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料到,这个春天的脚步如此辗转。即便这样,许多人都奔赴在辗转的路上。
紫阳,汉水边的一个小县,隶属陕西省安康市。县名来自道教著名代表人物张平叔,张平叔号紫阳道人。对周治斌来说,自己的家乡,这个二十来万人的县,的确太小了。他工作的地方——湖北枝江市百里洲镇——只是一个乡镇,人口却相当紫阳县的一半。20世纪70年代的比学赶帮中,百里洲有一句著名的口号“十万人民赶新场”,可见百里洲人口之多。周治斌在百里洲镇担任宣传委员,典型的基层干部。1月24日湖北启动一级响应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尽管单位批准他,路通了再回,但他一定要尝试,争取尽快返回。1月26日晚,周治斌从家里赶到了紫阳县城。县城地处大巴山北麓,而百里洲在一千多公里以外。他买到了次日早五点开往西安的火车票,至于到了西安怎么办,得看交通的情况。各地都在阻击新冠肺炎疫情,对交通的管控越来越严,一些地方停止了与外部的交通营运,很多道路已经无法通行,他不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状况。
正常情况下,从紫阳县坐火车经过安康、襄阳到宜昌,再五十公里就从宜昌到了枝江。这样就简单了,全程六七百公里,大约八个多小时。就在他准备赶回百里洲时,25日襄阳市发布了省内进出武汉的客运航班、旅客列车、客运汽车、客轮一律暂时停运的消息。他原本也可以经过武汉,直接坐动车返回枝江。而1月23日10时起,武汉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离汉的各种交通均已停止。他不可能通过襄阳、武汉到宜昌或者枝江了。
幸好,他还可以到西安。而且,西安到咸阳的交通目前是畅通的,咸阳有飞机,这是最节省时间的方式。不能飞武汉,但武汉周边或许有可以降落的地方。在周治斌出发赶往紫阳县城的时候,大年初一下午,紫阳县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紫阳虽有秦巴深处、万山古邑之称,离疫情的核心区很远,但他能料到,管控措施马上就会实施并很快完善起来。初二凌晨四点多,他到达火车站时发现,车站还处于营运状态,周治斌松了一口气。上午十点,火车顺利到达西安。其实,西安市早在除夕就已布置了疫情防控,地铁、车站、机场、公共场所都采取了体温检查等措施。就在周治斌赶往县城的26日,在新加坡飞往西安的一个航班上还发现了一例疑似病例,对三十多位乘客采取了医学观察。西安有的城区已发布通知,对湖北、武汉籍人员做好排查、登记。不过,这些还没影响到周治斌的行程,他马不停蹄转车,上午十一点到了咸阳。在咸阳当天的航班中,有一个航班,终点离宜昌最近,即张家界。
登机后,周治斌突然觉得这个路线或多或少有点不真实、甚至有点悬。他问自己,怎么就选择了飞到武陵山深处?万一到了张家界寸步难行,岂不是追悔莫及。但对他来说,如果困在其他城市,比如长沙,则离枝江越来越远,余下的路途更难。在后来与周治斌断断续续的联络中,我理解了他为什么选择张家界。张家界在湘西,宜昌在鄂西,两地接壤。更重要的是,百里洲往南过枝城穿过松滋,就是湖南石门,或者从五峰、鹤峰过去就是湖南桑植。不管中间隔着多少山,有多少个弯,至少到了一个挨着宜昌的地方。更何况,张家界与宜昌之间不到四百公里,每天至少有两个班次的长途汽车、两趟列车,只需要五个小时。
他有所不知,张家界26日发布了疫情防控1号令、当天晚上八点接着发布了2号令,布置了摸排湖北、武汉籍车辆和人员,道路设卡,酒店等服务场所的管控越来越严。果然,周治斌费尽了口舌,才找到一个酒店住下。北风夹着细雨,往常春节期间,张家界也是热闹的旅游目的地之一,但现在冷清无比。到目前为止,他一路的汽车、火车、飞机大致说得上顺利,赶回单位上班应该有了八成的把握,再坐几个小时的大巴,他可以到达宜昌。如果没有长途汽车,就找一辆出租车,哪怕出再高的价钱都可以,一路向北,顶多四个小时他就可以踏上长江中的孤岛百里洲。这当然只是一种假设,假设的前提都实现,结论才成立。在他与单位的联系中,他知道大年三十,百里洲就实施了交通封闭,只保留一个码头可以通往县城。可以想象,其他地方的交通措施都会差不多。
周治斌终归没有坐到长途汽车,也没有找到的士,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没有的士愿意。的士司机告诉他,很多路已经封闭,有的路出去了就进不来。他最后说服了一辆摩的,摩托车七弯八拐,连续行驶十小时,在湖南澧县与湖北公安县交界的地方把他放下。摩的司机爱莫能助,一旦出了湖南,他就不能再进入湖南。那个地方我知道,叫东岳庙收费站。从这里向西北可以穿插到松滋市的杨林市镇、街河市镇,直行则到荆州。在254省道上步行三个多小时后,周治斌发了一条微信,六张图片和一段话,第六张图片是他跟摩的司机的合影。一个秀气的小男孩站在周治斌背后,黑色的头盔、浅蓝的围巾,很难相信他一口气从武陵山狂奔到了洞庭湖平原。以直线距离算,杨林市镇距离百里洲不远。用地图导航查看,还有九十多公里。这个里程数对已经越过秦巴大山的周治斌,算不上困难。站在杨林市镇街头的周治斌,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赶回单位了。杨林市镇与百里洲镇一样只是一个乡镇,只有为数几家旅馆,而且还没有旅馆愿意收留周治斌。不过,在反复证明自己、说明自己之后,一家小旅馆同意他住宿,但天亮就必须赶紧离开。29日天大亮时,周治斌已经走到街河市镇。他沿街打听有无自行车出租,一个老板愿意把自行车借给他,但轮胎没气,还找不到打气筒。再次抬头时,周治斌看见了派出所,院子里堆满了自行车。又一次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情况后,值班人员允许他挑一辆车况好的自行车,希望他尽快赶回去上班。
从街河市镇出发,沿254省道经松滋县城新江口,再走荆松一级公路,过三条河,五十公里到涴市镇。在涴市镇的长江大堤上就可以看见长江中的百里洲,但真正要登上到水中的沙洲,还需要沿涴市镇大堤向西,找到南河大桥。29日中午,我联系周治斌,他没有回答。他正骑着自行车赶路。从上午九点半到下午五点,骑行八小时后周治斌抵达了单位。这个三十三岁的小伙子,从家里出发,到紫阳县城、西安、咸阳、张家界、澧县、东岳庙、杨林市镇、街河市镇、涴市镇,下跳棋一般,一步一步跳到百里洲。全程三天三夜,一千八百公里。
在鼠年的春天,在阻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的响应中,辗转奔赴岗位的不只是周治斌。在周治斌27日赶往西安、咸阳的时候,远在上海市华山医院进修的武汉市协和医院医生朱彬也出发了。上海已经停了飞往武汉的航班,但有一个送医疗队去湖北的包机。都是去湖北,都是医生,朱彬觉得这事就像安排好的。等他几经周折联系上医疗队时,才知道飞机没有多余的位置了,他得自己想办法。与周治斌一样,朱彬选择了湖南,他飞往长沙。27日下午,朱彬得到一家租车公司的帮助,连续四小时驱车,回到了武汉市协和医院。1月28日周治斌沿254省道向杨林市镇徒步的时候,他可能不知道,他的右手边不远处,就是公安县的斑竹垱镇。1月31日,护士甘如意从这里出发,骑车赶往武汉市江夏区金口街上班。1996年出生的甘如意在金口中心医院化验室工作。荆州长江大桥不允许通行,她只好放弃自行车,步行过桥,然后换共享单车骑行到潜江,搭上一辆往武汉送货的顺风车,再换共享单车,甘如意终于在2月3日下午六点到达单位。这个路程有三百公里,小女孩花了四天时间。像他们这样辗转在春天的人还有很多。
1月29日晚上七点,我问周治斌吃饭没有。他回复吃了,刚洗澡。在这场疫情阻击战中,他负责一个村,叫新和村。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地方老地名叫双桥。一份资料说,百里洲今天的人口大约九万人,虽然不能与过去相比,但仍然是一个人口密度极大的乡镇。被水围困的人们习惯了年初走出去闯荡谋生,年底返乡过年的生活节奏。人口的流动和聚集,都是疫情防控的难点,周治斌说,他负责的新和村有六百多户、两千多人,已经排查出四个人与从武汉回来的亲戚有过密切接触,都采取了一人一间的隔离措施。周治斌说一口地道的枝江话,口音没有一点陕西味。这个沙洲对他的影响已经深入到骨子里。
在疫情的中心,一座城市的几百万人在煎熬、流泪、祈祷中守望,无数的人在这个春天奔赴一线,不畏生死与病毒抢时间。三百公里之外,长江中最大的沙洲上,我的家乡近十万人困守一个孤岛上。通往春天的路程都不平凡,对我们,对周治斌、朱彬、甘如意……都是如此。但显然,我们每一天都离春天更近,春天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