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
立夏是踩着谷雨的热情来的,那急急有些猛烈的雨点,在被阳春三月隆重的花事喂粗喂肥的闪电和雷鸣的引领下,高歌猛进,一下子就翻过了春天的栅栏。我们的目光还有些猝不及防,便被满大街行走的迷你花裙闪了腰。
立夏是追着春耕的鼓点来的,那铿锵有力富有激情的跫音,和着被农耕的犁铧开垦出来的崭新虫鸣和蛙鸣,奏响了一曲汗水流淌醉美音符的夏日七彩旋律。我们的心刚刚被一场春风的柔情抽空,便被满目的夏日葳蕤填得满满。
红红的樱桃,绿绿的芭蕉,紫色的桑葚,名不见经传顺着田埂燃放心事的野花,纷纷从一部夏日辞典里涌出,用一串串清新可人的形容词和动词书写出一场季节庙会的开场白。一朵朵火花的石榴花挤出农家人的院头向初来乍到的立夏致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辞。
白云让出了一马平川的通道,阳光倾泻而下。几只垂柳站在溪边用一根古老的温度计忙不迭地丈量着节节攀升的大地体温,时不时向树下栖息的老翁报告。
成群溪边浣衣的村姑娘们褪出春衣的包裹,露出夏日的丰腴和嫩白。倒映在水中的影子和水中的小鱼儿们展开一场美丽和柔软的嬉戏。此起彼伏敲击在青石板上的的棒槌声是迭荡在初夏皮肤纹理里的最美的一道细节。
刚刚插下的秧苗还有些稚嫩,单薄的身子还难以撑起初夏的主题,立在水中央,款款向垄边的麦苗大哥求助。中了情毒的麦苗胀红了脸铆足了劲拨长骨节,一下子把初夏的主题烧过了田垄,烧过了坐在地边一锅锅抽着旱烟父亲的心坎。一缕一缕的白色旱烟,把父亲深藏不露的内心幸福泄露一空。
几只满载而归的燕子和一群吱吱叫的鸡雏,把农家小院闹翻了天,母亲无暇顾及。在她的菜园,母亲用尖尖的锄头把地里的茄子、辣椒、刚上架的黄瓜一遍又一遍的梳理。懂得回馈,懂得珍惜,这些草木灵性的茄子、辣椒、黄瓜,和谐相处,互为邻里,每天都在用向上向善的语言,把粗茶淡饭的乡村生活,彩排出烟火一样纯真质朴的民间底色。
房屋、人畜、田野、向上伸展的所有枝节都在打开胸腔静静地承载着阳光。
远方的河流轻轻地一笑,便摆渡出初夏旖旎的黄昏。顺着柳梢攀爬而上的月光把牧童的牧笛、袅袅的炊烟、闪亮的犁铧、沸腾的村庄和农家人的梦悄悄地收藏,净得只剩下一声婴儿的啼哭,像风一样在原野滋滋地生长。
香樟花开
在我有些泛黄的记忆里,故乡的香樟花总是和繁忙的农事一起打开的,一团团,一簇簇,质朴淡雅,浓而不烈,不媚不俗,不张不扬。
在故乡,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种上几株高大的香樟,开耕的农谚一嗓子吆喝,星星点点的香樟花就抱团成群,集体发力,把一群群的暗香悄无声息地种在枝桠上,种在窗棂上,种在门楣上,流香四溢,每家每户都开起了原汁原味的香坊。鸟鸣用乡土的方言站在枝上大声地叫卖,阳光忙着给廉价出售的香贴上原生态的标签。
单薄的柴门早已关不住这些香樟花的小小野心,纷纷窜出院墙四处游走。风用一根古老的稻草绳把姓张的香,姓李的香,姓王的香……串在一起,串成了一条香喷喷的河流。乡村的五月流淌的像丝绸一样的润滑,像溪水一样的多情,像梦一样的呼吸,像羔羊一样的心跳。
在香樟花的柔软下,五月、庄稼、河流、群山、豆蔻年华的村姑娘和背着书包上学的少年郞,都笑成了站在香樟树下农家人嘴上香甜绵软的口香糖。
香樟花开了,燕子还在不厌其烦地来回用黑色的标点把村庄和田野连成一条优美的弧线。
香樟花开了,农事早已在谷雨的催促下在田野里一望无际地铺开。丰收的憧憬和希望被犁铧打得锃亮和田野一起辽阔。
香樟花开了,汗水用从不欺骗的语言在一道道黝黑的脊背上展开最原始的书写。一粒粒饱满的种子从一声老牛哞鸣里出发,在泥土深处埋下一枚枚金色的闪电,悄悄蓄集收购秋天的动能。
香樟花开了,一阙温软湿润的乡愁把我有些干渴的胸腔填满。我站在异乡的街头,手捧一缕梦中的余香,和故乡的五月一起同频脉动。
菜 园
炎炎夏日用风的指尖一一打开了乡村最为抒情的部分。火红的石榴、浓艳的月季、迎着太阳怒放的牵牛花、深不见底的小巷和拥着一轮夕阳的青砖黛瓦,在蛐蛐蟋蟀奏响的古典钢琴下,争先恐后地展开此起彼伏的抒情。
菜园和乡下含蓄的母亲一样,总是把它的抒情静静地圈在村庄一角。
茄子是菜园里的白面书生、谦谦君子,总是用鸟鸣把眼睛擦得锃亮,每日熟读汗水和勤劳写就的乡土大书,时不时用阳光一样的声音,为母亲朗读《诗经》里像露珠一样清澈透明的诗句。
西红柿和辣椒在母亲“礼之用,和为贵”的教诲下,友好相处,互为搀扶,刚刚携手送走一场偷袭的倒春寒,又把一段五月肥美的阳光在枝上彼此礼让。
韮菜深得母亲的宠爱,割了一茬又生一茬,被母亲立为菜园的劳动模范,时不时得到母亲一把廉价草木灰的嘉奖和表彰,伏在地上感激涕零。
黄瓜是菜园里的爱美小姐,总爱把一朵黄花插在鬓角上,向众兄弟姐妹们炫耀焕光润滑的容颜,偶尔也俯下身子向低处的辣椒西红柿透露一下美容保健的秘笈。
丝瓜和葫芦顺着墙角用力向上倔强地攀爬,“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河。”,这些母亲教给它们的至理名言,它们熟稔在心。
一枝多情的豆角被一只花蝴蝶迷花了眼,偷偷地开始打情骂俏,被母亲用“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警句及时按停。
小白菜一脸的风清云淡、与世无争,静静地把生命安放在岁月的低处,紧紧抱紧一团发自泥土深处的的节气。
在菜园,所有的事物,都按着母亲预先设置的计划,顺着二十四节气的演绎井然有序进行,用一段段质朴无华的抒情喂饱了我们的村居生活。
蛙 鸣
古老的乡村并不贫瘠,这里盛产纯净如洗的空气、会说话的溪水、诚实可靠的鸟鸣、金子般的阳光和那宛如天籁的蛙鸣。
蛙鸣是从乡村开春的农谚里落下的一枚张力十足的种子,具有天生独到的种子灵性。每年的五月,都和农人们在稻田里播下的谷种们一起生根发芽,一起茂密成长。
白天,蛙鸣们总是把自己埋藏在丛林深处、溪岸旁边,听一段清风,饮一段晨露,看农人们用亮晶晶的汗水、闪亮的犁铧、老牛的哞鸣把一个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打磨出芝麻开花节节高的美丽容颜。偶尔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一两声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蛙鸣,是开在坐在田埂上栖息农人们心上的花,轻轻地取走停在农人身上的一段劳顿。
夕阳的最后一丝恋恋不舍被夜的大幕悄悄收藏。蛙鸣们正式粉墨登场,摆开了一场乡村古老的大戏。先是“咯吱”、“咯吱”的几声,几束麦苗扭着娉婷的身子从麦田深处走出来,轻言细语地报幕。接着是一小团、一小撮的“咯吱”、“咯吱”,从溪边,从柳林,从麦田,从天边涌了出来。这并不是正剧,仅仅是乡村大戏的一场彩排。
等月亮女神高高地升在舞台的中央,给了这些蛙鸣以神和爱情的力量,乡村大戏的正剧才正式展开,蛙鸣们铆足了劲扯开嗓子放声歌唱。“嘎、嘎、嘎”、 “嘎、嘎、嘎”,一声高过一声,一波高过一波。村庄、田野、溪渠……全部打开了音乐的匣门,一大团一大团的蛙鸣,从四面八方漫了上来,在一起相互问候又相互交流,最终不分彼此抱成一团汇成一片蓝色古典音乐的海,把古老的乡村深深地拥入怀中。
蛙鸣的夜晚,乡下的父亲最喜欢把自己禅坐成一截沉默的树桩,泡在清凉的月色之中,享受这与天际同高的比唐诗还唐诗的诗,比宋词还宋词的词。风温柔成一只柔顺的羔羊伏在父亲的脚背上,和父亲一起感受生命的辽阔,在大地的苍茫上书写出“力量”和“高远”。
此时的我,独坐在城市的高楼之上并不孤单,故乡的风总会给我捎来一盒装满“蛙鸣”的乡村土特产,把我思绪的快马牵引到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和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蛙鸣们打着问候语,在故乡的脊背上肆意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