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的外公耿顺根,是个剃头匠,他爱上了这个行当,从谋生、养家糊口开始。剃头是项技术活,考验耐心、细心、灵巧、更考验一个人在岁月中的独守。外公对于匠心的坚守,对古老手艺的传承,使其成了小镇和大上海虹口最为尊敬的匠人。
十三岁那年,因生活太过窘迫,外公到剃头店当起了学徒工。
学徒期间,管饭不给钱,特别辛苦。无论春夏秋冬,每日鸡叫两遍起床,先把店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塌刮子打扫清爽。然后还要做揩柜台桌椅、倒痰盂、洗毛巾、理发苫布等琐碎而脏累的活。晚上还要练基本功。
听外公说:弟子们刚入门,要苦练两套功。一套是“手腕功”。师傅点起一枝香,徒弟们站正,头要直,胸要挺,腹要收,双脚成“丁”字行。手臂平行与身子成直角,手掌向下。左手屈平至胸前,作稳头顶状,右手似拿刀执剪。胳膊不许动,手腕不停左右平摇。师傅在旁看住,等燃完这柱香,才允许放下。
练了平摇,再练右手上翘摇,有时是平摇、上翘摇相间训练。白天要打杂,师傅也要做手艺,都安排在晚上练功。外公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了,手臂举得难受似有千斤重,也坚持不休息,那柱香比戒尺更不容情。
第二套是“拳掌功”。手握空心拳,以腕发力,在高独凳上快如砧肉一般,连续、有力地往下锤击。首先接触凳面的,是小指根部与掌骨相接的凸骨,时间一长,凸骨就肿痛难忍,在师傅严格监督下,非要把凸骨捶平,这样日后给人捶背,就能着力均匀、节奏有致,顾客才感平软舒服。多年之后,外公回忆起这段经历,总是很感激师傅,说是劳筋骨磨锐气。
外公好学,练过两套基本功夫之后,就留心看师傅理发及不教徒弟的绝活儿。凭着聪明、悟性、刚毅和执着的信念,外公练成了童子功:剃头、洗头、刮脸、修眉、修须、扒耳朵、洗眼、拿痧、敲背9道工序滚瓜烂熟,得心应手,成为名副其实的“剃头匠”。
三年学徒期满后,外公就另起炉灶。自己租房,开了家小小的理发店。
“拼命赚钱,为了家人的微笑。”外公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做好小镇上老主顾的生意后,就刀包一夹,铜盆架子一杠,独凳一背,暖瓶一提,匆匆忙忙地奔向溱潼西北方。“夹刀包”是剃头这个行当的术语,指的是上门服务或流动作业。刀包即工具包,里面有手推子、刮脸刀、备刀布、小抄子、拢子、剪子、刷子、耳挖勺等。
西河边的河岸线很长,粮行一家挨着一家,人如潮涌。三四里路之外,就能听到喧腾的人声、号子声,各行各厂门外,都有宽敞的瓦厂,可避烈日,遮风挡雨,这儿也就成了外公赚钱的最佳天地。
外公手艺好,名声响,往往是摊头一摆,顾客就来,多数是农民。先用热水洗头,打上肥皂,根据顾客的需求,或轻揉慢挠,或双手急搓,洗完后,坐在椅子上已是神清气爽。接着剃头,白色布单“刷”一甩,往脖子上一系,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剃头刀,在磨得发亮荡刀布带上来回荡几下,左手拿梳,右手持剪,“咔嚓咔嚓”几声,一簇簇湿漉漉的头发飘然落地,最后,拿沾满爽身粉的小块海绵在脖子后面来回扫上几下,头发算是剃好了,男士的发型一般都是板寸,女士的则是“童花头”。再是刮脸,小毛圆刷蘸一下提前准备好肥皂水,在胡子上细细来回抹两遍,倒一盆滚烫的开水,双手在滚水中神色自如地绞拧毛巾,铺开敷在脸上,待毛孔张开,借着余温,绷紧顾客的面皮,手持剃刀,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干净利落地刮试,顾客微闭着眼,一脸享受,任剃刀在脸上滑行,所到之处,粗硬的胡茬纷纷落下,刮完胡子和脸,皮肤顿显光滑清爽,人也精神很多。
外公最拿手的是剃满月头,这可是惊险的活计,婴儿的头皮薄如蝉翼,稍不留神就会划破皮肤,外公有诀窍,趁孩子睡着了,剃刀磨得锋利,轻托孩子头部,剃刀如轻柔的手指在婴儿头上游走,绝无丝毫差错,不消片刻,胎毛剃得精光,小孩仍睡得香甜。
几年后,市场萧条,生意难做,夹刀包的微薄收入已不能支撑整个家庭的生计,外公凭自己的一技之长去远离家乡的上海打拼。
外公初到上海,和一个苏北老乡合着摆摊头理发。第一天接待的第一位顾客,是一位姓张的年过六旬的老伯伯。“开好头炮”外公特用心:手轻轻地在头上游走,剃刀、推子轻轻地响着;修面、刮胡子,独到细腻的刀功,轻柔柔、绵酥酥,如春风拂面,似鹅毛撩心,使老伯伯受用得此身不知何处去,已随剃刀游九霄。放下剃头刀,取出掏耳的工具大小约有八件左右(夹子、挖耳瓢、云扫等等)请老伯朝着光线充裕的地方坐好,左手捏住耳朵,将长长的耳扒探进他的耳朵,上上下下,深入浅出的将耳内污秽之物取个一干二净,再用云扫(很细的竹签上绑着一个白色小绒球),在耳朵里上下旋转,那种痒痒酥麻的感觉,美得人像喝了一杯陈年老酒,这种活儿凭的是,眼神好,心眼细,经验足。最后是按摩颈和腰椎,在相应的穴位敲、拍、揉、搓、推、拿、端,力量均匀、渗透。一套下来,老伯舒坦的不知身在何处,而外公却是大汗淋漓。
“老好咯!”老伯连声称赞叫好。随后的情景,可想而知,精湛手艺、诚信热情,让外公的生意火红起来。
多年的殚精竭虑,劳碌奔波,年仅五十多岁的外公,终于积劳成疾,突然小中风,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病中的外公,乐观豁达。常常说起祖师爷罗祖为雍正皇帝剃头的趣事;常常夸剃头刀功,“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常常拄着拐杖,到镇上仅存几家老手艺剃头店里转转,坐在陈旧的皮椅上,和几位师弟一起,回忆走红上海虹口的美好时光。偶尔提到现在传承老手艺的人日趋稀有时,外公总是叹息一声,看着远方,沉默许久。75岁生日那天,外公永远离开了我们,带着稍许遗憾。
剃头匠在市井文化里属“下九流”,在旧社会是受人歧视,不受尊重的行当。它是这么排序的: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街、九卖糖。剃头匠排行第五。
一辈子,剃头匠。像外公这样,仅凭手推子、剪刀剃头的情景难觅其踪,早已在岁月变迁中化作久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