,如鼓点,如雨点,最后是如谷粒那样密集,母亲的脸上、胳膊上、身上,福来的脸上、胳膊上、身上,都是一段段蠕动的蚯蚓。
母亲大放悲声,恁咋能狠啊,我们娘俩死在你的鞭子下吧,我们娘俩的命,还不如一只公羊值钱!
在福来父亲眼里,那被炉匠打败的公羊,败坏了名声,不会再有母羊找上门的,福来父亲的梦被炉匠打碎了,但在父亲眼里,是福来没有照顾好他家的公羊。
但福来就是一只替罪羊。
在学校,我问福来,鞭子疼不?他说他家就是电影里有老虎凳的班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