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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青:行走山塘街

2020-02-29 16:05:57      来源:人民政协报      人气:1737

  一个人。

  没有邀约身边的朋友,也没有陪同远方的客人。

  一个人,就这样,说来就来,就到山塘街来了。

  这必须是一个人。因为这是一次专一的约会,是一个深情的凝望,不要多余的陪衬,也不要世俗的什么干扰,就是一个人和一条街的交流,一个人和一条街的相遇相拥。

  秋已经很深了,很有些凉意,风,从长长的街头过来,一直穿到街尾,没有人能够躲避掉风,但心里头却是暖暖的,因为回家了,因为回到童年了。

  家是暖和的,童年是温馨的。

  此时此刻,怀揣着浓浓的回家的情意,我站在了山塘街这里,可是我的思绪却又飞出去好远好远,我在回想,回想在许多忙乱的年岁中,回想无数置身他乡的时光,在这些岁月,在这些时光,忽然的,甚至是完全没来由的,思乡的情绪就会升出来,思绪飞越距离,飞越繁杂,落在我家乡的山塘街。比如有一次,我在鼓浪屿沉静悠远的气息中,忽然就想家了,想家乡的山塘街了,在鼓浪屿的某一幢墙面斑驳的旧宅前,在鼓浪屿的某一条蜿蜒细长的小巷里,我恍惚以为我已经回到了家乡,我甚至以为这就是山塘街。可能还有一次,我身处大厦高层上,事务缠身,心绪烦乱,望着窗外烈日下的幢幢高楼,被高楼的玻璃墙折射的阳光灼伤了眼睛的时候,我又一次,忽然地想起了山塘街。

  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恍惚,再也不用似醒似梦了,我真真实实就回到山塘街了。手真真切切触摸着青砖墙,脚踏踏实实踩着条石地,眼睛也明明白白地看着了山塘街,甚至我呼吸的空气,我都知道是山塘街的。

  曾经的苏州城里曾经处处都是山塘街,山塘街曾经就是我们的窗景,就是我们挂在墙上的画,推开前门,打开后窗,家家临山塘,户户尽枕河。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到山塘街去寻找山塘街,去寻找山塘街的这些曾经的生活常景了。

  幸好还有山塘街。

  小时候,年轻的时候,曾经多少次去虎丘,又多少次去阊门,也多少次听说山塘街就是连接虎丘和阊门的纽带,但在心理位置上却始终没有搞明白,只是觉得,虎丘是那么远,远到只有远方来客的时候才有可能去看一看虎丘,而阊门又是如此的近,近到想买个什么日用品了,就去了,方便得就像是自家门口的小烟纸店。把那么遥远的虎丘和如此近切的阊门联系起来,这根纽带得多长呀?

  七里,这么多年我们耳熟能详的不就是这个“七里”吗。一直以为七里山塘只是一种说法,这个“七里”,也许就像过去苏州人常说的“六门三关五钟楼,七塔八幢九馒头”、“商量北寺塔,兜转六城门”等等,这其中的数字,恐怕大多是虚指而非实在。

  所以,七里,可能只是一种概念,是一种象征的意义,不一定就是七里。苏州的大街小巷是深的,是长的,长七里,甚至比七里更长的也有。

  只不过那是在从前。经过了千百年历史风雨的洗礼,经过千百次时代变革的切割,如今的“七里”还剩下多少?七里山塘这座宝库里还留下些什么残余剩渣给它的后人?

  很长的时间里,我的内心就这么担忧着,我的思想就这么犹豫着。小时候曾经走过山塘街的那一段、哪几段,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等到长大了,等到要老去了,苏州的街街巷巷,都已经改变了面貌,变得我们不认得了,变得令人感叹,令人扼腕,苏州城都已经变了模样,山塘街还在哪里呢?

  历史似乎也强行地跳过了一段又一段,让人找不到历史与历史之间的链接了。于是,总有些怀疑,经历沧桑后的山塘,还值得去走一走、看一看吗?

  我还是来了。我一定会来的。

  因为热爱,因为热爱苏州,因为怀揣着对山塘街的期望。

  车子停在车水马龙、喧嚣繁华的大马路上,在广济路新民桥堍,下十几级台阶,忽然地、顷刻间,就换了一个世界。

  古老的山塘街就在桥下,就在我的眼前,从遥远的历史中突然地显现出来了。

  我在桥下站了一会儿,头顶上是轰隆隆的车声,桥下却一片宁静,虽然人并不少,南来北往的游客和苏州本地的老百姓,在山塘街穿梭往来,有许多人慢慢悠悠的,体会着山塘街的内涵,这是渗透着丰富情感的文化之行;也有许多人脚步匆匆,但那是一种过滤了浮躁的行走,无论快还是慢,你到了山塘街,你就不一样了。

  就这样,我开始行走在山塘上,我一个人,和许许多多来到山塘街的人一起,走在山塘街上。

  先往东走,这是修旧如旧的一段山塘,一路看会馆,看戏台,看工艺大师的作坊,看各色商店,看沿河的景色,短短数百米,已经看得眼花,走得腿酸,而新修复的这一段,仅有整个山塘街的七分之一的长度。到这时候,我才刚刚开始了解七里山塘的货真价实,才刚刚开始领略和体会“七里山塘七里船,船船笙歌夜喧天”的意境。

  站在修复了的玉涵堂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6000多平方米的玉涵堂,四路三进后花园,大到全宅规模结构,小到砖雕门楼漏花窗,都完整得让你忘记了今天,忘记了时光的流失,恍惚间就身处在吴一鹏的时代了,恍惚间就回到了明朝,回到了一个遥远的梦中。站着,看着,一时间竟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尽的无限的感叹,堵塞了嗓门和心眼。

  这座号称“苏州城外最大的建筑群”的玉涵堂的保存和修复的过程,无疑是充满艰辛、充满矛盾的,保护者和修复者们所付出的代价,更是我们难以想象、难以估量的。

  在山塘街上,如玉涵堂一般重获新生的古建筑,那许多会馆,那许多亭台楼阁,那许多旧趾遗迹,虽然无声无言,却无不用它们弥坚的身影在向我们倾诉着,重回山塘,不是梦。

  看过玉涵堂,我就往西走了。穿过桥洞,西边立刻又是另一番天地,浓浓的生活烟火气扑面而来,卖货的和买货的挤挤攘攘,狭窄的街道两旁,摊开的是苏州百姓的日常生活,地摊上,应有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它不存在的。

  不知道是因为东西多,人才会多,还是因为人多,东西才多,总之这里的人群是比肩接踵,有一个外地的单身游客,被这尽情铺展的平常生活场景迷惑住了,他一定在想,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山塘街吗?这怎么像是我家附近的菜市场呢。他把疑惑抛向了路旁一位摆摊卖棉鞋拖鞋的苏州大妈,我好奇地凑过去听大妈的解释,我听到大妈告诉他,你往东边走吧,东边那里,是古色古香的山塘街。那个单身游客,似信非信,但是他听从了大妈的指点,往东边去了。

  我感受到大妈身上散发出苏州人的热情、好客、要面子,其实大妈,你所在地方,也是山塘街呀,只不过它是山塘街存在的另一种形式。

  这种形式太过世俗,太过实在,让远方来的客人无法与自己梦中的山塘对上号,于是,他们往东边去。

  而我,则继续往西走。

  我终于走到了我最想去的山塘街。

  静静的山塘街,基本保持了原貌的山塘街,

  很奇怪,那一段人物混杂、繁乱的山塘街和这一段平静空灵的山塘街之间,并没有什么东西加以隔断,更没有什么明显的标牌,但这种宁静,说来就来了,一下子,就从乱哄哄的街摊那儿,来了。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但街两边的民宅却几乎全都敞开着大门或小门,一种久违了的,闲适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图卷,展现出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在这个幽静的山塘街街段上,慢慢地行走。太阳升起来了,寒气退了许多,居民出来晒衣被了,邻居间也有一些招呼声,但是很平常很低调,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我从山塘街的东头一直往西走,对山塘街上的老宅,一家一户,有滋有味地看过来,看过去,在普通的甚至是低矮旧陋的民宅之间,我看到了汪氏义庄,看到了柳氏家祠,我走过了陕西会馆、山东会馆,面前,还有许多……间夹在普通民居中的深宅老院,那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在我的印象中,山塘街的东段修复之后,东西两段相映相衬,体现的历史与现实结合点上的山塘街,应该是一幅双面绣,但现在我知道了,山塘街已经不是双面绣,它是三足鼎。一条长街,三段精彩,七里山塘,多样风貌。它涵盖了古今,它融合了现实与浪漫,它让我们知道,生活,本来就是多面的,是立体的,是什么都有的。

  某个小楼的窗口,飘出了熟悉亲切的评弹声,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饿了。

  为了吃,我又折回了山塘街的东段,坐到五芳斋吃了鲜鲜的大馄饨和香香的臭干,不光嘴上吃着,眼睛还瞄着那一长溜的苏州小吃:鸭血粉丝汤、豆腐花、生煎、小笼、汤团、酒酿圆子……真是既饱了口福,又饱了眼福呵。

  我坐在店里吃东西,看着店外街上的人继续来来往往,我忽然想,我们的古城已经丢失了许多山塘街、山塘河,我们不能再丢失一草一木一寸土地了,坚守住古城最后的老街,是我们每一个苏州人的责任。修复一条老山塘、留下苏州人以前的生活的旧影,这一种功德不亚于建设十条、百条“新山塘”。让今天的苏州人,让苏州人的子孙后代,也让无数的外地人、外国人,都来走一走老山塘,从老街上获得感受,从旧巷里汲取养料。

  我在一家小店买了一张水墨山塘手绘图。从山塘街回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地图。将眼前的地图和刚刚走过的山塘实景配合起来,山塘街在我心里的痕印就更深刻也更生动了。山塘街,它是清泉,是拂面的春风,是一弯细细长长多彩的水袖,是一条串起了无数珍宝的神奇的链,是一艘承载着普通和特殊、携带着昨天驶向明天的航船。或者,它什么也不是,它就是独特的一条存在了上千年的实实在在的老街。老街本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凡过去的街,都可称之为老街,但是在新时代,过去的街越来越少了,保持着原貌的老街更是凤毛麟角,走在这样的老街上,你的心里会涌起很多很多东西,但是你说不清楚它是什么,你甚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正是因为说不清楚,说不出来,才会去走,才会走了还想再走,才会回去以后心心念念地想着它,才会梦回萦绕地丢不开它。

  如果把山塘街比作是一幅画,我希望这幅画,从古代挂到今天,再从今天挂到未来,历经风雨,不褪色,不走样,常挂常新。

  (作者系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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