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江苏散文创作一如既往地稳步前行,呈现出多元面貌,且不时以种种的翻新与突破,打造着可观的年度散文盛宴。
一、散文文集的繁荣,引人瞩目
2017年,堪称现当代文学史专家、文学评论家丁帆个人的散文年,计出版《知识分子的幽灵》《天下美食》《人间风景》三书,并发表散文多篇。林贤治说得好:“文学史家与文学批评家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的价值观念不仅来源于社会和个人,来源于不同的知识谱系,而且来源于历史本身。因此,他们有着更为开阔的视野,他们的一切评述,一切的价值取向,都与人类的文明进程相平行,都指向‘人’,指向人性的完善、自由和解放。” [1] 诚哉斯言。《知识分子的幽灵》纵论伯林、雅各比、纳博科夫、阿伦特、别林斯基、梭罗等近现代世界人文知识分子的观念、主张和人生,检讨各种思想文化的实践及其对社会的激荡,清晰可鉴地梳理出各类知识分子思想与人生的行状,通过其求索和坚守、挫败与挣扎、迷失或沉沦,追寻历史的成因和现实的影响。全书视点高远,寄意遥深,雄辩滔滔,融学术的思考、生命的启迪和审美的愉悦于一炉,拓展出辽远广阔的人文空间。丁帆的美食人文笔记《天下美食》,将味觉记忆与人文情趣注于笔端,观照饮食文化,探究平常食事,散发着浓酽的人情味和旧时光的温暖。如《天下红烧肉》回忆自己少年时代去苏北插队,“瓜菜代”成为当地农民的度荒妙计,“偷采苜蓿风潮”则是苦难岁月的记录。《蒌蒿河豚齐上时》感慨今天吃河豚“再也不是原先的那种野生的味道了”,蕴含着批判意识。“吸烟犹如婴儿吸奶,只要吸上就有瘾,这或许就是一切生物的本能”,《吸烟小史》别开生面地描摹出一个“烟的江湖”,刻画身边瘾君子们的可爱行状,认为吞云吐雾的快乐,实为一种思想的快乐;这样一种任性放达逍遥自适的情怀,可视为魏晋风度的当代呈现。
毕飞宇的《小说课》通过对《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及经典作家作品的解读,自由穿梭于文本内外,以独有的语感和语调,穷形尽相地诠释小说内蕴,一洗传统的学院派路数。如《倾“庙”之恋》谈汪曾祺小说《受戒》:“单纯的爱情因为不牵扯社会内容,它就比较原始,原始的情感恰恰就肉欲。”“汪曾褀写小说通常不做刚性处理,相反,他所作的是柔性处理。柔性处理就是小说不构成势能,也就是无情节。”彰显对世态人心的深入洞察和抽丝剥茧般的分析才华。《什么是故乡?》认真剖析鲁迅作品《故乡》的反讽力和爆发力,指出杨二嫂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流氓”,“闰土呢?在他的天然性和奴性之间却没有过渡,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体现出感性与理性的完美遇合。毕飞宇强悍繁复的文本分析能力,在当代中国的小说家中实不多见。
贾梦玮的散文集《南都》,以名人故居、文化遗存为载体展开历史深处的故事,将一段段沧桑蕴藉的民国金陵历史多维立体地呈现于笔端。书中所收《南京的赛珍珠》《废都斜阳》《拉贝故居》《陈布雷公馆》等文,在淘洗前朝旧事中追寻历史况味,打捞古都的种种丰盈和温馨、放肆与落寞,语调不疾不徐,收发有度,伤怀而不沉沦,深得文章三昧。诸荣会的《秦淮河传》抚今忆昔,评骘人物,认真梳理秦淮文化的演变轨迹,呈现秦淮文化的内在肌理;《节气24帖》则以“二十四节气”为序、为题、为文,熔铸乡土、乡情、乡愁之诗意,光阴、季节、生命之哲思,人生、社会、自然之随想,唤醒过往的记忆,发现轮回的美丽。薛冰的《格致南京》考据扎实,详尽勾勒出古都南京盛衰毁建的变迁历程。申赋渔的《诸神的踪迹》完整梳理上古诸神的谱系,从盘古开天辟地写到女娲造人、三皇五帝、夏商周,努力开启中华文化的寻根之旅,气韵贯通,文采斐然。张震的《一生心事》专写艺事闲情,所谈内容如印章、信笺、文房器玩、岁朝清供、斗草、市招,以及苏东坡的茶、齐白石的诗、汪曾祺的画等,皆辅以认真考证,每每评说得当,清雅多趣。张昌华的《我为他们照过相》收录文坛耆宿和前辈名家的晚年影迹,以文字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剪辑出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忆与文化风貌。李景端的《风疾偏爱逆风行》呈现了作者从事出版业后的心路历程,回顾了自己与钱锺书夫妇、萧乾夫妇及冰心、余光中等名家交往的故事。金实秋的《泡在酒里的老头儿:汪曾祺酒事广记》通过汪曾祺吃酒的大量轶闻趣事,展现出一个另类可爱的汪曾祺形象。
孙曙的《燃情书》,记述山川与亲人、乡土与身体、浮生与时代,语感跳脱跌宕,韵律悠然,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文化中国,小菜一碟”(《咸》),“白盐青菜的日子,也就是牡丹岁月”(《牡丹岁月》),孙曙的文本气韵丰沛,骈散结合,汪洋辟阖,激情喷薄,俨具徐志摩散文“跑野马”的风格。“抬眼,黄河来了,滚滚滔滔,密密麻麻的黄马群越上平冈”,大散文《北》在夹叙夹议中排空驭气,视通万里,抵乎自由之境:“万里狼奔虎行、席卷北中国之水的黄河,在壶口撞面而来,错身而去,耳提面命以雄浑激越。无限壮阔,只有北中国才当起河山二字,也只有面过河山才能有雄健之气。河山一词本就有激越慷慨之感,江山二字则宽缓而深茂,那是南国秀色铺开来。”亦诗亦文,生成长歌当哭般的气场。游记《江干行》笔力壮浪恣肆,语感澎湃可喜:“我喜欢乘轮渡,一苇而如,自然的伟力切肤而至,洞穿胸臆。一种宏大的脉动,从江水传奔而来,这是横亘整个中国而来的脉动。自欧亚大陆之巅逐日奔海,箭穿万里,决裂神州,周匝国土,吞没众流,滚滚下来,江之头,一滴雪水,江之尾,汪洋无涯。一个国,也就有了东西,就有了南北,四至辽阔而安泰。”滔滔汩汩,淋漓浩瀚,起落无迹,犹如希腊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舞蹈,创作主体那种拓展散文疆域、突破散文文法的诉求与实践,从字里行间昭然可见。要之,孙曙的文字深情中见豁达,俏皮里有热辣,充分映射出作家内心的辽阔与深沉,让人想到韩愈的名句“山石荦确行径微,芭蕉叶大栀子肥”(《山石》)。正是因了自由意志和充沛才情的谐振共鸣,孙曙的语感呈现出某种可爱可取的“语言肥大症”样貌。
黑陶是文界的奇才,是语言的豪杰。其散文集《泥与焰:南方笔记》写家乡宜兴的风景,写南方乡土的风光,文字亮烈,色彩秾丽,既有切实的白描,亦多狂野的涂抹,交汇成多元风格:重金属般铿锵,轻音乐般明快,西洋画般厚重,山水画般灵动。正如书名“泥”与“焰”所指,黑陶的文字质朴且灼烫,贯注着莽苍之力,具有无可漠视的文体学价值和意义。麦阁散文集《月光擦亮瞬间》语言恬静凝炼,努力打通诗歌、散文、小说的界阈,在对故乡风物的摹写和自我成长过程中的细节琐事的回溯中,构筑着一己的精神家园,突显个体的深入思考,并流露出淡淡的乡愁记忆。徐风散文集《风生水岸》把历史文化、道德传统、民俗文脉等融入紫砂文学,寻觅历代大师对艺术生命的不懈追求,探究其人生踪迹与人格魅力,揭橥宜兴刚柔并济的性格,语调蕴藉复昂扬。
叶兆言随笔集《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解读外国经典作家莎士比亚、雨果、高尔基、阿赫玛托娃、海明威、芥川龙之介、奈保尔等,笔法练达率性,切中肯綮,客观上是一部具有启迪意义的私人阅读史。《乡关何处》或记录南京历史与旧日风情,或描写南京风景与南京人,或评价江苏各城市风貌,文风简洁恬淡,脍炙人口,是“南京通”叶兆言一部抒写乡愁的散文集。范小青《一个人的车站》收文约百篇,或描摹山水物态人生行旅,或追忆成长经历亲朋旧友,或书写日常琐事平凡人物,氤氲着隽永的江南韵味,发散着欢脱的世俗气息。姜琍敏《你的风情我的眼》收入《远方的呼唤》《归老林泉》《悲白发》《活法》等文,运笔如风,洒脱真诚,见性见情。朱文颖随笔集《必须原谅南方》表达了作家对于文艺和人生的认识与感悟,是一次回归写作本身的精神之旅。曹寇随笔集《我的骷髅》以其明确的“个人偏见”,表现对文学、时事、生活和社会现象的见解与观察,颇不乏精辟与生动。
汪政的随笔集《悲悯与怜爱》分文学、生活、教育三部分,所收《书房的秘密》《乡村游戏》《音乐生活》《学习过年》《旧物记》诸文,角度多元,意蕴丰赡,娓娓道来,简洁雅驯。作者纵横于古今中外,穿梭于乡村都市,凝眸于文学艺术,语调时而激越时而平和,时而深沉时而温情,时而犀利时而旷达,字里行间发散着盎然的哲思,以散文这一“无体之文”,充分表达了对于日常生活的敬意。竞舟散文集《沉香》聚焦于青春、爱情、婚姻、宗教、理想等,在诗意与残酷的交织中探讨生命、存在和死亡等重大命题,体现出对时间的敏感,对现实的审视,对意义的追寻;书中有感伤,有无奈,有自嘲,有超脱,弥散着强烈的文艺气息与浪漫风怀。潘国本的散文集《冰心在壶》谈阅读、说人性,谈乡情、忆过往,善于从生活中提炼感悟和思考,传达美意与真情,体现出思维的快乐和思辨的趣味。
黄蓓佳《地图上的行走者》分中东忧伤、英伦气象、南洋味道数辑,以细腻含情之笔,记录作家出国交流访问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彰显一位优秀小说家的观察力和感知力。黄梵的《中国走徒》记述作者游历海外各地的见闻经历、风土人情,善于通过细节观照中外文明差距,颇具启发性。葛芳的游记随笔集《南极之南,远方之远》格调清雅,笔力沉静,把一个人的环球行走,演绎成一场古今中外文化艺术交融的盛宴,人文气息浓郁。雷雨的随笔集《且去题壁》讲述个体的行走感悟与读书心得,映射出可观的知识点、阅读面和胸怀天下的士子情结。
韩丽晴是一位沉潜的写作者,其散文集《意思》直面乡村的诗性与苦难,书写故土故人的生老病死,揭示无法喊出的底层之痛,包含着对人性的体悟和理解。全书通过一个出身乡村的女大学生的视角,串联起城乡两地,文风清新纯美,篇幅体量可观,对于当下流行的轻阅读、轻写作构成一种有效反拨,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的文体贯通,颇为契合“大散文”的本体定位。这正如潘旭澜所言:“比起其他文学体裁,散文是最自由的。题材、主题、形式、写法、规模等等,几乎没有什么限制……” [2] 值得一提的是《意思》语言素质出众,行文自然而考究,字字句句,如同盛放在洁白瓷碗里的新鲜米饭,每一粒都光泽焕然,晶莹可鉴。钱兆南的《跪向土地》关注“三农”,关心底层,以田野调查的方式,书写时代变革进程中乡村面临的种种问题,风格素朴粗砺,是一部来自土地深处的疼痛之书。杜怀超的《苍耳:消失或重现》讲述苍耳、看麦娘、灯笼草、蛇莓、益母草、车前草、白茅等24种乡间野草,试图从野草身上获得自然生态之道和自我的救赎,探寻人与植物的隐秘关联,发现草木本心;《大地册页——一个农民父亲的生存档案》通过“农民父亲”这一形象展开叙事,呈现真实的乡土中国,书写中国农村近50年的社会变迁及其承载的苦难悲欢。费振钟的《兴化八镇》以作者故乡兴化为观照对象,通过八个乡镇样本描摹转型期的中国乡镇,近距离考察中国乡村社会的政治、文化、经济,思考乡镇发展的危机和希望,记录乡镇社会的解体与重建,表达了一个知识者的责任与写作者的立场。刘旭东的微信体散文集《吾乡风物》,是一部关于家乡风物的记叙和考订,所收文章从草木、禽鸟、虫兽到农本、交通、风俗、方言、器物,氤氲着农耕社会与现代文明的气息。刘仁前的《楚水风物》善用楚水方言俚语描写故乡兴化的风物,追溯里下河之风情民俗,涉笔成趣。马浩的《万物有灵》书写和发掘乡村风物、民俗风情背后的故事,揭示“万物有灵且美”的理念,满漾着世俗的暖意。
二、各类题材的文章,百花齐放
学者散文和历史文化散文。王彬彬的《1920年的浙江一师学潮》聚焦于民国“浙江一师风潮”,写一师校长经亨颐全力拥护新文化的风采,也写学潮领袖陈德征的迅速堕落,令人唏嘘;《胡适面折陈济棠》写胡适如何在广州当面批评、指责“南天王”陈济棠,但这位霸道军阀并未因此禁止胡适在广州讲演,体现出对文化人的敬意;《胡适的驻美大使当得怎么样》指出蒋介石与胡适情感交恶的真实原因,乃是权力拥有者对自由知识分子的厌恶;《费城的钟声》则通过各国列强在废除不平等条约、放弃在华特权时段的不同表现,书写历史风云中的种种吊诡,尽展世道人心。丁帆《在风景移动中的速度写作》写道:“在蓝天白云中,在飞驰于身后的广袤无垠的大地风景中,享受着键盘敲击出来的美妙音符,打开头脑风暴呈现出来的视觉风景线,你似乎是在与上帝对话,你仿佛是在谛听着天籁之音。”彰显当代学人放达率性的精神风貌;《文人书法的境界》在阐发“文人书法”的同时,直面当下书法界林林总总的怪现象,抨击商业时代书法的堕落。徐风的散文往往以宜兴为中心,专注于江南文化脉象品质的解读,如《紫醉与金迷》鞭挞当今紫砂生态的种种丑陋,《海棠并不依旧》呼唤书画界的清正之气,《女人何必江南》批判愚蠢迂腐的忠孝之道,《佛心开在俗世》写当代高僧星云大师的人格和境界,《风与气》叙写江南水土的气蕴风骚,吟咏文人士子的清正操守,《读书皆是郎》写宜兴籍外交家沙祖康的求学史和台球明星丁俊晖的另类成长历程。叶兆言《孙吴灭亡,给南京留下两份遗产》通过东吴末代皇帝孙皓沦为阶下囚后的不屈表现,感慨“吴人本来是很强悍的”。吴春桐《厚情重义话铜锤》推重“人死茶不凉”的梨园情义;《张火丁的<春闺梦>》生动解读京剧名家张火丁的舞台艺术。吴光辉《一座竹林的爱情暗喻》诗性地还原了北宋文豪苏轼的爱情图景。此类散文还有莫砺锋的《暗香浮动月黄昏》《我家的斋联》,余斌的《中央饭店的过客》《南京话》,韦斯琴的《紫叶李》《花落吴门》,罗拉拉的《相遇白先勇》《画扇记》,雷雨的《天山路》《汉府街》《利济巷》《金沙井》《吉兆营》,陈正荣的《文人笔下访金陵》,朱新法的《识书之难》等。
小说家散文。“小说家的散文带来的是一种对传统散文思维模式的更新……作为一个集团群体,小说家们集中地并高产优质地推出大批散文随笔,是这个时代的文学的新气象。” [3] 方兴未艾的小说家散文,一直是江苏文坛的亮色。毕飞宇《那样的父亲,那样的母亲》从感知入手,形象化地解读《傅雷家书》:“这本书到处都是鲜活的人物性格:苛刻的、风暴一般的父亲,隐忍的、积雪一样的母亲,羸弱的、积雪下面幼芽一般的两个孩子。”进而体悟到傅雷的刚烈性情和浩然之气。毕飞宇《李商隐的太阳,李商隐的雨》指出,李商隐天才地处理了诗歌内部的时空关系,“一部巨大的长篇小说就隐藏在《夜雨寄北》的内部。”毕飞宇对李商隐诗与人的阐释,承袭了《小说课》的路数,文字疏朗清通,有月照千山之势,充分开发出自身作为小说家之外的另一维。“最乱的三国,迸放出多少精彩故事奇妙性灵灿烂生死啊。感觉那时的人,个个都活在极限。感觉那时的麦子,颗颗锋利如刃。感觉那时的江河,流淌血红的岩浆。感觉那时的牡丹一碰就炸,感觉那时的美酒滴滴是鸩,感觉那时的晚风吹来饱满的诡计”,朱苏进的《分享曹操》提倡“审美地看帝王”,思路奇异,笔酣墨畅,呈现出浓郁的情感色彩和诗化倾向。鲁敏的《几本冷门书》讲述如何从杂书闲书中读出趣味和快活,表达细腻,角度新颖;《一个虚构者的非虚构之路》直言“我觉得一个人的天性里,要有点戏剧化和神经质的部分,可能会更有利于写作”,诚为感同身受的经验之谈;鲁敏另有创作谈《我崇拜时间与偶然》《“本我”的一次逸奔》《出格记》等,均表现出敏感知性多思的一面。该类散文还有周梅森的《快马矫健胜天半子》、叶弥的《玄妙•月亮•温泉》、陆永基的《范小青的奇怪种种》、曹寇的《重读<红楼梦>》等。
诗人散文。张羊羊的系列散文《我的词条》,围绕米酒、围裙、手表、土布、种子、电影院、绿皮火车、拨浪鼓、洋油灯、大雁、孩子、房子、垂钓、布谷、秋、梦、琴、菱、蛇、水、土、木、火、金等字眼,以无限敞开的姿态,完成了别开生面的词条式书写。“一直喜欢坐绿皮火车,我也好像变成了一株会行走的绿色植物,和大烟囱一起穿过原野、长江、山岭、隧道。我喜欢慢慢地看祖国皮肤的变化……”从风物描摹到情感表述,张羊羊的文字呈现出鲜明的诗性的贯注,充分融入了个体对现实的观察和感受。刘畅《摄影记》写南京浦口火车站的场景:“其中一列火车车头残缺,像被切掉嘴巴的猪。”“火车道口,栏杆如同一匹斑马停滞于夕阳的剪影中。”“早晨八点,光线清透,树木披层淡蓝光晕。中午十二点,天地通透,影子站立起来。傍晚五点,光线被橘子汁泡过,被火烫过,被铁烙过,落下金灿灿毛茸茸的一片。”这些融汇了奇特感觉和画面意识的句子连翩而至,生成妙不可言的诗性。胡弦的《诗歌小纸条》表达了思想者的趣味:“希望与绝望,是蝴蝶的两只翅膀,中间是在生活中滑行的小肚子。”“没有一种事物能像地平线那样,以不断后退获得和追求者的距离。”毋庸讳言,这种为诗人所特有的敏锐感知和不落窠臼的想象力,正是现代散文中不容忽视的美质。杜骏飞《死亡课:致我们终将逝去的生命》写道:“很少有人意识到,死亡是生命密不可分的一部分。那时你没有真的死去,你只是把面庞藏于天上的群星。”诗性与哲理交羼,生成特有的精神穿透力。小海的《<他们>记事》追溯自己与“他们”诗群的主体成员韩东、顾前等的交往,展现了风云变迁和时光流逝中的真性情;文章描写当年南京“诗歌角”的热闹情景:“一位新疆诗人夹持着自己手卷的莫合烟,深沉地吸上一口,然后扬手指向树梢的方向,朗诵一句:‘老鹰啊,你飞翔——’……又一口浓烟从口鼻处喷涌出来,之后的下一句是:‘大地上永远啊,也找不到你的尸骨。’同样是在诗歌角,我还看到过一位痛苦万状、弯腰曲背像呕吐一样的朗诵者在表演。”突显激情岁月里那些喧嚣而闪光的热情与友情。
忆旧悼怀类散文。丁帆的《勘破风云 宠辱不惊》追忆钱谷融教授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尤其在茶厂品茶时的钟情、在宴席上天真烂漫的行状,描摹出一个多面体、立体化的大师级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勾勒出钱先生的人格面影;《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追怀孙中田教授的音容笑貌,热力可感。吴俊《追思我的导师钱谷融先生》回忆钱谷融先生随和洒脱的性情,认为“如何在乱世保持操守,又在顺境不失自尊,先生垂范了一种人格的楷模”,并写及钱先生可爱的“惧内”,将其视为世间最为活泼贴心的人伦之乐:“先生说,我也有苦恼啊。杨先生(钱先生夫人)有时发起脾气来,会过来揪着我的耳朵从这个房间拉到那个房间。”谭桂林《可以追随但不可复现的存在》复原了当代杰出学者王富仁教授的良知、激情、智慧和真诚。王尧《在初冬,校园的绿叶黄了落了》缅怀范伯群先生的道德学术,情真意切。叶弥《忆文夫先生》着意发现作家陆文夫身上那种“可圈可点的有趣”。徐有富《患难夫妻》书写当代女学者沈祖棻多难的一生。叶兆言的《<雨花>六十周年有感》寥寥数笔,即点染出方之、叶至诚等文坛前辈的风采,以及老作家们“想写而不能写”的痛苦心路。黄蓓佳《童年的水码头》写道:“用竹篮子捞鱼是我们的一绝。鱼是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只看见眼睛,看不见身子。”纯以白描手法营造文字生趣,文学功底了得。黄蓓佳《考艺校的学生们》回忆自己当年目睹省城艺术学院招生初试中的片断: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演唱京剧样板戏时,一个甩头亮相,油亮乌黑的辫子忽然断为两截,后面的一截凌空飞起,啪地一声落在考官桌上;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哑巴儿子来到考场,哑巴男孩的二胡表演技艺出众:“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开来。一缕细细的风声从他手下响起,在礼堂上空轻掠而过。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地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芦苇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融以丰富的情感和舒展的想象力,情态摹写与场景描绘均极动人。沈乔生《与牛同车》《雪地上的故事》皆以知青生活为背景,回忆在北大荒苦中作乐的十年知青岁月,其间经历的种种无奈与黑色幽默,以及对美好、理想、光明的向往和憧憬,读之不胜唏嘘。陈敏莉的《父亲来信了》《几度春秋》也以自己16岁下乡做知青为大背景,写出了特殊岁月里难忘的人事物,通过苦难中的真情,反思时代的荒诞。王劭的《四十年,关于新华日报副刊的那些记忆》回顾个人数十年编稿生涯,用行动诠释了“血管里流淌的是红墨水”的敬业精神,旁证了文学事业中编辑这一环节的重要性。此类文章还有吴周文《清芬久远》《叶至诚:一个未能圆梦的作家》、房伟《“大俗大雅”的范伯群先生》、陶文瑜《我所记得的陆文夫老师》、吴光辉《一个华裔女作家的灵魂故乡》、刘丽明《一棵大白菜当见面礼》、尹石《祭奠母亲》、管峻《母爱永远》等。
乡土民俗类散文。陈绍龙的《乡愁绘本》风格空灵精简,语言错落有致,倾情摹写故乡的烟、雨、风物、人情,诠释乡愁的美丽:“弧形的小瓦,巴掌大,排成的瓦棱隆起一条条的脊。凹槽里是又一路斜躺下的小瓦;四下珠溅的雨在瓦棱欢跳,形成一层薄烟。”火候老到,颇具汪曾祺之风。写蛙鸣则是:“押着水韵,打着节拍。连成片,密不透风,像满天的星。晚风吹,夜风吹,整个夜色像是一张摇曳的荷……”文字如风行水上,涟漪微漾,自然而然地喊出“我们,都是故乡的小孩”“谁不是故乡的小孩”的心音,读来神旺复神伤。陈绍龙的《乡村胎记》时见出色的譬喻和精致的修辞,如“妈妈是孩子的故乡”“阳光是穷人的衣裳”,逮鱼好手秋老根“手像翠鸟的鸟喙”,饥荒岁月全村人去捋榆树叶吃致使“老榆树成了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大鸟”;还有“太阳初升,泛着金光,这会的牛粪看上去,像是一块大面包”式的大跨度比喻,以及“年轮是岁月的迷宫,没有人能找到出口”之类感慨,氤氲着难言的家园情怀和沧桑意识,令人动容。庞培的长篇散文《过年》,详尽展示了旧时江阴百姓过除夕的情景。胡玮的《暗夜的灯火》《我的烟土情怀》《我的城》等,摹写家乡酉阳的风情民俗,文字清新圆熟,语感灵秀,尽显95后新生代写手的才情和创造力。此类文章还有黄东成《故乡的野菜》、王清平《飘荡在村庄上空的乳名》、王夔《水洇过泰州的四季》等。
游记散文。美学家宗白华说过:“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 [4] 本年度不少游记散文,往往彰显淡泊空灵的主体境界。姜琍敏的《云深不知处》写在外出游时的山居光景:“朗月初升,与雪相映,满目是幽冥清冽的亮色。山上山下,树梢枝头,皆被湿重的积雪团压得垂首无言。气温很低,我的喘息在林间划出一道道白雾。更令人感觉异样的是那份静寂,静到雪团偶尔从枝头坠落的声音如鼓点般惊心动魄,吱吱的踏雪声也响如裂帛。”情景交融,明明如画,斫轮老手的文字风采跃然纸上。徐风的《东女国随想》写道:“大金川美如玉带,哈达般逶迤而来。正是傍晚,炊烟弥漫着人气,牛羊在飘荡的山歌里结队返栏。山坡与河谷蜿蜒坦荡,水流湍急,偶尔有鱼儿凌空跃起,漫山遍野一片洁白,梨花雨纷然而下,空气里灵动着梨花的芳馨。”文字绵密舒张,发散着美文气质。向迅的《三山岛之石》写置身太湖三山岛,“周遭一片静寂,似乎可以听见藤萝爬行的声音,可以听见草木呼吸的声音,可以听见墙皮剥落、柱头开裂的声音。”以细腻幽微的主体感知牵引文本,生成剑走偏锋般的美感与气韵。雷雨《昭苏的马》说边陲昭苏草原上的马群“与其他地方的马一样,都是站着睡觉的”,读来肃然起敬。蔡宁的《龙须岛写生》《再画海草房》感慨山东威海龙须岛上造型奇异的海草房,认为其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孙曼的《寿司匠人小野次郎》《断舍离》《大地之子》等文,形象阐释了日本“匠人精神”的精髓和日式美学的简朴恬静。其他还有邓海南《海钻石号上的一场风波》、雪静《怀抱鲜花的巴黎》等,尽显游记散文活色生香的情致。
生态散文。朱辉的《当人类面对动物》笔力淡定从容,张弛有致,于一派温和中见出冷幽默风采。文章秉持人文视野和悲悯情怀,开篇即高屋建瓴地探讨马术和斗牛,指出人类通过马术展示人与马的和谐,对待赛马的态度尚能体现出关怀和善意,斗牛却是典型的以恶凌善,训练海豚排除水雷更是残忍。作者感慨动物们“所有的野性都已被驯化”,传递出深沉的忧患意识,发人警醒。赵本夫的《城市,粪便和水》《慌什么呢?》以生活化的细节表达了对环保问题的关注,对天人合一的美好生态的向往。陈东魁的《小蛇》反思自己少年时代曾用镰刀杀死一条小蛇的行为,写道:“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心灵的暗处,其实都潜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黑色力量?”戟指人类自身的戾气和暴虐。